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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娘的春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唐山文学 热度: 14796
刘云芳

  (河北省唐山市)

  傻娘的春天

  刘云芳

  (河北省唐山市)

  从我进这家门当儿媳妇起,就总听别人说,你大姑子的婆婆是个傻子,好端端个姑娘非嫁那样的人家。就连结婚这样的大喜日子也不能安生,一对新人送进洞房,硬是婆婆睡在了上边,竟然还画了个巨幅的世界地图。幸好小两口在市里生活,要不真就遭殃了。

  可是有天姐姐、姐夫忽然就辞掉了稳定的工作,把城里添置的所有家具码放了满满一大卡车,运回老家,塞进那三间破落的瓦房里。

  姐夫的傻娘知道儿子不再走了,在院子里欢喜地嗷嗷叫,还把旧箱子里放烂的大苹果塞进姐夫的口袋里。我公公婆婆嘴上说姐姐自作自受,但背地里还是会抹眼泪。别人也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往农村跑?

  姐姐听到这话,什么也不说,她坐在矮凳上一边剥干了的豆角,一边给我讲婆家的事。她公公那时成分不好,直到五十岁才有人愿意嫁他,虽然有些傻,到底是个女人,可以担负起延续香火的重任。婚后没多久,傻娘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多半年过去了,有天,她忽然站在厕所门口大叫,等家人跑出去,才看见她浑身沾满了血迹,婴儿已经生到了厕所的粪缸里。一家人打捞了好半天,才捞上一个爬满白蛆、沾满屎尿的孩子,早已没了气。此后,傻娘的肚子又鼓过好几次,可不是小产,就是在生在了雪地里,为此,她没少挨打。

  姐姐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

  在傻娘肚子再一次鼓起来的时候,全家人看得更紧。经过十个月的轮岗,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女儿,也就是姐夫的姐姐。傻娘像是一块试验土,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生产。在当时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她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才终于给家里添上男丁,姐夫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惜,没多久,姐夫的奶奶就去逝了。他父亲承担起所有重任,傻娘还经常惹祸,不是把人家的鸡蛋捏碎了,就是跟谁家的孩子打架。她只有右手可以活动,有时候,她就用这只能活动的右手,把儿子夹在胳膊底下走了,像夹着一个什么物件。姐夫是在傻娘的胳膊底下长大。她用独特的方式给予一个家庭爱。比如,把别人送她的旧衣服穿在孩子们的身上,给孩子们吃她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吃食。姐姐流着眼泪说,你姐夫能健康活着是多么幸运。

  小时候,他们是父亲重要的发泄工具,几十年过去了,姐夫身上的疤痕已经淡化,像一幅幅地图一样,隐蔽地记录着他的成长史。他们家更是村里人施舍的对象,有时是不能再穿的衣服鞋子,有时是食物。姐夫坐在学堂里读书,受着别人的嘲笑与鄙视。傻娘总是会来看他,给他拣来树枝或者一些她认为新鲜有趣的破烂东西。即便他后来去二十里地外的学校上学,同学们也经常能看到傻娘在窗口晃动的身影。

  姐夫早早就绰了学,去城市打工。这期间,他付出了多少的辛酸不得而知,他和姐姐相识时,已经是厂里的正式工。姐夫性格开朗,在不知道他的身世之前,全家人非常看好这位准女婿。在姐姐让他一定保密的那段时间,他硬是向全家挑明。

  家人的阻拦像是一场苦争,长辈们与姐姐就像仇敌一样。姐姐说她不在乎姐夫的家境。像许多被爱情击中的人那样,她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姐夫,直到全家人妥协。姐姐知道做姐夫的妻子,就要接受他的傻娘,所以,哪怕傻娘在她的婚床上四仰八叉地睡着,并且画了一个湿润润的超级地图,她也不说什么。在大雪弥漫的北方天气,姐姐这个新娘子默默洗着床上的尿渍。

  他们在城市生活时,只在假期回去,傻娘受不了儿子对儿媳的亲妮。有一次硬把她新买的衣服扔进了厕所里。

  姐夫以前打算在城市买房子,那时候房价还不高。可傻娘来城里住了几天以后,他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平时在村里跑惯了,在楼房里四处转悠,趁着姐姐不注意,她工门就走了,姐姐赶紧追出去,找了好几条街道,都不见踪影。又是报警,又是四处找,最后看到傻娘正靠在街边的树上哭泣,她歪着嘴口齿不清地说,我找不到家了。并且说什么也不进楼房,说那不是她的家。

  有一回他们回老家,姐姐发现傻娘的床铺湿漉漉的,父亲老了,在院子里发呆,有时候脾气格外暴躁,对着傻娘骂骂咧咧,这么多年,作为生育儿女的回报,他已经侍候够了眼前的女人,他早懒得为她晒被褥。他们的屋子一开窗户便有股难闻的尿骚味飘出来。

  自从搬回老家。姐夫就奔忙于地里,为了生计,他去村里打零工,给别人掰一天棒子能挣七十块钱。

  那段时间,亲友们都在背后议论: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可姐姐说,只要不懒,在哪儿也能活。几十里地外有一家服装厂。体重只有80斤的姐姐去当缝纫女工,每天需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她从剪线头一直做到了缝纫工,工资也翻了翻,硬是坚持下来了。姐夫上午去集上卖海货,下午就干家里的活计。傻娘看到姐姐依旧充满敌意。认识姐姐的人都说,傻子的心怎么能捂热?

  后来,姐夫的父亲病倒了,家里离不了人,姐姐只好又一次把工作辞掉,回归于家庭。

  那一次,我们去姐姐家,在车上老远就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女人,她嘴边红红的,手在一边晃动,似乎在吃一根糖葫芦,婆婆说,那就是你姐夫的傻娘!走近了看,哪是吃什么糖葫芦,她的舌头垂在外边,那只手不住地擦拭着流下来的哈喇子。

  姐姐在娘家从小就是娇惯的姑娘,如今把傻娘照顾得舒舒服服,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回到老家后,她把老屋收拾出新的生气,小院里种满了菜。绳子上晾满了新洗的褥单,她公公在屋里叫唤,喊着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不一会儿,大门外有人喊姐姐的名字,说,快去吧,你妈摔倒了!

  姐姐闻讯跑出去,等我去门口迎的时候,她已经扶着傻娘进了门,傻娘像孩子一样大哭不止。姐姐已经从屋子里拿出来碘酒和药棉,给她小心地擦拭着。婆婆看到姐姐的样子,忍不住偷偷地擦了泪。

  姐姐原本是个急性的人,但现在却变得极为有耐心。就在这时,她怀孕了。

  躺在炕上的老人,得知儿媳又一次有了身孕时,变得格外安静,生怕给她添麻烦。他心里渴盼着一个男孩,这种渴盼让他坚强的活着。一直到姐姐快要生产时,去了医院,老人挣扎着在电话里问,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姐姐在旁边细声说,是男孩。这个善意的谎言让他微笑着闭上了眼。

  那些天,傻娘无法安静。她不习惯一个人睡在房间里,每次到半夜,她就跑到姐姐的窗外用力地敲门。姐姐只好随她去,听她哭,看她指着墙上丈夫的照片,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姐姐给她拿水果,哄她睡觉。等她睡沉了,再回到自己房间,照顾出生不久的孩子。他们终就没能如父亲的愿,生了女孩。

  傻娘爱极了这个孩子,她从柜里扯出一件旧衣服,把头和脸都捂着,隔着窗户看里边的小孙女,嘴里发出喜悦的声音。她的这幅妆扮姐姐看见过,那是在几年前,她们带着大女儿从城市里回来,傻娘看见孙女,老远就往家里跑,她再回门时也是这样的妆扮,姐姐明白,傻娘怕自己的样子吓到孩子。

  姐姐让她把头上的衣服摘下来,让她走到屋里来,她偏不去,姐姐就把孩子凑近窗户让她看。

  等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会对她露出笑容。还会拿东西递到她手里,她幸福得在院子里拍起手。

  每天半夜,姐姐和姐夫必然会有一个人去屋里叫傻娘起来解手。整个夏天,姐姐总是带着傻娘去太阳能淋浴下边洗澡,傻娘湿着头发穿着干净衣服坐在大门口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她还真是有福气的人。

  姐姐带着孩子出去晒太阳,傻娘就在她后边跟着,欢欢喜喜的。

  前一阵,我们又去了一趟姐姐家,在窗口,我看到许多个罐头瓶子里装满了土,插了一个个树枝,上边带着几叶干巴巴的叶子。姐姐说,那是春天刚长了叶子的树,傻娘说什么也要送给她。

  姐姐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终于走进了傻娘的心里。顿时觉得那些在土里站立的枯枝枯叶是那样美,那是傻娘心里盛放的春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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