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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世界上最深的房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唐山文学 热度: 15097
纷飞的雪

  心是世界上最深的房间

  纷飞的雪

  一

  我将生命的时针拨回到一九八零年的冬天。

  那一年,我八岁。妹妹六岁。父亲从部队转业,带着母亲和妹妹回到上海,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聚了。之前我们家的生活状态是这样的:父亲和母亲长年在部队里,我幼时体弱多病,出生后便交由外婆抚养,外婆那会还在纺织厂里上班,我的生活起居是几个姨妈轮流照顾着的。妹妹出生在宁波,与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八年里,仅有两个春节,我曾和父亲母亲得以亲近,也只不过是短短的几天时间。

  记忆中最清晰的场景,是那年春节前夕父亲母亲返沪。我早早地就站在弄堂口,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等待的滋味,那种难以抑制的焦渴,如小虫子一般钻到我的心里,随即爬满我的全身。

  那天是除夕,天上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他们穿着军绿色的棉大衣风尘仆仆的样子,父亲背着一个大大的军绿色行李包,母亲的手上拎着几个大小不等的蛇皮袋,见到我时,我看到他们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父亲站在一边,母亲将袋子交给闻讯赶来的小舅,将我一把搂在怀中。母亲的脸贴着我的脸,冰凉冰凉的,她问着才大我七岁的小舅为何让我一人在冷风口里等着,那种语气像是在嗔怪。那时的我,居然会一甩手,挣脱了母亲的怀抱,父亲俯下身要抱我,我一转身,拉着小舅的手回到屋子里,把父亲和母亲丢在渐渐暗沉的黄昏中。

  回到屋里,母亲搂着妹妹。妹妹的头发短短的,肤色黑黑的,看上去瘦瘦的,与扎着两条小辫子的白净的我不太像。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摆弄着我的布娃娃,听大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唠着家常。父亲对我笑着,伸出手想来抱我,我却赶紧躲到了外婆的身边。

  长大一些之后我才晓得,当年我的举动是令他难堪又伤心的,就连与我十分亲近的外婆也说我是个让人费解的孩子。在心里,我是想着要和父亲母亲亲近,但表现在行为上的又是截然相反的。父亲面对我的疏远,只是笑笑,那笑中藏着失落,只是我当时还无力发现而已。

  但这又哪能怪我呢?整整八个年头,我才见过他两次,分别是在三岁和四岁那年的春节。三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在石门路上的上海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父亲抱着我,母亲抱着妹妹;四岁那年,我们一家坐在年夜饭圆桌前又拍了一张。那时的父亲,肤色亮白,脸上也没有那么多黑胡子。如今,我有点不相信,站在我眼前那个高高的,皮肤黝黑、满脸胡子的男人是我的父亲。几分钟后,我被外婆推到了他的身前,于是,我被父亲抱起坐在他的腿上。父亲脸上的胡子时不时地蹭着我的脸,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呼吸漫过我的周身,他声声唤着我的小名,那一刻我才相信,他真的是我的父亲。

  此后的几天里,父亲一直试图摸索着找到一种与我亲近的方式,但总是不得其门。同样的,我也是。他于我,有点陌生,内心里我想与他有更多的亲近,但我又有些畏惧他那张黑黑的严肃的脸。那会儿,外婆的家还在上海的老式弄堂里。屋子不大,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只能挤在一张五尺的木床上。好在那是冬天,父亲睡在最外侧,妹妹挨着母亲,我睡在最内侧。

  最初的那几个晚上,我睡得很浅很不安稳,平时习惯了和外婆一起睡一张大床,经常是到了后半夜睡得横七竖八的。那时,我通常是醒着的,但我仍假装熟睡,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檀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他的手将我轻轻抱起放到应有的位置上,然后帮我盖好被子,他轻轻地拍打着我,哼着小曲儿……父亲的这一个动作,在那些个冷冷的冬夜里反复了好几次。我开始有点喜欢父亲身上的气味,喜欢父亲哼的小曲儿,喜欢那个有点特别的时刻,虽然那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的两分钟,却是一种可以与他亲近的方式。

  二

  如今再去回忆童年的时光,有些片段几乎是零碎的模糊的,也无法按着时间顺序一一排列。那时的我,时常会看着隔壁邻居家与我同龄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出去玩,然后抱着一大堆的零食和玩具回家。有几个比我大的男孩会嘲笑我是“爹不要,娘不疼”的孩子,他们在弄堂里玩丢石头,跳皮筋时,我只能坐在书桌前练字或者背诵唐诗。有时,我很想融入到他们中间去,大声地告诉他们我有爸爸也有妈妈,只不过他们很忙。

  是的,他们很忙,在当时,忙,在我的脑海里是抽象的,我并不能正确理解这个词语,我只知道,我想要和他们亲近时,他们不在我身边,他们没法陪我玩。幼时的我总是会被突然席卷而至的孤单紧紧地包裹,我的性格较为内向,不太爱说话还带点小清高,这些性格便注定了我的不合群。

  父亲母亲回来了,之后的岁月里,有了父亲的陪伴,我的内向与不合群才有了明显的改变。父亲一直用他独有的潜移默化的方式教育我。他对我的教育,一方面体现着父女之间少有的自由和尊重,另一方面又极其严格,督促我努力学习,认真做事。他从来不会用命令式的语气与我对话,长大一些之后,我感觉父亲与我之间除了父女,更像是挚友。

  父亲进入国企后一直很忙,但他每天晚上总会花上一两个小时和我们一起阅读,从安徒生童话、希腊神话、中国民间故事到外国文学著作,父亲会选一些精彩的片段,为我们朗读。客厅一隅的老唱机上播放着马思奈的小提琴曲《沉思》又或是电影《简爱》主题音乐,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音乐作品。他站在老唱机边,或两手交叉在胸前凝神倾听或熟练地换唱片又或是手捧一卷书朗读着。父亲是极爱朗读的,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浑厚的男中音,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的语调,那是我童年时光里的天籁之声。

  他低着头,站在我身边,为我磨墨,一个圈圈,两个圈圈,无数个圈圈,在砚台中散开,那墨香也就一圈一圈地散发着清和的香气。父亲曾说,他特别爱闻墨香,后来我也如他一般,渐渐地爱上了墨香。

  那是一个春天,窗外和风细雨,树叶在风的爱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花蕊初绽,父亲陪我在窗下练字:一点、一横、一竖、一钩……父亲的手握着我的,我们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永”字。我对毛笔字的临摹,不是从“一、二”或者是“上、下、天、云”开始的,而是从这个“永”字。父亲说过,这个字只有五笔,却是蕴含深刻,需要日积月累,渐渐悟出这个字的含义。

  到了周末,他陪我去图书馆看书,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穿越大半个上海城区,带上母亲准备好的爱心便当,我们能在图书馆呆上整整一天。他亲自为我选书,他知道他的女儿适合阅读哪些书。在图书馆里,我和他面对面坐着,一人一本书一支笔一瓶水,是他教会我如何做读书笔记,也是他教会了我如何思考,如何敏锐静观。

  那些与他亲近的日子里,不仅仅全是慈爱。父亲也有严厉的时候,他导入在我体内的敏锐静观的能力,有时我也会用错了地方。一直无法改观的严重的偏科令父亲十分头痛,连着好几次,数学老师把他叫去,列举了我的几条“罪状”,如:上数学课不专心听讲,不尊重老师,上课看闲书等等。最严重的是那一次,他回家后将一张数学卷子丢在我身前,指着那些刺眼的红色大叉,怒气冲冲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年后,我们有了自己的住房,新家离学校有一段路程,父亲不愿让我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再转去别的学校,再去适应新的环境,于是,他每天早早起来与我一起坐公交车送我去学校。到了学校门口,遇到同学,我会骄傲地说,嘿!这是我爸爸!然后我们会朝着对方微笑,眨眨眼睛。我和同学走了,而他总是要再呆上一会,直到看着我走进校门、走进教学大楼他才离开。有时,我会转身,恰好看到他的脸上有煦暖的笑容,他站在那里,像是一部无声的影像,他高高的个子,儒雅的气质,他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最好的父亲。

  三

  有一年深秋,父亲回老家探望祖父祖母。一日,他陪同两位老人上山,行至半山腰被突然滚落下来的大石头压伤,镇上的卫生院无力治疗,最后父亲转入宁波市里的医院。而母亲那时却刚刚坐上去北方的火车,受外婆所托去探望三姨。接到三叔发来的消息,我大哭起来,等到大姨下班回家,央求她带我去宁波看父亲。

  那是一个秋雨滂沱的黄昏。雨弥漫了整个城市,像一曲低沉的洞箫,此起彼伏,回旋在深秋的幽凉里。天是那种近似于蟹灰青的色泽,暗而深的大块大块地铺展着。刚过五时,暮色未至,天色却已漆黑一片。大姨和我一起冒雨往火车站赶,然后乘坐最近的一班火车赶往宁波。一夜未眠的我们赶到医院时,推开病房,看到的却是一个落魄的憔悴的他。

  爸爸,我喊他!他微微起身,看到我,有点惊讶。他的头发没有梳理,原本干净的脸上又长出了好多胡子,打着石膏的右腿裸露在棉被外。大姨端来一盆热水,我搅干毛巾为他擦脸,我从包里取出一把梳子,开始为他梳头,他的头发摸上去油油的,该是好几天没洗了。

  等到中午时,三叔来了。我执意要为父亲洗头,大姨看着我,说,你哪会洗头啊,你的头也是大姨给你洗的。

  我会,不信现在就试试呗。

  父亲听了笑出声来,三叔将父亲的身子侧转,父亲的大半个身子靠在三叔身上,三叔用手拖住父亲的头,而我就蹲在床边,为父亲洗头,而大姨却为我打起了下手,帮我倒水端水。

  我用父亲最喜欢的檀香皂为他洗头,父亲很是配合,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最后一盆清水过后,我用热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肥皂泡沫和水珠,然后用干毛巾将他的头发擦干,再用梳子将他的头发梳理整齐。

  妮子啊,你看你爸的胡子好几天没刮了,我这里有剃须刀,你帮你爸爸刮了吧?三叔朝着我坏坏地一笑。我摇摇头说,我不会,万一刮疼了我爸怎么办?

  那我们换一个位置吧!三叔将父亲放到了我的身上,然后帮他刮胡子,我盯着三叔的动作看,嘴里还嘟囔着说,下次我也会了。后来,父亲出院了与我和大姨一起回到上海,可我却再也没有为他洗过头发、刮过胡子。

  那个晚上,父亲还要吊好多瓶水。大姨拗不过我,只好回祖母家休息。我和三叔在医院里陪着父亲。我记得,那晚的月儿特别的圆,我的头轻轻地靠在父亲的胸前,我听到父亲的心跳声,我们一起望着窗外的月亮和隐隐闪动的星星。父亲为我轻声哼着儿时哼过的歌谣,他的手拍着我的背,我很快进入了梦境。

  又过了两年,也是那样凄风苦雨的深秋。父亲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他的肉身附着一缕刺眼的白光向天堂的方向飘去,而我也只能站在寂冷的人间,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远去而无能为力。

  那年,我十五岁。

  此后,每一年的清明、冬至又或是他的祭日,我都会带着一捧白菊一束清香一壶清酒去看他,告诉他,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母亲身体恢复得很好,我们的老屋还在,告诉他,他的两个女儿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

  时间流逝,渐渐地,我已记不全他当年吟诵过的篇章,记不清他的笑容,记不清抱我在怀中哼过的曲调,但梦却告诉我:他的音容,他的魂灵早就存在于你的心的深处,不会散去。梦中,我站在八岁那年等候他回家的弄堂口,一片两片的雪花落下,他向我走来,笑意浓浓,满眼的疼惜……

  纷飞的雪,原名:徐珏,现居上海。江山文学网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社长、编辑。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汉语言文学系,从事与文学有关的职业。曾管理雅虎“紫荆轩”文学社区,主编出版《盛开的紫荆花》、《流年》等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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