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塔断想
柳约
终于来到了塔前。
细雨霏霏,一如遁入空门前斩落的青丝。流转的光影里,我仿佛听到夹杂在雨中的叹息声。雨亦有愁乎?容不得人细思,三千世界已在古木蓊郁中徐徐展开了。
雨中游雁塔,同行者寥寥。在我的读书记忆里,似乎自唐以来,雁塔便有大小之分,一在大慈恩寺,一在大荐福寺,皆是声名播于海内,向来为世人所称道。此处为后者,即大荐福寺也。仰头观之,寺中之塔果为雁形,据说乃是由唐中宗嫔妃们捐资所筑,至于到底是哪位妃子,我却是不知的,史书上或许有一鳞半爪的记载。小雁塔原为十五层,明嘉靖三十四年间,陕西地震震塌了两层,只剩下十三层。雨势渐大,行人皆作鸟兽散,便止我一人,在白衣阁下避雨。
我对塔的用途不甚了解,然观其建筑风格,这座唐初密檐式砖砌佛塔,大抵是为了收藏舍利以及经书之用。在历代重修碑文中,我曾注意到一处载有由明代太监刘祥捐资,对寺院发起的修缮之举,一时颇觉惊讶,“造浮屠十有五级,高三百尺,为祈福之地……”一个太监来此祈福做什么呢,莫非也厌倦了宫廷里的明争暗斗,奢望下辈子做个平凡人,娶妻生子得享天伦之乐?我想,绝对不会如此简单。明朝东西二厂,作为皇帝身边的爪牙,素来横行无忌,祈福之举是不是故作姿态,以博取远在应天府里天子的信任?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在佛祖面前,刘祥终于还是展露了自己软弱的一面。其实仔细思量,身有缺陷,而口不能言,又无法效仿司马公写无韵之离骚,在此刻碑立传以记之,刘祥到底也还是个可怜人。
碑,既悲也。
中国的汉字永远是奇妙的。从远古到如今,从能指到意指,你永远弄不清楚一块碑文写就的过程,经于谁手,成于何人,其间又由谁来研磨,谁来拓片,乃至于最终立在此间。
你只能是望着碑上整齐的楷书发呆,并由此愈发明白了自身的浅薄。在历史的长河中,唐宋元明清的流转与交替过于神秘,时光不允许一个人窥探太多。
从白衣阁出来,周遭少有寺僧。远处晨钟作响,我便径自往钟楼而行。着眼处重檐歇山,青砖灰瓦,荐福寺命途多舛,雁塔屹立千年而不倒,说来也是奇迹。据《长安志》载,唐开元时,长安有僧寺64座,尼寺27座,道士观10座,女观6座,区区一城之中,宗教活动场所竟有百所之多,彼时长安气象,用“举世无双”四字来形容,亦不为过。
大唐帝国创立之初,一度视老子为祖先,佛寺发展相对较为落后。这种情况一直到玄奘从西域取经回来,始有转变。我从小耳濡目染,受《西游记》影响颇深,但比较起唐长老这个形象,我倒更愿意称呼他为玄奘。想起最近在影院上映的《大唐玄奘》,这部大型历史纪录片再一次带领着我重温了那些陌生的地名。无法想象,一具瘦弱的躯体里,竟会蕴藏如此澎湃的力量。当他沿着丝绸之路北线、中线交叉抵达西域的时候;当他越过帕米尔高原来到中亚的时候;当他沿着帕米尔和喜马拉雅山南线抵达了印度的时候……而中途所遭遇的那些绝境,不管是大漠还是雪山,高原或者盆地,无一不是生与死的界限。
多数僧人都喜欢云水生涯,云水即是行脚。玄奘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行走。不停地行走着。一个人的生命因此有了光彩。从东土到西域,那个身骑白马的和尚,胸怀着无比赤诚无比热烈的信仰,然而他不住此处。——我走访了寺院,才知晓他自印度归来,便一直在大雁塔译经,直到圆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玄奘远涉西域之举,无疑给予了后人们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
太宗之后,高宗、中宗身体孱弱,转而信佛,造寺无度。到了代宗,佛教终于开始迅速传播,及至德宗、宪宗二朝,迎佛骨之事轰动天下,大行水陆法会,寺僧乘机聚敛财物,广占房田,一时之间,佛事泛滥成灾,文坛领袖韩愈遂有《论佛骨表》之书,结果理所当然地遭到了贬斥。
会昌年间,武宗下令灭佛,敕焚佛经,毁坏佛像,拆毁佛寺,令僧尼还俗。长安城一夜之间,小寺无存,官方仅许留寺四所,小雁塔所在的荐福寺,因武则天亲自题写匾额以为中宗祈福之地,大抵应属于皇家寺院,故而幸免于难。想起临来之时,有好友同我说道,长安二塔,大雁塔有名士之气,小雁塔有隐士之风,不去登临,实在可惜。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观寺中树龄,多半都在百年以上,不必说古槐如何夹道,枝干如何横斜,单是独木便可成林的气象,一睹之下,便让人莫不感叹。南郊大雁塔虽离此不远,然游人如织,观者如潮,每每身临其境,杂念便纷至沓来,委实教人难以静心。说不清从何时开始,在喧嚣的都市中,我开始留意起小雁塔来。在某一期的《美文》杂志上,看到八十岁的余光中也曾登临小雁塔,他说自己逢塔必登,这习惯果真有诗人的脾气,我于是记起了《西游记》的唐长老也有个习惯,那就是逢佛必拜。
小雁塔是寂寞的。
它让我想起了唐诗,但更多的还是宋词。我想起了无可奈何花落去,想起了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深深,空门常闭,讲经说法的高僧像羽毛一般,纷纷遁入了地下,人人来此登临,抚古思今,权且做寂寞的陪客。我站在离它不远处的大雄宝殿内,看着眼前褚黄色的塔身,以及倾颓的塔顶,想象着塔身刚刚被人竖立起来的样子。
——龙首原上的帝王们,在长夜凝望月色的时候,会不会听到一两声清幽地梵唱?
僧人的祈福,帝王们想必是听不见的吧,能听见的,是盛世大唐的《破阵》《霓裳》舞曲,是回荡在红尘深处的清平之调。谁又能预料得到,这片锦绣江山,就在一声声佛号中,渐渐失去了颜色。山河沦落,岁月如流,后人犹自憧憬着长安八景的传说,雁塔却把自己慢慢缩进了历史的影子之中。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再宏伟的山门也有倾塌的时候,这种视觉上的悲凉,让我伫立在这块土地上,心旌摇荡,久久不忍离开。
小雁塔,一个繁华盛世的目击者,一个熔金落日的见证人。
散文家韩小蕙说,佛即内心的自美。如此想来,人人心中都该有浮屠一座才对。置身寺院,周遭的一切都有了古意,蔷薇自顾吐黄,槐树恣意婆娑,让人不禁生出赋诗的兴致。这烟水茫茫处,有燕子在雨中低飞,而我空有一腔诗人的情怀,却写不出一首好诗出来。浑噩中,转过荒芜破败的别院,只记得石桩无数,雕刻精细,或狮或象,或睡或醒,不一而足,皆为前朝大夫系马所用。
人烟散去,繁华落幕,昔日系马之桩,没有拴住马匹,如今却拴住了时间。塔前几株石榴花已凋零,且行且走,一路落红无数。寺院左侧,高悬铜钟一口,据说铸于金代,毁于战火之中,后重修,约三百余公斤,金石之音,振聋发聩。枕上一声残梦醒。这座饱经风雨的皇家寺院,它的风光早已不再,唯有钟声孤独地飘荡在雨中,于萧条败落处嗡嗡作响。这钟声里,可有千秋万载难以磨去的不平之事?
我当然无从得知。
我只是个过客。
就在那个中午,我仿佛从都市深处踏入了一座古冢。塔,即坟茔也。只不过,眼下却是佛的埋骨之处。在一个僧人的眼里,雁塔就是他的墓地,袈裟就是他的棺材。生死一瞬,爱恨难断。是魔是鬼,是妖是怪,大概都抵不上人心里的欲望。雨渐渐变大了,落于灌木之上,一时哗哗作响。因前夜听雨已久,我于是回转身子,出了山门。
建一座佛塔,是在心头竖立一道信仰,而将一座佛塔与钢铁为伍,意味着信仰的流失。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知道将会有更大的喧嚣,来吞没此处残留的记忆。我们也会像一座佛塔那样垂垂老去。佛光升起,法界蒙熏,当钟声入耳之时,我忽然希望自己变成玄奘。有白马可骑,有佛经可译,有众生可护持。直到某一天,再以舍利的方式步入雁塔深处。
对着雁塔,有太多的时光被寂寞包围。闭目合什,不忍再说那些让人流泪的词汇。
柳约,本名刘康朋,陕西汉阴人。江山文学网渔舟唱晚文学社现任社长、编辑。2012年从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国散文诗》《西安晚报》《陕图读览》等各类文艺副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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