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耿善军
家里曾经有一些铁,不,应该说是铁制的农具,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摆放在门坊过道的墙边。
在墙上的石头缝里,楔了几根木撅子,上面除了挂着一长辫大蒜,几串红红的辣椒,还挂着几把镰刀,弯弯的像月芽儿。再加上搂耙,铁锨,竹扫帚,满满地占据了一间不怎么宽敞的过道,拥拥挤挤的就像老老少少的一户人家。
初春或者初秋,要收集起来检查一下,找出磨损得秃了苗刃的镢头,退去木把,去乡集上的红炉上重新添钢,溅火锻造。
姊妹兄弟排行,大哥是最壮的劳力,承担起家里最沉的力气活。那把板镢头刃长肉厚,理应归大哥使用。姊妹兄弟里,大哥个子最高,在一堆的农具里,大哥用的镢头木把也最长。有一个上手的份量,再加上有一个合适的长度,一把镢头在大哥的手里施展的呼呼生风……
红炉是很洋气的称呼,方言里的红炉师傅被称作铁匠。
屋漏趁天晴,耪锄磨镰不旷工。
在集市的一角,有煤炭的烟味飘过来,这是铁匠师傅早早地点火生炉,叮当当当,生意开张了。
大一些的乡集上红炉会有两家,小一点的乡集就只一家。四里八下的庄稼人会早早地送来长长短短用秃了的镢头,那个有点驼背的干瘦老铁匠停了叮叮当当的小锤,用一把长钳子夹着的镢头苗重新插进炭火里;抡大锤的伙计放下大锤,用肩上的毛巾擦一把额上的汗水,在旁边的炭匣子里铲起两铲洒了水的烟煤焙在火炉里,接着拉起了风箱,呼哒呼哒。一股水气和着一股子浓烟升起来,而炭火苗似乎是憋了许久的样子,腾地一下蹿起老高……老铁匠解下腰里的皮围裙,从后腰带上抽下烟锅,摁满土烟末,随手拾起一根树枝,在红炉的火里点着,又把烟锅点上,深深地吸一口,一口浓烟接着呼出,就像那炭火刚起,似乎也是憋了很久的样子。
然后,老铁匠朝向旁边看呆了的庄稼汉问:大钢还是小钢?
我的村子里也有一户铁匠,一个有着兔子豁唇的铁匠。
据说,打铁的都有一双钳子般的手,这是因为握着铁锤千锤百炼的结果,也没人敢欺负打铁的,你要是被他抓住,一把就能把你的骨头攥碎了!
趁着农闲,这家铁匠就在村子里的学校院前摆弄开家伙什儿。五、六把长长短短的火钳一溜布开,铁砧子坐在高高的木头墩子上,旁边是盛着溅火的清水扁扁拉拉的铁皮脸盆……学校的位置是在村子的中心,放电影的,耍猴戏的,有时还来一位外乡的货郎,还有剃头的匠子;等剃头匠把一块看不清底色的布块从前面围起你的脖颈,左手便按住你的脑袋,右手在你眼前晃着锋利的剃刀,也问上一句:大?还是小?
小时候五分钱剃一个头,不分老少年幼。
我是不稀罕了那打铁的叮当声,除了好奇着老铁匠是怎样用豁了的嘴唇怎么才叼的住那杆长烟锅,更关心的是,要钢好的镢头最后的那块月芽儿般被凿下来的封口铁。当然,我只在远远地看,不让他看出来我观察他如何抽烟的心思——恐惧着自己细胳膊细腿,惹恼了经不起他能攥碎骨头的手。
眼看着蹦起来小铁块落在了旁边的地上,我和伙伴们一齐去抢,抓在手里,手立刻被烫熟了一溜,疼得好几天睡不好觉。
有了抢来的那块铁,把它磨尖了头,除了装在褂子兜里随时掏出来显摆,还可以挖野菜,可以抠墙根缝里的蚂蚁窝,可以在课桌的面上刻上我的名字,还可以在上学路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刻:谁再罚我站谁是小狗!
我看不惯王二蛋老拽班里女同学的辫子,可我打不过他,这回我也一起刻在石头上:王二蛋也是小狗。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打算再去村里铁匠的炉旁,再豁上一次手被烫去抢一块铁来,可是远远地望见,那个豁唇的铁匠被人们架上车子推走了——后来听说,他的一只眼睛被蹦起来的封口铁烫瞎了!
我的那块磨尖了头的铁就装在褂子兜里,伸手就能摸着,我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掏出来,使劲地扔进河里。放学的时候,走过那块大石头旁,找块石片刮去了那上面刻的字。
再一次见到村里那个铁匠的时候,他的左眼上蒙了一块椭圆的黑布,一根布条漫过头绑在脑袋后面,就像电影里叫做“独眼龙”的黑社会老大。不知道黑社会老大为何不装一只义眼,他们那么有钱,带着那么粗的金链子,应该不是付不起一只假眼的钱吧?后来才知道那是故意的不装,好显示他的手有多辣、心有多狠。而村子里的老铁匠的确是装不起一只义眼,后来他摘掉了那块黑布,一只眼睛的位置就在那里空空地窝窝着。
从此,我再也不忍心去瞅他如何把长烟锅从嘴唇的这边调弄到那边。从此,他不再打铁,剩下的一只眼睛瞄不准要钢的镢头哪边该厚,哪边该薄。
再后来的乡集上,也不见了那两家生着红炉的摊子。耕种有了机械,镢头和镰刀已经不再是开山垦荒和收割的主要家把式了。
在家的大门过道里,也不见了那一堆铁制的长长短短的“人家”,它们静静地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里。
我和哥哥,也不再一心想着怎么把地种好,荒了就让它们荒了吧,再怎么精耕细作也赚不了几个钱,于是抓一把土揣进怀里,远远的离开家,外出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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