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鸟(短篇小说)
◎王金平
海平发现老虎岩住着一窝鹞鹰。
星期天,海平一个人来到大树旮旯割柴火。他沿着陡坡向上爬,爬累了站住喘口气。他下意识地仰头朝山崖上看,意外地发现,从老虎岩的岩缝里,飞出一只鹞鹰。正是鸟类下蛋孵化的季节,这个季节鸟不会乱钻岩缝,鹞鹰更不会的。海平断定,那只鹞鹰的窝就在那个岩缝里。
海平把绳掖进裤腰带里,继续向上爬。碰见肥实的荆柴,他就割下,然后拦在怀里。他不时地抬头看老虎岩,每一次都让他一阵兴奋。我要上到老虎岩,掏鹞鹰蛋,回家煮着吃。虽然海平经常爬山,不断看见鹞鹰,可他从没见过鹞鹰的窝,没见过鹞鹰的蛋。鹞鹰都住在悬崖绝壁上,一般人到不了那地方。
海平额头上沁出了汗粒,他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爬到山根下,山风一吹,感到浑身清爽。他扭头看一眼悬在半空中的太阳,那粉红色的太阳光芒四射,知道已到了半天晌。再看高高的山崖,心里盘算着咋爬上去。
参差不齐的红石,形成一个个台和裂缝,山崖半腰横着两间房子那么大的一个斜坡。由于人迹罕至,斜坡上的荆柴、茅草茂密葱茏。海平把目光落到西边的山上,他知道老虎岩跟它们相连。从西边的山凹里有一条小路,能爬上叫北坭的山顶,而老虎岩就在北坭的山腰。从北坭山顶到老虎岩,是十几丈高直上直下的悬崖。
海平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吐了两口唾沫,磨了磨镰,然后把镰别进腰里,又重新掖了掖绳,开始之字形攀趴。他扒着岩层跳到一块岩石上,没踩稳。坏了!他摔在岩石上,左手迅速扒住了岩石,才险些没掉下去。朝里挪了挪,他惊魂未定。
左胳膊轴生疼生疼的,他捋开衣袖一看,那儿擦破了一片皮,洇出了细密的红血点。多危险!不该穿布鞋来的。脚上是姐给他做的手工布鞋,是麻绳纳的硬梆梆鞋底的那种,已穿了半年,鞋边早已磨破了。要是早知道上老虎岩,他肯定不会穿布鞋。他上下看了看,才爬了四分之一,还艰巨着呢!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默念着这条语录,果然给自己增添了不少信心。
海平站起来,又朝上攀。
海平又攀了一个之字,爬到了一墩粗大的荆柴旁。他抽出一根较嫩的荆条,把割下的荆柴绑起来,然后抛下山。
仰起脸,上边不远就是生长着茂密葱茏的荆柴、茅草的斜坡,再朝上不远就是老虎岩了。他已看到老虎下巴颏和老虎嘴了,那窝鹞鹰就住在老虎嘴里。其实,这里离老虎岩很近,如果直走,不过百把步远。可这是山崖,要爬上去,不知要费多大劲担多大风险?他又朝上爬了一人多高,已经扒到了斜坡边的岩石,如果踩到膝盖处一个四指宽的岩石,就能爬到斜坡上了。
胳膊用力向上提身子,待落下时,脚踩空了,差点闪下去。他又努力了一次,双脚才踩上去。他吓出一身冷汗。退回到原来的地方,立刻觉得腿软了。他看了一下地形,心想,从这里上去了,我咋下来呢?他不能不考虑退路。他侧一下身,看到远处起伏的小山包,包谷里浓荫下掩映着几个村庄,离这儿最近的就是贾庄村,村东有一条针线一样蜿蜒的白线,那是他们上学走的路,除了星期天,每天他们要在那条路上来往几趟。
他想起了伙伴老金,形影不离的老金。
空旷的山凹里,传来山鸽咕咕的叫声。他心里有些发憷。这时,才意识到山上就他一个人,他感到孤独了。不由自主地朝山下望一眼,他觉得有些眼晕。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去,就会变成肉饼的。
海平害怕了,小心谨慎地退了下去。
海平在坡上捆了一捆柴火,扛着回了家。
午饭后海平睡了一觉,醒来就去村西找老金。老金家锁着门。
吃晚饭时,海平端碗从村中走到村西老金的门前。这里已集聚了好多人,老金也在。
海平告诉大家,老虎岩住着一窝鹞鹰。他把前晌的经历讲了一遍。听后,大家七嘴八舌。老金娘坚决反对去掏鹞鹰蛋,她说那是人家的孩子,也是命,再说那儿多险,土地上有土地爷,高山上有山神,山神都住在洞里,甭冒犯了他们。海平和老金听了哧哧地笑。老金娘说,甭笑,你们敢去!
又一个星期天,一大早,老金娘就嘱咐老金说,不能跟海平去老虎岩掏鸟!老金说不跟他去,俺到大塌割柴火。老金从村西上了山,海平从村北上了山。到黑脑山,老金和海平会合了。
他俩一股劲爬到老虎岩山根下。
掖好镰和绳,开始爬山崖。海平爬过一次,熟悉,爬在前边。老金紧跟其后。有时,海平的脚像踩着老金的头,海平也不像上次那样,心里空落落的了,身边有了老金,胆子就壮起来。海平接受了教训,脚上换成了胶鞋,老金也穿着胶鞋。他俩搭肩先上到一个平台。
接下来,他俩一人占领一片,弯腰割起柴火。忽然,海平惊喜地叫起来。海平举起一串黑色的山葡萄,一边叫着老金,一边摘下几枚朝嘴里塞。老金跑过去,一连摘了三串,托在左手,右手极快地摘下填进嘴里。海平吃了几串不再吃,他把架上的葡萄都摘了下来,放在草窝里。
他俩分别用茅草绑了几捆柴火,又用葡萄架拢住,大捆拴上绳,然后挪到崖边朝山下扔。一只鹞鹰不声不响地在山凹里盘旋。老金捡了块石头,向鹞鹰投去。海平说,你打不中它的,它多机灵?海平说完,听到那块石头的落地声从山谷传来。
那只鹞鹰又盘旋两圈飞走了。他俩仰头又看了一阵老虎岩。海平说咱上吧,老金说上吧。还是海平在前老金在后。攀到一墩荆柴跟前,海平拽着它们跃了上去。海平对脚下的老金说,甭割这墩荆柴,下来时还有用。
再往上,又是一人高直上直下的崖,还要搭人梯先上去一个。海平说,我先上去,再拉你。老金蹲下,海平踩着他的肩爬了上去。海平掉转身,从腰里抽出镰。他攥住镰刀那头,把另一头递给老金。
老虎岩顶是红岩石,有一间房那么大,没土,寸草不生,往北挨着凸起的悬崖。海平面对空旷的山谷,张开大嘴啊地叫起来,啊声在山谷回荡。
老金回过头说咱开掏吧,海平说开掏。
从这里向南凸出一块岩石,这块岩石一大半压在大块岩石顶上,一少半横在空中,形似老虎头,最前边下侧有一条岩缝,那就是老虎嘴。
老金走到崖边朝下看一眼,说,你去掏吧,我眼晕。海平说行,你骑在老虎背上。海平所说的老虎背,其实就是这块老虎头石的末端,海平担心石头翘起来。老金明白他的意思,便踩上去。海平把镰重新掖了掖,跪在老虎脖子上朝前挪。这块石头只有一米宽。目光不自由地落下去,的确有些眼晕。他尽量不朝两边看,眼睛盯着岩石,默默给自个打气。
忽然,一只鹞鹰尖叫着从西边俯冲过来,海平本能地趴在岩石上躲避鹞鹰。鹞鹰从他头顶上扑了过去。一阵强风闪过,他禁不住全身一抖。
朝下看一眼,他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从这里掉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这时,他听到老金大声喊,鹞鹰又飞过来了。他迅速从后腰抽出镰,攥在手里,等鹞鹰扑过来时,他举了起来。
一阵风扑面而来。他手里的镰被鹞鹰猛地抓了一下,上身不由得一闪,险些掉下去。他稳稳神。一大会儿,山下传来一声响,那是镰落地的声音。他有些胆怯,小心翼翼地掉转身,朝回爬。
鹞鹰仍在上空盘旋,啾——啾——尖叫着,再一次俯冲下来,也许它看出海平是在撤离,没扑上去便飞走了。
老金已经站了起来,他手里紧攥着镰,两眼虎视眈眈。
海平和老金退到安全的地方。海平捂着心口喘一口粗气说,吓了我一跳。老金笑笑说,不是吓了你一跳,是吓了你两跳。他俩坐在平整的大块岩石上歇了一会儿。
他俩开始朝下退。
俗话说,山上容易下山难,一点也不假。下山时腿肚子老打颤,身心觉得轻飘飘的。到一人高直上直下的崖边,两人呆在那里。一会儿,老金从腰里抽出镰,递给海平。海平右手攥住镰刀那头,左手牢牢扒住岩石,身子朝后倾斜。老金左手攥住镰把,右手抻着劲,慢慢朝下移。老金踩到了岩台。老金说,你踩我肩膀吧!海平扭转身试了试又回去了,他没法踩到老金的肩上。上面是个斜坡,海平扒不住,太危险!海平犹豫了一阵,说,要不朝下跳吧?老金扭头看看说,一房多高哩!下边又是一个斜坡。海平说,没别的办法。老金说,你等一下。老金退到割柴的那个斜坡上,在较平坦的地方,用镰砍出一片空地。老金仰头说,你往这里跳,朝后坐,千万不能往前栽。老金站在那片空地旁,准备到时再拉海平一把。
咚地一声,海平跳了下来。他左手捂着屁股,疼的呲牙咧嘴,泪珠都滚了出来。老金说,你脱下裤子让我看看,摔着没有?海平拨拉开他的胳膊,说,去你的!海平用手背擦了擦泪珠,一拐一拐朝西走去。
海平蹲在了一块岩石背面。老金跑过去,爬上岩石。
原来海平蹲在那里屙屎。海平被摔屙啦!老金不自由嘁嘁嘁地掩嘴偷笑,憋不住又嘎嘎嘎地笑起来。海平就地抓起一把土,朝他扔去。老金反而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捂住了肚子。一会儿海平从那块岩石后站了起来。海平说,看把你小子高兴的。他俩把剩下的山葡萄吃完,才继续往下退。
整理好柴火,各自扛一捆朝回走。路上歇脚时,海平远远望着老虎岩,执著地说,一定要掏了那窝鹞鹰。老金说,对,一定要掏了它。
下一次,除叫上老金外,海平还拉上比他岁数小的二郎。海平咂摸着,要是拉上一个比他岁数大的,掏了鹞鹰,人们还以为是比他岁数大的人干的,拉上岁数小的,人们就会说,是海平带头掏下那窝鹞鹰的。海平就要争这个名儿,这关系到一辈子的名誉。
他们都带着镰和绳,名义是割柴火的,可在他们心里,是为了掏那窝鹞鹰。在大树旮旯,海平让老金砍下一根一人多高的刺槐杆。
坐在老虎岩顶,怕鹞鹰在窝里,惊动了它,他仨小声协商掏了鹞鹰窝后分配事宜。二郎说,掏了鸟蛋咱一人先喝一个。海平说,生喝没味道,不如回家煮着吃。老金说,如果成鸟了呢?我不要鸟,我娘不让喂。海平说,我喂,喂熟了给我家看门。二郎说,勾嘴、利爪、千里眼,多厉害!老金被他惹得嗤地笑了。
山凹上空,默默盘旋着一只鹞鹰,鹞鹰的姿态并不幽闲,仿佛很急躁。海平说,等它飞走了咱再掏。可那只鹞鹰不走,一直在那里盘旋,一会儿又增加了一只,大概俩口都来了。
他仨分了工。海平前去掏鸟,老金骑在老虎背上,二郎握着长杆踩在老虎背上。海平说,二郎,要是鹞鹰飞过来啄我,你用杆子轰它。二郎说,把心放到你肚里吧!
老金和二郎先到了位,海平朝老虎头爬去。海平四脚着石,腰里的镰像扛在背上,镰刀在阳光下闪出刺眼的寒光。一只鹞鹰很瘆人地叫着。它俩在空中兜着圈子,一圈比一圈接近老虎岩,到后来,没叫的那只鹞鹰朝海平俯冲过来。二郎赶紧把杆子杵到海平头顶上,不停地晃动,护着海平,嘴里还嘿嘿地起哄着,鹞鹰没到海平跟前就飞走了。
那只叫着的鹞鹰又回来了,到跟前啾啾叫了一阵,才返回去。接着,不叫的那只鹞鹰又朝海平俯冲过来。二郎不停地叫着,举杆子在海平头顶上杵来杵去。海平趴在那里,从腰里抽出镰,举到头顶摇晃着。那只鹞鹰用爪抓了一下杆子,绕走了。二郎说,这鹞鹰真厉害。海平拱起身,继续朝前挪。
那只叫着的鹞鹰又冲过来了,拿出袭击海平的架势,叫声也越来越急促,可它并没有袭击,仿佛另有意图,到跟前时,来了个鹞子翻身,从老虎嘴前滑了过去。而另一只鹞鹰紧接着又冲过来,顺着杆子扑向二郎。二郎看出这只鹞鹰的意图,急忙朝下蹲,同时,握杆子的手往上顶,护在头顶上。他觉得手有些痛,松开了,杆子跌落下来。他不顾一切地去抓那根杆子,因失去平衡,他倒在了老金身上。老金被他压得呀呀直叫。
海平大叫起来,鹞鹰又来了。二郎顾不了许多,站起来再一次把杆子杵前去。
海平朝冲过来的鹞鹰举起了镰。那只鹞鹰一路叫着从他脸前扑了下去,等它返回时,身后跟着两只小鹞鹰。海平清楚地看见,小鹞鹰胎毛未净,两只翅膀飘飘悠悠,就像刚学步的婴儿一样一路趔趄。大鹞鹰在前边带路,啾啾急切的叫声时长时短,那叫声像是鼓励,像是催促,像是批评,像是责骂,两只小鹞鹰跟在它身后,一会儿竟拉成了一条直线,飞到西边山腰里去了。
海平几乎看呆了。他已爬到了顶端,正准备下到老虎嘴的岩石上去。
每窝鸟一般有四五只,才飞走两只,说不定窝里还有,逮两只回去也行。海平想着,一条腿已贴在了崖边。他抬头见一只鹞鹰冲过来,下意识慌忙举起右手的镰,准备迎战。他定了定神,看到鹞鹰腹部白色的羽毛上,带着赤褐色的横斑,吊着两只和钩子一样的黄爪,灰褐色的翅膀展开,迅猛地盖下来。他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等他眼前豁亮时,看到三只鹞鹰已飞出老虎岩一丈远,扑他的那只大鹞鹰默默地飞在前边,身后跟着两只小鹞鹰。
不知啥时,先前领走两只小鹞鹰的鹞鹰,又飞在了空中,用响亮的叫声迎接它们,继而它排在最后边。接着,它与后边那只小鹞鹰并排着,一同扇动着翅膀,很快消失在山口。
海平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他小心翼翼下到了老虎嘴,看到老虎嘴里一盘灰灰的空窝,窝里有两堆刚屙下的鸟屎。
窝里留下了鸟屎,看来,鹞鹰执意不再回来了。海平用镰刀将鹞鹰窝勾出来,那是草和树枝的堆积物,看上去完整而精巧。伸出手,他抚摸了一下窝里像羽毛的细草,感到温温的,小鹞鹰的体温还留在那里。
他叹口气,手不由得一松,镰和鹞鹰窝落了下去。
整个山峦恢复了寂静。
海平趴回到老虎岩。二郎把杆子抛了出去,山下很久才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响。
海平、老金和二郎,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一会儿,他仨不约而同都面向南方。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包,眼前是悬崖绝壁,是无限的空旷。不知是谁先用力喂地喊了一声,接下来他们都张开大嘴,用上吃奶劲儿喂——喂——喂——余音在山凹里起伏、回荡。几分钟后,又恢复了平静。海平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掏人家干啥?悔过之意爬上心头,闭上眼睛,他听到了天籁之音,那是从幽远深处传来的悠扬乐曲。
王金平,男,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美协会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郑州小小说传媒有限公司签约作家。河北大学作家班毕业,曾在《人民日报》《中国校园文学》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900余篇。作品多次在省、全国获奖。其中作品荣获第十一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等。出版个人文集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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