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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

时间:2023/11/9 作者: 唐山文学 热度: 16389
小乙

  青花瓷

  小乙

  1

  一宿的雨。天亮放晴,甑子场又沐浴在仲夏的晨曦里。鱼鳞般的屋顶跳闪着光,土灰色的泥墙透出亮丽。青石板大街上,店铺陆续开了门,屋檐下飘着招旗,门边的石缸溢满一池绿。梅子这个时候从邮局出来,正往家里走。素色裙,绾着发髻,红扑扑的脸,眼睛细长如豆荚,像画里飞出的蝴蝶,惹得一路目光追逐。

  走过糠市巷,一辆出租车缓缓滑来,主驾探出头:嗨,到哪儿?送你!梅子眨眨眼说,阿冬啊,当然回家呗!说完,也不客气,钻进了车。阿冬送她到上场口,又说,梅子,什么时候赏个脸,到三峨山踏青。梅子呛着似的说,你想中暑啊?阿冬说,你骄傲!梅子温和地白他一眼,走了。

  梅子是九十年代的中专生。毕业后,在县城碳素厂上了七年班,单位垮掉。那时她妈病逝好些年了,她爸梅叔刚从粮站退休。她便回了甑子场,在自家铺店卖凉粉。梅子长得俏,找梅叔说媒的不少,可她就是稳着不动静。梅叔动员了她两年,去年春终于嫁给了出租车司机曾健。可年底,曾健搭人到峨眉,结果被劫财劫命。警局很快破了案,可梅子成了年轻的寡妇。

  梅子到家,梅叔刚拉好摊架,又剁了些姜蒜。忙完,阿冬又来点凉粉吃。这阿冬叫梁冬,跟曾健是同行,以前也追过梅子。今年常来,一坐就是好半天。阿冬吃完,说,梅子,你嫌踏青太热,要不去玉带湖划船。梅子懒洋洋地笑,生意忙,没空啊。梅叔接过话头,这摊儿还有我呢。梅子被将了军,犹犹豫豫答应下来,把时间定在明儿下午。

  阿冬走后,梅叔去公园打牌了。她坐在摊架前,吟起诗:

  鸡公车吱吱呀呀/叩开了铺面的门板/天鹅蛋在油锅里打旋/红苕糊舞出客家的粉线/满桌的小吃满屋的方言/席间,都是故乡的美食香甜……

  有人影从铺前晃过,她赶忙抿紧嘴。人一走,接着吟。挨过黄昏,夕阳凋零,她开始拾掇摊架,手机忽然响起。接通,对方的声音很有磁性,说自己是《乡情》杂志社主编高松。她心猛地掀起海啸,颤着身子说,高老师,我叫梅子……叫小衣就行。有什么,您尽管指教。高松开朗地笑笑,小衣,你的诗,画面感很强,意象捕捉也细腻,想用你的稿,不过希望结尾再提升一下主题。梅子激动得舌头打结,今早刚去邮局查过,这稿到您那儿,都一个月了,以为被毙了呢!我马上改!高松忙说,那明下午要给我。我这边暂时没接网,收不到电子稿。你改好,电话里先沟通。梅子绷紧神经说,老师,您杂志社不就在县城吗?我到时亲自来请教您!高松迟疑几秒,也行吧。

  接完电话,梅子的心雀跃着,恰好有个女孩哼着歌跑来。她说,小妹,对不起,收摊了,明天请早!

  2

  翌日中午,梅子赶车去了县城。路上,电话响了。她心弦一紧,高老师催稿了?却是阿冬的电话。她摁住胸窝说,对不起,阿冬,今天遇到紧急事儿了,只能改天!

  《乡情》杂志社在北泉路书南安置小区里。高松开门时,正端着碗泡面。她注视他片刻:瘦高个,古铜色皮肤,飘逸的长发,窄脸,高鼻梁,眼睛清澈如宝石。她在他目光里陷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拘谨地扫了一圈,就客厅中间摆了两张大方桌,电脑,笔筒,一大叠信笺。

  高松收起泡面,说,小衣,请坐。这儿寒碜,别见笑。一个人创业,很难啊。梅子又胡乱瞄了几下,说,简洁明亮呢,杂志也肯定会办得很好!高松竖起右手食指说,借你吉言。我朋友告诫我,说这刊弄不好会死掉。梅子偏头望着他说,我支持您,老师!您一直都从事文学工作吧?

  这一问,高松的话闸打开,我啊,在茶店乡呆了三十年,种过庄嫁,当过木匠、油漆匠,还在那儿教了七年书。然后到县城,当了几年记者和编辑,现在干脆自立门户……梅子投入地听着,心平静了许多,说,老师,我在学校读的是理科,可也一直爱文字。在大家眼里,我是个怪人,因为晚上老把自己关在屋里,从不在街上溜达。

  哦,原来是躲着看书写字。

  是啊,这是我的秘密,我爸也搞不明白我干些啥。其实我就是单纯地喜欢文字。高松翘起大指拇说,对,搞文学就是不能功利!我就是因为对乡土文化痴迷,所以才走这条路!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梅子才想起似的掏出纸笺,老师,这诗我改了一宿,麻烦您指教指教。高松接过来,低声诵着:

  ……鸡公车吱吱呀呀/碾醒了八角古井千年的佳话/四方塔下的歌声/穿越甑子场的繁华/茶香从会馆里漫出来/弥散着对故人浓浓的怀念/鸡公车吱吱呀呀/揭开了青瓦灰墙里/千户家谱的秘密/一盏陈酿,湿了的青石板街/埋藏着先辈低沉的步调/合上的铺板门,锁住了我的思绪/也锁住了千年历史的记忆……

  高松眉头一会皱一会松,梅子紧张了,感觉眼前的空气都要擦出火花。少顷,高松说,不错不错,你蛮有天份。中午我再琢磨琢磨,到时电话沟通。

  好啊。梅子缓缓起身,对了,老师,能发一点您的作品让我学学吗?高松马上取出一张软磁盘,说,没问题。这就拷一些给你,有诗和散文,大多在《诗刊》《星星》《四川文学》发表过,但未必写得好啊,多提意见。

  3

  梅子在下午接到高松电话。他说,小衣,我改了一个字,就把“湿了的青石板街”改为“醉了的青石板街”。

  梅子听完,顿了一下,唱歌般地说,老师,您这一改,那客家的历史味儿出来了!高松笑道,这诗就上这期!也让你等久了……接完电话,她躲进里屋跳起舞来,又咀嚼着他上午的话:一个人创业,很难。那是说,高老师现在单身。心一下漾起来,可马上打个浪头,可我……结过婚的。她脸上的喜悦迅速凋零,要不先看看老师的文章,先了解了解他。想着,表情又抽出绿芽!

  梅子在高松的诗里泡了好些天,看得眼睛有些涩,于是买了两个笔记本,晚上伏在电脑前,边抄边念,又开始学着写散文。夜深了,就躺在床上,抱着本子读,碾磨那些词句:拽住暗夜的衣角,思绪测着夜的长度……读了一个多月,那字里跑出人影来了。她在幽暗中凝眸细看,长发飘出无限意蕴,眸子闪亮,嘴角浮现月牙般的笑。感觉那人影就是一首飘动的诗!高老师!梅子轻唤一声,睁开眼,天亮了。可白天卖着凉粉,意识依然羁留在梦里。

  梅子好想给高松打电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心里这样欠着,一直挨到中秋那天,邮递员把《乡情》杂志的样刊送来了。她翻开自己的那页诗,眼里一下汪出泪来。那一刻,她想都没想,拨通电话,哽咽着说,老师,我的诗变成铅字了,谢谢您!高松却叹口气,这一期比预计的迟了半个月。不过,看着你们开心,再苦我也值得!

  梅子急了,哎啊,老师干嘛这样说呢,以后我还要投稿!我……下次投散文。高松略带兴奋说,好啊,刊物宗旨就是扶持文学新人!梅子说,老师,好些时候都想请教您,可又怕打扰您……高松马上接过话头,现在网连接了,你加我QQ吧。不过我事儿多,回复不一定及时……

  梅子留下QQ号,又跑进里屋舞圈,舞得就像一抹水波。外面有人唤她,出来一瞅却是阿冬。阿冬舔舔嘴唇说,梅子,这些天忙不?上次不是说去……梅子剪断他的话,阿冬,今天我请客。然后走到摊架旁切凉粉,阿冬,你喜欢看书吗?阿冬说,以前看吧,古龙的梁羽生的。现在没事儿就打打牌。梅子又问,读诗不?阿冬摇头,梅子撇撇嘴,阿冬忙说,要不我学学。梅子说,不用,我随口问问。

  阿冬吃凉粉时,支吾道,梅子,你什么时候有空……梅子表情软着,声音却有些硬了,阿冬,我习惯一个人过日子。店里一下沉寂。阿冬吃完,低头离开了。

  对不起,阿冬。望着他背影,梅子在心里说。

  4

  梅子加了高松QQ。素描头像,也是长发,不过有些凌乱,感觉有疾风划过。她发了条消息:老师,您头像真酷!然后开始等回复。夜深了,天亮了,起风了,下雨了……头像就是不闪动,仿佛在风中凝固了。

  第二天中午,消息来了:你好,小衣。昨天在山泉拉赞助,才看到消息。又发张图片,穿青色T恤,站在一个农家庄园前,身边是个笑开花的女人。她心被锥了一下,那女人是谁?仔细瞅瞅,大概四十岁,脸黑不拉揪。哦,是庄园老板娘吧。她思忖着,有主意了。

  快傍晚时,她提前关了门,换上白底蓝碎花裙,到玉带湖,挑一弯篷船,往湖中心划去,又让船家帮着拍照。她斜倚在船头,捧着脸颊,夕阳投下来,把身姿勾勒得曲尽其妙。

  梅子把照片发给老师,很快收到回复:真美!她像吃了勺蜜,胆也大了,问,老师,能不能再具体点?高松说,这啊,得让你老公点评嘛。梅子心里咯噔着,好半天才回复,我就一个人。高松说,哦,那希望你的爱情像青花瓷。梅子说,老师说我像青花瓷吧?这一问,没了回复。老师肯定是不好意思了!梅子乐起来,在这词眼里陶醉好些天,又开始写散文,写客家小吃,也写自己的凉粉摊。写完发出去,心胆怯起来,也不敢问老师看没有。

  冬天时,梅子把高松的诗读得烂透,也读出他的心——那就是一湾湖水,澄清宁静。可高松却从网上消失了,发什么消息都不回。她索性打去电话,高松有些沙哑地说,这段时间没上网。梅子问,您生病了?高松说,不是,拉赞助去了。哎,或许我朋友说对了,这刊真的会……梅子一跺脚,老师别灰心啊,一定要坚持!我帮您!高松咳了几声,谢谢你,小衣,你帮不了的。梅子说,您小看我。高松说,这刊印一期,花的时间精力不算,光成本也几大千。而且,现在愿意读纯文学的人,少啊!梅子说,我读。高松呵呵两下,梅子听出了笑声里的苦涩。

  晚上,梅子思绪翻腾着,点开老师的征稿贴,抄下杂志账号。翌日到银行,转了两千块钱过去。第二天,高松打来电话,小衣,你昨天怎么往我卡上打钱?梅子自如地说,打什么钱?昨天我跟朋友在新都宝光寺烧香呢,保佑凉粉生意红红火火。这大冬天,没人光顾,你又不来!接完电话,心里窃笑,让老师纳闷去,偏不让他“破案”!

  阿冬依然来店里吃凉粉。有一天,梅子实在按捺不住,问,阿冬,什么时候带你女朋友一块来啊?阿冬表情僵硬,我也习惯一个人过日子。梅子不敢再多问。

  除夕那天,甑子场比往常热闹很多,梅子的凉粉摊前一直围着人。忽然,她听到有清脆的童声唤她。循声望去,是个小男孩,大眼睛,鼻梁也蛮高。她扫了眼旁边,惊得手里的勺差点掉。是高老师!穿件棉衣,提个纸袋,眯细眼笑着,眼角聚出皱纹。梅子请他们进来坐,心里却打起鼓点。忙完,她即刻问高松,老师,这是您孩子?高松点点头。她又问,那您夫人呢?高松说,在茶店乡陪我老母亲。今天购年货,顺便带孩子来瞅瞅热闹。梅子的心一下破了,表情冷了又冰,冰了又成岩石,嗓子飘出声音,哦,好啊。

  高松掏出一叠钱递过去,小衣,谢谢你!要不是你帮忙,这刊歇到现在也出不了。梅子嘴唇微微颤两下,留着吧,还买年货呢。说完,眼润了,赶忙转身,从墙角捧出些蒜,埋头剥起来。那孩子闹着要走,高松把钱放摊架边。梅子的泪滴了出来,滑在鼻尖,便把头埋得更低。高松又从袋里拿出几本书,说,这有我前些年出的散文集。你若不嫌弃,有空看看。小衣点点头,泪珠打在了蒜头上。高松带着孩子,走了。

  过完年,梅子收到高松好些消息,是关于写散文的一些技巧,还附上实例。梅子看着,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也不理睬。只是每天读他的书,也明白了自己的散文差距有多大,便把去年写的那文拿出来修改。满意了,又发他邮箱。不久,她在另一本散文集里读到他的妻子。她叫李芸秀,老师说他们的爱如青花瓷。文章里夹着诗:我们在苦难里摸索/在彼此的身体里/一次次滑过虚空的边缘……天啦,这分明就是写做爱!梅子看得脸颊嘴角旋出青,把这些纸页全撕掉,烧成灰。哼,见鬼去吧!

  阿冬再次来店里时,桃花快凋谢了。阿冬又约梅子踏青。梅子绷紧脸,斜睨着他说,踏鬼的青!吓得阿冬打个颤。她脸又一下轻动,阿冬,去玉带湖划船。还真去了,也穿白底蓝碎花裙。船上,让阿冬给她拍照,问,我美吗?阿冬猛点头。她说,怎么个美法?阿冬额头鼓着筋说,比明星还美。她叹口气说,俗气,没一点诗意。阿冬慌了,那……那像桃花。梅子说,桃花是兰色的吗?阿冬说,我回去读诗,重新想想。

  梅子回去,躲在屋里哭。哭够了,又抱着老师的书看。

  5

  高松又发来消息,说收到改后的散文,感觉不错,写出了古镇一位普通女子如水般生活。梅子撅嘴,哼,上次还说我是青花瓷,这次就普通了,更是不理睬。

  夏天,梅叔终于发话了,女儿啊,曾健走了两年,你就打算一个人过下去?梅子闷了一会儿说,你不陪着我的吗?梅叔说,当初曾健要留下个种子,我啥也不说。梅子不语。梅叔趁机追问,阿冬咋样?梅子转身进屋。梅叔挑高声音,你倒底要啥样的?!梅子丢了句,瘦点,长发的。梅叔说,那是鬼!

  秋末,梅子真收到了“鬼”寄来的杂志,刊了她的散文。晚上,她发了条消息给高松:收到样刊,谢谢。刊物办得顺利吗?高松很快回复,依然说赞助难拉,刊物难办。梅子跟着郁闷起来,问,那咋生活?您一大家子人啊。没想到,这一问,高松跟她絮叨起来,说妻子生孩子不久,得了肝病,家里穷,就在当地开药吃,耽误了病情,发展成肝硬化。后来孩子念书,光靠乡村教师那点钱,没法应付。妻子病稍稳定些,他只得离开茶店乡,出来打拼。

  梅子的思绪像海浪一样荡来荡去,荡出什么,自己都不敢多想。高松又说,前些日子,妻子病情又反复。想来想去,老母亲年纪越来越大,虽说身子还硬朗,总不能让她照看媳妇,干脆让妻子住县城,让老母亲在家看管孩子。

  梅子听着,心一下死水般不动了。

  不久,甑子场文化站从杂志看到梅子的文章,专程采访她。梅子一下出了名,慕名求爱的人更多了,还拿着诗啊画啊当筹码。梅子却暗自叹道,高老师出现了,没人能代替了。这一想,每晚又忍不住给老师发消息。有时他回了,有时没反应。时间一长,她悟出“秘密”:李嫂的例假是在月底,因为那段时间老师睡得特晚。月初,老师睡得早。哼,该死的月初!她就偏在那些时候找“岔”,缠着老师聊天。

  阿冬再次来店里时,梅子结实吃了一惊!他瘦了,蓄着长发,像根玉米棒。梅子苦笑,你疯了!阿冬说,你老爹说了,你喜欢这模样。梅子掐他一下,见鬼吧,我喜欢诗,你会吗?阿冬即刻深情地望着她,你是一束光,我是/宇宙的黑洞,你是/一滴水,我是/忧伤的大海……梅子堵着耳朵,行啦,你是阿冬,好好开出租车吧!阿冬目光一下散裂成鳞片。梅子沉吟片刻,阿冬,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走死胡同!阿冬脸罩青色,我就在死胡同等你!梅子说,等不了,我在另一个死胡同。阿冬惊愕,又溢出绝望,忽然转身,飞离地面似的疾步而去。

  半年后,阿冬消失了,连同他的家人。有人说是搬进了县城,有人说是到外省做生意。谁也说不准,梅子又哭了。梅叔开始给她介绍对象,卖家电、批发服装的……梅子就像看烂杮子,看一眼就没了兴趣。梅叔骂她,她也不搭腔。一次,梅叔见她吃药,把药盒抢来一看,是治失眠抑郁的,心都碎了,再也不提婚嫁的事儿。

  那时,梅子不再骚扰老师,只偷偷读他的QQ签名和空间,还有他博客上发布的信息:杂志出刊了,孩子考了第一名,老母亲剪的漂亮纸花……老师偶尔也给她发消息:新作品获奖了,为某个企业编辑专题书、参加作协的采风活动……

  梅子身子里也蛰伏着另一个欲望——探寻李嫂的动态,可老师从来不提她!她内心的藜蒺慢慢软了,变成柔软的触角。其实老师是念顾我的,他明白我的心!

  梅子每晚守着网络,就像守着一口水量丰沛的泉眼,以维持生命活力。这春去秋来,梅子觉得白天是虚拟的,卖凉粉也恍惚着,晚上才走进属于自己的真实生活:关门了,我去跟老师一起了!有老师“在身边”,我的心那么静,又能读书写字了。她写诗,写散文,也写小说,发给小镇文化站,发给县作协。慢慢的,有些文上刊了,有些文还推荐到市刊。她把消息分享给老师,每次都得到一个大大的赞。是啊,有老师“陪”着我,我写作也那么有灵感。

  只是后来,老师似乎越来越忙,不再收到他发来的新作品信息,杂志改成了月刊《城乡文艺》,还创办了文化传播公司,跟好些文友、商界人士采风……每次变化,她都对着高松的头像说,老师,您做什么我都支持,为了生活,加油!

  梅叔早不去公园打牌了,天天守在店里。一天,梅子说,老爸,天凉快,没事到外面走走吧。梅叔谨慎地说,我也想啊,你一个人没人陪,老爸不放心。梅子温和地抗议道,我才不缺人陪呢,晚上,有……电脑陪着。梅叔看她有些不高兴,马上不念叨了,只是天天喝闷酒。满六十五岁那天,正喝着,屋里电熄了,便搭着凳子检查墙上的保险盒,一不留神跌下来,跌出脑溢血,第二天就走了……

  6

  梅子在某天接到了高松的电话。那声音仿佛来自幽深的海底,小衣,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老母亲这段时间有些不舒服,听人说,甑子场上有位老中医,想找他把把脉。梅子说,你说的是冯医生吧,现在七十多岁,早没出诊了,就住槐树村。我先帮你问问。要是能行,您们再过来。又问,老师,你现在更忙了吧?高松说,是啊,孩子如今在县城念初中,老母亲也住一块了。梅子把手机握紧,那嫂子……高松哎了一声,你嫂子命苦,生活刚好些,去年肝病恶化,撒手走了。

  接完电话,她在店门口坐了半晌,直到甑子场暗淡下去,却忽然感到生活的某扇门訇然洞开,一束光泻入,逆转了长久以来颠转的时空。她看看墙上的挂历——离老师初次见面已经八年了!自己居然毫无不满和疑问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她轻摁着心窝,那里依然有诗在飘动。又想着老师的话,你嫂子,命苦啊……胸口立即有小鹿乱闯,也不敢再想下去。

  梅子去了槐树村,冯老师去青城山避暑了,大概要两周左右才回来。梅子离开村,立即到街上挑新衣服,就认准白底兰碎花的裙。选好回家,又穿上试试,却嫌小了。再瞧,哎啊,是我长胖了!梅子便每天一大早爬三峨山,爬得脚打出泡,每顿却把饭量压一半。

  两周后,梅子减掉五斤,冯医生也回家了。高松开着一辆吉利车过来。梅子像看一束逆光,有些不适应:老师胖了,也没留长发。梅子问,老师,伯母咋没过来?高松说,她这两天精神了些,又不愿出门。我专程过来谢谢你。

  梅子买了几个熟菜,回家烧好饭,又拿了瓶红酒。高松说,我开车,哪敢喝。梅子说,没让你喝,我喝,红酒养颜的。说完,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老师,你看,我这些年变没变啊?高松看着,声音有些不稳,没……没变,青花瓷。梅子一下拥住他,眼泪涌了出来,老师,您再不来,这青花瓷都快褪色了。高松身子微微抖着,没有,没褪色。

  两人边吃边聊。梅子笑眯了眼说,老师,您的诗,您的散文,早就烂透在我心里了。高松目光晃了晃,我好些年没写文了。梅子说,您太忙了吧,都做些啥呢?高松背台词似的说,文化活动策划、图书及画册编辑出版……梅子问,现在广告公司多啊,也不容易吧?高松摇头,有点区别,主要出书。梅子点点头说,光审稿也很累人吧?高松大笑,大致翻翻罢了。那些书,又不卖,印上几百上千本,拿给作者自己消化。梅子又问,杂志咋又改名了?高松说,不改早死掉。后来啥类型的稿都上,这也叫扶持文学新人。不过,扶持有条件,上稿得付费。梅子哦了一声,望着他眼睛,那里面也还透着光,却像被什么滤过,少了些什么。高松继续说,我都奔五的人,改行难。以后决不让让孩子干这行。

  吃完饭,高松准备走了,递张名片给她,又马上收回,说,习惯了,这太俗气了。又说,谢谢你,小衣,这些年一直陪着我。有空来我公司看看,再也不是那安置房了。梅子注视着老师,他眼里多了些什么别的意味。

  送走高松,梅子觉得酒劲上来了,晕乎乎地坐在电脑前发呆。半晌,她从书架抽出手抄的诗本,字迹褪了些色。她把手放在心窝,我的诗没了,早没了!心里念着,泪打在纸上,润了。字映在眼里,模糊了。

  几周后,梅子将凉粉摊转给了一位老妇。高松带母亲去看病,经过上场口,问那老妇:梅子呢?老妇说,不知道。

  高松站了好一会儿,转身上车,从行道树下缓缓滑出,车影被拖出绿荫,在阳光下消失了,就像从他人生里逝去的一抹剪影。

  小乙,原名钟志勇。70后,成都洛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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