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

　　白发

　　陈群

　　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和女人头发竟白了一半。女人总在外面染发，男人总是不愿去店里染，两鬓的白发使他看起来很苍老。于是有一天，女人下班后专程去了那间经常染发的简陋小店，买来几瓶洗发精和牙膏样的东西，并仔细询问了使用方法，匆匆赶回家，名义上是让男人给她自己染发，实际上是想将男人半头的白发染成几年前的墨色。

　　晚饭依旧是女人做饭，男人刷碗。男人刷碗时，女人选了一只边缘有缺口的碗，麻利地将白色和黑色两种牙膏状粘稠物倒在里面，不停地搅动，片刻功夫，已不见了白色，只剩下一碗黑色粘稠物。

　　灯光下，女人先为男人染发。短短的头发直挺挺地立在头上，有些像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排队，一根根白发却如佝偻着后背的小老头。戴着薄如蝉翼的塑料手套的女人开始一根根精心地涂抹，那些银丝瞬间变成了闪亮的黑。

　　男人挺直腰坐着，女人站着低头忙碌。两个人一直保持很近的距离，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女人娇小的手在男人头上灵活地动着。白发真多，尤其鬓角。女人手动，大脑也在不停转动。她想，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真的老了。当年，穿一身西装却包不住青春驿动的心，曾经拉着她的手爬山，看海，一路上是他沙哑却深情的歌声，永远不知疲惫的双腿，永远关切的眼神。可现在，被岁月刻下的道道皱纹书写着生活的艰辛，双眸暗淡的光泽诉说着日子的平淡。

　　一根根头发全部涂抹两遍，女人微蹙的眉头才得以舒展，专注的神情开始放松，俨然完成一项重大使命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这是第一次，以后要不断地重复这项工作，一定要让他在人前重新焕发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接着，男人为女人染发。

　　女人坐着，站着的男人，左手端着盛焗油膏的碗，粗大的右手拿着小梳子为女人的每一根银丝化妆。男人的手不如女人的手灵活，动作缓慢却很仔细。女人不时指点着涂这里，抹那里，男人嘴里虽表示对女人指挥的不满，还是按女人说的一一做了。

　　男人开始只是机械地活动着双手，慢慢的，仿佛老僧入定般专心，甚至有些虔诚。好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端详女人了，明亮的灯光下，女人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男人的内心开始掀起狂涛巨浪。

　　刚认识这个女人时，她乌黑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散步时他会不自觉地伸手去触摸，柔柔的，顺顺的，滑滑的；看电影时，他会将鼻子贴在上面，判断她究竟是用了哪一种洗发水，散发的竟是直逼心房的清香。

　　结婚后，这个女人为做家务方便利索，总是习惯用一方手帕将头发松松散散地系在脑后，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别一只闪闪发光的发卡，她总是淡淡一笑说不喜欢，可是后来，当自己出差买回了一只草帽形状的发卡时，她口里的责怪和眼里的惊喜泄露了他一直不知道的秘密；她不是不喜欢，只是舍不得将少之又少的工资浪费在柴米油盐以外的事情上。

　　怀上孩子后，这个女人竟然不顾自己的反对，狠下心来将一头秀发剪成了与男人的头发相差无几的短发，如今孩子小学毕业，那一头长发却再也没能回来，反倒增添了无数闪闪发光的银丝。

　　想到这里，男人的眼角竟有些温热。他知道，当初娶这个女人时，是下决心要给她幸福的。可是，自己没有优越的家世，结婚时不但没能给她一个像样的婚礼，甚至连一枚戒指都没为她戴上，没有房子，没有车子，带着仅有的行李他随她住进了她家，这只是她和他所受的一点点苦；他还有一群酒肉朋友，经常在外混到深夜，她就在灯下默默地一边为他织着毛衣一边等待，当她稍微有些不满而抱怨时，他便会像一头倔强的牛，用硬硬的角顶得女人疼痛无比，当她委屈地流泪时，他会一气之下摔门离开——男人想到这，手竟然有些颤抖，曾经的自己真不是东西！

　　再看一眼女人半头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男人的心开始滴血了！跟着自己过日子转眼快二十年了，他没有给她买过一件昂贵的首饰，甚至一件漂亮的衣服，女人从来没有怨言。忘不了上次出差，自己为她买了一个小小的银指环，女人竟然兴奋了好几天，晚上做完所有家务就会拿出那个漂亮的小盒子，看啊看。其实，他知道找到好老公的女同事做一次头发就要几千块钱，是他们好几个月的生活费！想到这些，男人竟因心痛而不敢再想下去了。

　　此时的女人，坐在椅子上，也许是工作一天太累了，也许是看男人动作已比较熟练了，微微闭上了双眼。家里的椅子虽然没有理发店的柔软，但是女人还是感到很满足。从一无所有到现在，女人虽苦过，痛过，却从未后悔选择这样的生活。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太多的摩擦早已冲淡了曾经那份浪漫浓情的爱，现在她听着他咚咚的心跳竟然有些激动，这久违的声音还是那般熟悉。那时候，总是躺在他的臂弯里，总是在这种节奏下酣然入眠，可是不知道在哪一天他们竟然变得很陌生，说话只是讨论孩子的问题抑或进行激烈的争吵，她知道他的脾气越来越绵软，自己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难道一个老男人和老女人就是这样过活的吗？

　　“看看，我的手艺不错吧！”女人信马由缰的思绪被男人的话语拽了回来，拿起圆圆的小镜，看着自己的头发已被涂上了黏黏糊糊的东西，在灯光下竟然有了乌黑发亮的光泽，女人心头不觉对染发剂心存诧异，白色与黑色搅拌在一起，白色的消失，只剩黑色，不，应该说白色已经变成了黑色或者说黑色已经接纳了白色，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白色与黑色加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新的物质，这物质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有些像婚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长时间的磨合，男人已不是最初的男人，女人也不是最初的女人，都已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成新的男人和女人，拥有的那份爱情，就像满头的白发，即使黯淡，精心涂抹后也会焕发出亮丽的光泽。

　　秦皇岛市昌黎县第四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