寻找
刘振广
傍河镇派出所所长陈楚,焦急地再一次拨通徒弟周明的电话。回答依旧是那个亲切的女声:“对方暂时无法接听,请过会儿再拨。”
哈哈,“暂(zan)时”,陈楚想想这个词儿,不由就暗自发起笑来。要不叫周明当初给他纠正,恐怕到这会儿他还再说“暂(zhan)时”。因为在他的家乡傍河镇,从娘胎出生牙牙学语开始,就是说暂(zhan)时。不信你到大街上听听,上从九十九,下到开步走,都给这个字念“zhan”而不念暂。而他这个徒弟周明一到岗,就为这个字的读音,让他在向局长面前擦了脸。
向局到所里检查工作,召开全所干警会议,听他汇报。他把做过的工作归纳成一二三四五,条分缕析,要言不烦。“……第四,我所制定的联系群众暂(zhan)行办法,在短暂(zhan)的时间内,已经取得一定成效。”没想到周明这时在座位上像听相声一样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当着局长的面这样轻佻,他不得不威严地瞥了小伙子一眼:“小周,严肃点!”周明非但没有惧怕他的威严,而且居然站了起来:“报告所长,您把暂字一连说错了两次。那个字读暂,不独zhan。”“坐下!没礼貌!”他呵斥一句,继续汇报。向局听完他的汇报,对他们所的工作表示非常满意,尤其对他们制定的联系群众暂行办法大加赞赏,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向局最后说:“陈所长啊,你确实把暂字读错了,小周纠正得好。上级号召我们广大干警全面提高自身素质,也包括说好普通话。在这方面,小周他们这些警大毕业生,确实是我们的好老师。”他点头表示接受批评。向局走了,周明到办公室找他道歉:“陈所,对不起,刚才开会我不该笑,让您在向局面前丢了面子——可是您接连两遍说错字,我实在忍不住就……”他一拳头擂在周明的肩膀上:“小子,你以为本所长就你想的那么鸡肠小肚吗?该干啥干啥去!”“谢谢所长。”周明行了个礼,吐吐舌头跑了。
这个周明,就同这当着向局也敢讪笑他陈楚一样,玻璃灯笼点蜡烛——对谁心眼儿都透明。他没有旁的大学生那种深藏不露的城府,很快和所里的同事、辖区的群众打成了一片。陈楚也打心底喜欢上了他的这种诚实和率真,主动提出带他做徒弟。转眼五年过去,周明就像挑他说错字一样只字不落,精于查找案情线索,侦破了许多棘手案无头案,立下不少战功,受到了局领导的赏视。这不,昨天一纸调令下来,调他到滨海镇派出所去当所长,独挡一面。滨海镇是个渔港码头,外来流动人口太多,社情复杂,刑事案件频发,到那里当所长担子十分沉重。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局领导之所以选定了他,是量才起用,破格提拔。陈楚为徒弟能有这样大的出息十分高兴,但也有几分不放心,就想找他叮咛几句,怎么这时候他的电话就“暂时无法接通”了呢?
陈楚思索起周明的去向。到市电台向当播音员的爱人小马报告提升的好消息去了?这不可能,只消一个电话就说清楚的事,他不会打破不是双休日不回家的规矩。去老家探视父亲母亲去了?这也不可能,上个双休日他和小马夫妻双双抱着儿子刚探过家,回来还说二老一切安好,这会儿不会再回老家。临走之前找他负责的几个“重点”谈话去了?那他肯定开着手机,不会失联。到他承包的那几个村庄访孤问老慰问低保户、残疾人去了?那也不至于关了手机呀?唉,这个一向透明的周明,今天怎么竟玩起了失联,变得不透明了!陈楚挠起了脑袋。
想来想去,陈楚还是想起一个线索。亲父母周明和妻子刚刚去探视过,他的义父他却有两个礼拜没去帮着料理蔬菜大棚了,会不会是又去了那韩老头家?韩老头的儿子街头抢劫,逃匿无踪,周明帮着那老人蒙大棚栽黄瓜,赚了十多万包赔了受害人。韩老头患病,他床前床后伺候,使韩老头感激涕零,动员亲儿子回家来投案自首,认他做了干儿子。向局把周明这种做法,作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先进典型在全县推广,要求全县干警从上到下都要实行人性化执法。周明在韩老头儿子服刑之后,更是经常去看望和帮助老头子,温暖老人的心。上周他们小两口去了亲父母家,这会儿抓空和义父去告告别,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陈楚开车径直来到韩村韩老头的大棚。大棚黄瓜已过盛季,韩老头正在长出黄叶的黄瓜秧根下栽芹菜苗,只等黄瓜秧落架收拾去,又是一棚碧莹莹的芹菜长起来。
陈楚问候:“韩叔,您好啊?”
“呀,陈所长!”韩老头扔下手头活计,钻黄瓜秧走过来。“吃黄瓜吧,挑着好的自个儿摘——小周帮我栽的这茬黄瓜可赚了老钱!陈所长,你说我干儿子真有算计,这不黄瓜还没罢园儿,他帮我育的芹菜苗就该移栽了,正好接上茬。哈哈,我老头哪辈子积了德,得了个这么好的螟蛉义子!”
陈楚问:“韩叔,小周今天到您这儿来过吗?”
“没有。”韩老头回答:“今天是星期三,小周不来的,他都是双休日才来帮我料理大棚。就因为这个呀,我这以前从不关注星期几的老头子,也留意起星期礼拜来了,哪天是星期几,我门儿清!上个双休日他没来,打电话告诉我说去看望他爸妈。唉——”老头子有些激动,“还不都是为了我呀,让人家亲爸亲妈到双休日都盼不去儿子回家!”
陈楚急忙安慰他:“韩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替小周谢谢您。”
“你还谢我?应该我谢你们呀!”韩老头满怀深情,“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大叔,我报告您一个好消息。”陈楚笑说:“您干儿子明天就提升到滨海镇派出所当所长去了!”
“是吗?真的呀?”韩老头笑逐颜开:“嗨呀,这可忒好、忒好了!真是好人好报——你们领导有眼识得金镶玉!”
“这都是小周工作干出来的。”
“也是你当师傅教得好。”韩老头连连点头:“哦,陈所长,我知道了:你今天是来我这里找小周的,想在他临走之前叙一叙师徒情分;就像我现在知道了我干儿子要走,也心急火燎地盼着见他一面似的。”
“是的,是的,大叔,我就这心思。可是小周手机关机了,我找不着他。”陈楚着急地说。
“所以,你就找到我这里。哈哈哈!”韩老头笑起来。
“怎么,大叔,您知道小周去了哪儿吗?”陈楚观察老人的表情,眼睛忽地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
“反正咱们去那儿找一找呗,也不一定在那儿——小周以前嘱咐过我,这事儿要给他保密。”韩老头低头琢磨:“他既是把手机关了,倒很有可能是去了那儿。”
“那好,大叔,快上车领我去!”
“不,陈所长,土路正返浆,我们走着吧,道不远。”
韩老头推开大棚门,领着陈楚走向韩村。田间小路开化返浆,踩上去喧腾腾像踩在发面团儿上。路边荠菜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顶端枯叶里长出了嫩嫩的新叶。田头草芽拱破了地皮,像娇羞的小姑娘探头探脑,近看一根两根,远望已是浅浅一片绿。阳光下,大地上蒸腾着一层淡蓝色烟雾般的水汽,使一棵棵树木的树干望去像是在微微颤抖。大多数落叶乔木枝头还光秃秃黑乎乎,而那向阳处的柳树枝梢已显出柔软婀娜。平时开车不注意,今天下车走在田野上,陈楚明显地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春风。
韩老头把陈楚领进村里,在一座墙头低矮破败的院子前站住脚步。他推开用木板条新钉的栅栏门,说这是大上个双休日周明做的,关起来可以阻挡鸡呀狗的进院祸害。
韩老头走到窗前招呼:“周明,你在这儿吗?你们所长看你来了!”屋子里寂静无声,没人回答。韩老头又呼唤:“宋四哥,宋四哥!你也没在家吗?”还是没人应声。韩老头推开虚掩的过道屋门和住室门,带陈楚进了屋。
炕头上摊着被褥,被窝里躺着一位老太太,苍灰的头发刚梳过,病恹恹的脸庞也洗得干净,看上去有七十多岁。老太太头不能动,口不能言,深陷的两眼咕噜噜朝他们望,像是急,又像是苦,混浊的泪水从枯井般的眼眶里流出来。
“陈所长,”韩老头告诉陈楚:“这是宋四嫂,我们村的低保户。老公母俩无儿无女,偏偏从去年宋四嫂又得了中风不语,日子过得更加恓惶。吃穿倒不愁,有土地转租和国家给的低保和养老保险,再加乡亲们送粮送菜,饿不着;就是平时没人照顾太可怜。我干儿子知道后,抓空摸空往这儿跑,帮着他们做这做那。他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叮嘱宋四哥和我要给他保守秘密,所以他照顾这对困难老夫妇的事,还没有谁知道。”
“这个小周!”陈楚不由又喜又嗔:“韩叔,你干儿子有时候就是让人生气!他怎么能不把这事告诉我呢?我若知道,派所里干警轮流来服务,他不就不至于这样挨累?”
“陈所长,你可千万别难为我干儿子!”韩老头袒护:“那孩子就这样秉性,啥事只要自己能做到,就宁肯挨累也自己扛。”
“韩叔,不用您护犊子,现在您干儿子和我平级,我想难为他也做不到了。”陈楚笑笑,“可是这小子今天到底去了哪儿呢?”
“是呀,他不在这儿,又会去哪儿呢?”韩老头也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楚从靠北墙的板柜上拿过暖壶,倒了半碗水,看见旁边放着一把吸管,抽一根插上,送到炕上病人的枕头边:“大娘,喝水。”宋四嫂挪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接了吸管,吱吱地嘬饮,眼里的泪水更加涌流不止。
韩老头钦佩地说:“陈所长,你们当警察的咋都这么会照顾人?”
“我会照顾什么人啊?韩叔您想,大娘不能动,喝水只能是两种办法,一是拿羹匙喂,二是拿吸管吸。而第二种办法更好一点,病人不会呛。”陈楚判断:“这些吸管肯定是你干儿子预备的。”
韩老头点头,“这肯定——他在医院伺候我,就这样给我喝水。”
陈楚见病人喝足水,端开碗,掏出手绢儿给她擦干净嘴角和眼泪,仔细打量起整个屋子。板柜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板柜上放的剩饭剩菜用一张报纸苫盖着,近前看那是一张昨天的新报。墙角码放整齐的青菜虽然刚刚有人进行过摘拣打理,还是有些打蔫不新鲜。旁边大水盆里养的几条鲫鱼,其中有的已经翻着白肚皮浮到水面,奄奄一息。
韩老头说:“陈所长,我干儿子不在这儿,咱们再到别处去找找?”
“不。韩叔,咱们再待会儿。我和大娘唠唠嗑儿——要不咱爷儿俩突然进来又突然出去,大娘不明原因,要着急。”
“好——就你们当警察的心细。”韩老头翘指夸赞。
陈楚转身坐到病人枕头旁,亲切地给她讲起中风这种疾病是怎么一回事,应该吃什么药,怎么治,注意些啥,开导老人家不要害怕不要心窄,她完全还有重新站起来、重新说话的希望。一阵娓娓而谈,一番暖心的言语,竟让宋四嫂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这时由远及近响起汽车马达。韩老头到外边一看,笑出了声:“哈哈,周明,果然让我猜着了,你到底是到这儿来了!”
“义父,我去县城给宋大伯买了一台冰箱。”周明从送货汽车上跳下来,转身搀扶宋老四下车:“大伯,您慢点儿,别着急,加小心。”
“可是孩子,你照顾你大伯大娘这事,义父我以后给你瞒不住了。”
“唔,出现了什么情况?”
“你师傅找你找到这里来了!”
陈楚走过来:“好小子,你以为你关了手机我就找不到你吗?”
“师傅!”周明双腿并拢,挺胸收腹,给陈楚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快卸冰箱!卸下来安置好跟我回派出所,我和同志们要给你开欢送会!”陈楚下完命令不禁笑起来:“哈哈,小子欸,担心你走了大伯大娘的食物会腐败变质,才又去买台冰箱——可你这个目的,我从屋里的迹象已经判断出来了。”
韩老头眨巴眼:“哦,陈所长,敢情你是知道我干儿子去买冰箱了,才要坐在这里等!”
周明有些不好意思:“师傅,对不起——我明天才去滨海镇呢,所以今天关了手机……”
“哈哈,好徒弟!”陈楚一巴掌拍在周明的肩膀上:“就是‘暂时无法接听’,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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