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史怀古诗的诗学意义
舒安洁
我国古代诗歌中的咏史怀古题材创作由来已久。从东汉班固起,历经千载,咏史怀古一直是历代诗人们热衷的主题。学者们对咏史怀古诗的诗歌的研究也在不断地深化。同时咏史和怀古是既有区分又有联系的两类诗歌,学界在二者的关系上多有论述。基本认为咏史乃诗人在诗歌中表现特定历史事实或者历史人物,继而抒发观念和见解,多以议论为主;怀古则是诗人游览历史遗迹,触景生情,从而引发内心的无限情怀,多以抒情为主。但两者在具体创作中又有交叉,因此界限并不明晰,常被放在一起讨论。
咏史怀古诗的诗学意义一直少人论述。咏史怀古诗不仅要符合中国诗歌特有的篇法、句法、字法,其技巧具有深厚的诗学底蕴,同时,咏史怀古诗的创作和欣赏还有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是诗人在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深刻理解之上,注入内心的共鸣和反思的作品。因此,探讨咏史怀古诗本身的技巧和内涵,具有深刻的诗学意义。
一、咏史怀古诗的发展与研究
中国古诗以咏史怀古为题材,从现存史料来看,滥觞于东汉班固的五言诗《咏史》。这首诗的内容是西汉缇萦救父的故事,诗歌是班固晚年在狱中所做,按照时间顺序写就,字里行间虽然以叙事为主,但有着诗人对于自身命运的感叹,因此钟嵘称“观其《咏史》,有感叹之词。”由班固而下,建安时期,曹操有以史事发己怀的诗作如《短歌行》,王粲、阮瑀皆有《咏史诗》。这些作品或以“咏史”二字为题,或在诗歌中写及史事,以抒己怀。而将咏史提上一个新高度的则是左思,他有《咏史》诗八首,其诗扬弃了班固《咏史》以时间和叙事为主的创作经验,通过对历史事件的借用,表达自己对于门阀制度的控诉和寒士不平的抗争。明代胡应麟评说:“太冲题实因班,体亦本杜,而造语其伟,创格新特,错综震荡,逸气于云,遂为古今绝唱。”清代沈德潜评论其“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咏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见。”左思之后,陶渊明也有咏史类作品如《咏荆轲》等,也是借古人古事抒发仕与隐之间的各种情怀。唐代诗歌是我国诗歌文化的顶峰,咏史诗作也不断丰富。其内涵扩大,不仅咏史,怀古也成为当时诗人吟咏的对象。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咏史和怀古的定义上注释到:“怀古诗和咏史诗是有区分而又很接近的两类诗。大体上说,怀古诗是就能够引起古今相接情绪的时地与事物兴发感慨。咏史诗则无需实际事物做媒介,作者直接以史事为对象抚事寄慨。由于两者都是咏‘古’,又时有交叉,界限并不很严。”施蛰存先生则更简明地对咏史和怀古的内涵做了描述:“咏史诗是有感于某一历史事实,怀古诗是有感于某一历史遗迹。”由此可见,咏史怀古其实是诗歌表现中的两个角度,咏史着重于历史事件和人物,多以诗人的议论为主;怀古则是诗人目睹古时景色而生发出各种情怀,以抒情为主。但实际上在许多作品中作者不仅是简单叙述故事,也并非一味借古抒怀,而是咏史与怀古紧密联系,合而不分,因此在谈咏史和怀古时宜取广泛的概念。唐代从初唐四杰到盛唐的大诗人李白和杜甫,以及中晚唐刘禹锡、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都有数量可观的咏史怀古诗作。之后宋元明清的咏史怀古诗创作也从未中断,诗人大抵继承前人的创作手法,赋予诗歌深厚的时代色彩。随着时间的发展,咏史怀古诗表现的事件和人物也在不断扩大。充分发挥诗歌的讽谏精神,诗人在理性思考的过程里关注到纵横古今的各种联系,虽然唐朝以后诗坛上并未出现独善咏史的大家,但也不乏佳作。关于咏史怀古诗歌的发展演进轮廓基本如此,从班固开始,我国诗史中咏史怀古诗便有着其独特的价值和地位,而咏史怀古诗何以在千年诗歌文化中独占一席,其内在的诗学意义,更是不容忽视。
二、咏史怀古诗的诗学意义
何谓“诗学意义”,学界目前的文学研究中并没有具体的规范,然而从诗学的角度来看,一首诗的意义应该表现在外在诗法和内在精神两个方面。从外在诗法看,易闻晓先生(师)谈到:”诗法,其‘作用’是也,乃‘功夫’本领,而锻炼之功也。”自当从立题、篇法、句法、字法以及用事、脱化、声律、用韵等各方面考虑。从诗歌内在考虑,则要从精神意义、文化底蕴以及诗作内容与诗人、读者的共鸣等多方面考虑。本文从咏史怀古诗本身的比兴寄托,谈到诗人创作中的理性反思,再谈及咏史怀古诗更为宽泛的历史学意义,力求从诗歌内在探讨咏史怀古诗的诗学精神。但诗法在研究具体诗歌的诗学意义上却不能忽视,这是值得注意的。
(一)咏史怀古诗的比兴寄托
比兴是我国诗歌的传统表现手法,比乃以彼物比此物,兴乃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朱自清先生将咏史怀古诗看做比体诗:“后世的比体诗可以说有四大类,咏史、游仙、艳情、咏物。咏史之作以古比今,左思是创始人。”咏史怀古诗多以描写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来寄托诗人的情感、怀抱。关于这点,钱钟书先生谈到:“诗中所未尝言,别取事物,凑泊以合,所谓‘言在于此,意在于彼’。”以刘禹锡的《石头城》为例: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今南京)乃六朝时期孙权依山而建,北缘长江、南抵秦淮河口的重要城池,曾经盛极一时,但在唐代时已经荒废不堪,唯独山川湖海、旧时明月还在生生不息地运作,可叹一时鼎盛的人文景象灰飞烟灭。诗人便是在这样古今交错的情思之中感叹岁月的流转以及朝代的变化,被评价为“意在言外,寄有于无。”同样寄有于无的还有杜牧的《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在此中。
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全诗以全景写起,目光于古今中穿梭,感叹显赫一时的西汉王朝,徒留秋风凋敝的陵冢。诗人身处晚唐,唐朝与汉朝一样,曾经都是威武煊赫,而盛唐气象在安史之乱的扫荡后却荡然无存,这首咏史诗明写汉代,却回荡着诗人对于本朝国运的叹息。咏史怀古诗的比兴寄托使诗人在有限的文字之外寄托古往今来、世事变迁的无限感叹与情怀。余秋雨先生说:“中国传统文学中最大的抒情主题,不是爱,不是死,而是怀古之情,兴亡之叹。这个特征,不仅表现在作品的数量上,更是颤动于每位作者的思维习惯,寻访敏感和表述模式间。”由此可见咏史怀古诗中最深厚的抒情莫过于将自身的怀抱寄托于千古的兴叹之中。
(二)咏史怀古诗的理性反思
易闻晓先生谈到:“咏史怀古,其体为难,盖叙事、抒情、议论,三者往往合一。且须斟酌其用,不可失之一偏。”“既称咏史怀古,则其咏、怀须由史实故事而发,此定例也。而咏怀必以情意主之,主情则或借古人之事抒写怀抱,主意则或就往昔之事发表议论,或二者有之。”可见议论也是咏史怀古的重要内涵,诗人不仅将自己命运中的思想情感寄托于古往今来与其有共鸣的事件人物中,同时面对中华浩瀚的历史和数不尽的人物,诗人也用独特的视角去观察,去议论,这些观察和议论便是诗人对于历史的理性反思。关于这点,且看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诗人借写周瑜有东风助力在赤壁之战中大破曹操二十六万兵马凯旋而归的史事,以自己的视角去揣测当初如果周瑜火攻没有东风助力,那二乔将会被曹操掳去困于铜雀台之中。诗人以自己的新观点去评说历史,感叹历史的偶然又不可抗拒性。同时诗人从另一个角度感叹周瑜有东风助力,而自己却怀才不遇。在历史和现实之中则能更深刻地体会诗人的思想感情。再看关于项羽的两首诗,同样的题目和事件,不同立场的诗人也有着不同的议论。一首是杜牧的《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才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另一首诗王安石的《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衰,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项羽与刘邦垓下之战,是千万年中人们评议叹息的话题,霸王项羽俱豪杰之气和匹夫之勇于一身,多少有些浪漫主义的悲情色彩,杜牧身为晚唐凋敝之中的风流才子,对项羽的遭际充满同情,又对历史抱着一丝浪漫主义的侥幸,感叹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当初霸王没有乌江自刎,那带着江东子弟杀回来也未可知。而王安石作为宋代的政治家,他的《乌江亭》则是直接反驳杜牧的观念,认为项羽已失人心,更别提带领江东子弟卷土重来了。王安石和杜牧以诗歌的形式对历史上的事件人物做异代的讨论,各抒己见,深刻体现了诗人的理性精神。
(三)咏史怀古诗的史学意义
跳出诗歌造语的本身和诗人的情感议论。咏史怀古诗还具有其历史意义,这包含了历史观念、历史知识积累和历史共鸣三个方面。首先,历史观念是诗人自己的,诗人的情感寄托、理性评论都包含在历史观念中。
其二是历史知识积累,中国诗歌有自己的历史发展轨迹,其中很多语言和意象都是中国文学创作中慢慢沉淀积累的,咏史怀古诗中这样的东西就更多,因此,读者要真正理解咏史怀古的作品,就必须有中国历史文化知识。以人文环境为例,“金陵”乃南京的古称,在唐宋以前就被称为“六朝古都”,金陵是我国历史上的名城,多少是非成败都发生在这个城池,也是诗人们热衷表现的对象,金陵的盛衰在漫长的历史中也联系着诗人们内心的盛衰,很多金陵怀古诗都是缘此而创作,刘禹锡的《金陵怀古》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读懂这首诗,我们首先要知道冶城乃东吴著名兵器制造之地,征虏亭位于金陵,蔡州和幕府都是地名,而《玉树后庭花》是陈后主所作歌曲名。再者还得多多少少知道些金陵的风物和旧事,诗人才能创作出这首诗作,人们也才能在字面上明白诗人所写,因此咏史怀古诗的创作和欣赏也是严肃的历史素养问题。
其三,在有历史知识和历史观念的基础上,才能谈到历史的共鸣,这种共鸣既是诗人和历史事件人物的共鸣,也是读者和历史人物的共鸣,更是诗人和读者的共鸣。通过咏史怀古,诗人和读者之心为同样一件历史而受牵动。一首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足以证明: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被流放夜郎时途经金陵,登上凤凰台写下这样一首怀古作品,象征昔日繁华的凤凰台、吴宫都淹没在历史洪流中,唯有自然环境成为永恒,诗人的眼里古胜今衰的无奈和不见长安、怀才不遇的叹息,而以后的读者再踏上这些古迹,不仅会和诗人有着相同的叹息,同时还会有文学性的共鸣,咏史怀古诗的魅力正在于此。
我国咏史怀古诗的历史渊源、咏史和怀古界定的分与合都是学界长久以来研究的重点。治学的眼光转向诗歌其诗学内涵之中,以今日之眼观思考研究,又得见到一片新的天地。
作者单位:贵州师范大学
舒安洁,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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