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咖啡馆
祭马嘶文
杨永贤
惊悉马嘶逝世的消息,是在他已远去一个多月以后。从去年冬天我就计划等春暖花开了去看看他。我们又有三四年没见面了,但每年都通几次电话。最后一次通话是在去年春夏之间,我问他还写东西吗。他答还写,而他女儿却在一旁大声说:“写啥呀,写不了了。”当时我还想:“他这不好好的吗,怎么说写不了了。”所以,我根本没担心他在近期会有什么危险。
自从得到这个噩耗后,我的脑子里便不时出现他那矮胖胖的体型、满脸的憨厚、文人的雅气、学者的气度。说话不急不缓,滔滔不断等等影像。
每逢我们俩交谈时,他不如我的语速快,常常是让他插不上嘴,他只好见缝插针,趁机把话茬儿抢了过去。前几年有一次我下午三点去他家送一本新出版的书。坐定后我说:“你注意掐时间,六点我就走,回家吃饭。”他以一笑算作回答。我们俩面对面坐着,很快拉开了话匣子。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但离不开他极爱提及的一些文人逸事和各自写作中的一些书外话。说起写作,我根本没资格与他相提并论,若把他比作作家群里的一棵大树,我充其量是一个小树杈。但他从不轻视我这个小树杈,总是以平等的姿态、热烈的表情,亲切的口吻谈这谈那。当天,我们俩谈着谈着,他忘了掐时间,我抬头看看窗外黑乎乎的,说道:“几点了?”他看了看表说:“九点多了。”我急扯白脸说:“你咋不提醒我呀,超计划三个多小时了。”说完,起身回家。
回想起我与这位“两栖文人”的相识,还真有点戏剧性。
大概是新世纪的第一年,《唐山文学》发表了一篇我的纪念父亲杨向奎的文章。刊出不久,恰逢马嘶从保定回到女儿家。一日,他去文联,看到了那期《唐山文学》,翻阅了我的文章。他很吃惊,杨永贤竟是杨向奎的女儿(1980年代初他在《冀东文艺》编辑部时,我曾在那个刊物发表过散文,他记下了我的名字),便问在场的人谁认识杨永贤,一位姓刘的女同志说她认识,并依他的要求立刻拨通了我的电话。他邀我见面,我很快去了他家。因为我早就知道他的大名,听说过他曾是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见面之前不免有些犯怵。但见了以后,他那朴素的衣着,平实的待人态度,使我很快平静下来。按他所嘱我带去了处女作《女人韵歌》。当他翻看作者简介时,看到我曾在浭阳女中读过书,便问我:“你在浭阳中学读过书?”我答:“我是1946年考入北平志成女中的,二年级转学到浭阳女中。”他说:“那就是1947年了,你记不记得那年冬初季节,有个河北省督学给全体学生讲话?”我摇头。这时,他可能怀疑我在浭阳女中的真实性,便进一步说:“当时他不是以督学身份,是以作家的口吻讲文学创作的。”这下,我记起来了,忙答:“记得,记得。我还看过他写的小说《青青河畔草》,他叫李紫尼。”他听了这几句话后,笑答:“对,对。他还写过一本小说《三月江城》。”接着又问:“你还记得他讲《青青河畔草》的一些细节吗?”我说:“只记得他讲的一段话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老太太搂着小孙子讲故事。室内的火炉正旺,上面的水壶滋滋冒着热气。气氛特别温馨。”他接着说:“你丢了一点,老太太身旁还卧着一只老花猫。”
就这样,我们俩像地下工作者接头对暗号似的,确认了初中是同学。后来我说:“李紫尼的讲话,为我奠定了从事文学创作的第一块基石。”他说:“我也是。一次讲演,影响了两个少年的一生。”
同学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为纯洁、朴实、无忌、历久弥新的关系。因之,我们以后的交往就简单而实在多了。他赠我新著,我回馈他拙作。最近,我把他赠我的书全都找了出来,一共十二部,堆起来厚厚的一摞。我望着它默默地想:书还在,写书的人却远去了,不由得热泪横流。
马嘶是1953年以第一志愿被北大中文系录取的。当年有“诗的北大”、“散文清华”之说,许多立志文学的高中毕业生,都以考取北大为最高追求。那一年全国共招收大学生五万人,北大中文系只招六十多人。这六十多人来自全国各地,而诺大的河北只有他一个人走进了燕园、走进了这所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高等学府,有机会聆听“五四”以来著名文人学者的讲授,如王力、吴祖湘、周一良、邓广铭、金克木、张中行、周祖谟、林庚、魏建功、季羡林、何其芳、冯志等等一代名流。他拜见过文学巨匠冰心,并向她请教如何写儿童文学。不用读书,就只能够一睹这些人的不凡风采,听一听他们的南腔北调,就是一种诗韵的浸染、文学的征召。况且,马嘶又是一个聪明睿智、刻苦勤奋的文学青年。
当年的马嘶,曾是北大著名社团“诗社”的重要成员和负责人,发表在《北大诗刊》的诗作,得到了师友们的称赞。他的诗文才华崭露头角,为他以后撰著多部文化巨著奠定了基础。
我认为,马嘶的才智,不在于他拥有的中文知识和文学藏量,而是他长年累月精准细致地追寻、搜集、梳理和撰写那些极具珍藏价值的、中国国学界名流的生活状况和学术成果。已经先后出版的《燕园师友记》《学人往事》《1937年的中国知时界》《百年冷暖——廿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状况》《往事堪回首》等,无一不是如此。就连他为某个人的专著,如《一代宗师魏建功》《林庚评传》也不外呼我之浅见。而他这些独具特色的著作,又都具有浓重的文学色彩。每一篇每一部都如小说般引人入胜。正因为如此,才有许多人称他为“学者型作家”或“作家型学者”,即“两栖文人”。这种称呼对于马嘶,实在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他写的都是别人的往事,因为积淀深厚,所以耳熟能详,如数家珍,不急不缓,娓娓动听。深邃处,难以触底,浅显者,稚童可读。他人性敦厚而笔锋犀利,爱憎分明,褒贬有度。他写的东西,文字严谨,却不乏活泼,这从他著作的篇首语和所题目录中,开卷即可看出。如《负笈燕园》一书签名页的背面就写着:
一段不应忘却的历史
一段值得回望的人生
一段荣辱悲欢的岁月
这三句话不仅完整地折射出,他四年求学北大的心路历程,还包含着史诗般的意境。还有《学人往事》一书的目录,他竟采用了古典章回小说目录的题写模式和律诗的对仗规则,让人看了(至少是我)大有别开生面之感。例如:周树人下榻藤花馆,钱玄同编辑《新青年》;红楼二将留学出洋,哈佛三杰欧游回国。
由此可以看出,这位“两栖文人”,对汉文字的驾轻就熟和用起来的得心应手。
马嘶不该走,他还有很多东西应当成文成书。譬如一条将眠的蚕,尚有许多未尽的丝。但他走了,唐山文坛失去了一颗璀璨的明星,我则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哀哉,痛哉!马嘶,你若天国有知,可曾看到,我曾为你泪湿青衫。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