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裤裆”刘万海
任秉舜
我万万没有想到“大裤裆”刘万海还活着。
我重访乌拉盖回到家没几天,接到一个从乌拉盖打过来的电话,给我打电话的是刘万海,当时我惊诧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细细听来,尽管对方的声音哆里哆嗦,确切无疑是刘万海。他说,听别人讲,我去了乌拉盖,埋怨我没去看他,老哥俩没能在一起喝回酒,叙叙旧。他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立刻给我打过电话来。我说了许多抱歉的话,一再表示,下次去乌拉盖一定第一个就去拜访他。我让他有机会回家乡来看看,现在的变化太大了。他说,腿脚不利索,恐怕没机会了。算来万海大哥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次去乌拉盖没有打探他的情况,是我犯的低级的再也不能低级的错误。
最后见到刘万海是我从内蒙古调回的前几天。听说他被疯狼咬了,在卫生队隔离观察。我在团里办完回调的手续,便到卫生队看他。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万海大哥还健在,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大裤裆”是我们知青对刘万海这类人的戏称,他们大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内地或投亲、或靠友来到乌拉盖的。组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把这群人编入兵团序列,成了拿工资的兵团农工。这帮人拉家带口,一般情况下,不在食堂搭伙,不参加日常活动。他们干的都是苦活累活。我们刚到兵团时,他们依然穿着小棉袄、挽裆裤那种农村装束,所以,我们称他们“大裤裆。”
我认识刘万海纯属偶然。
那天我们连里的同是“大裤裆”的老周,赶着马车跟我去团部拉粮,回来时西边天涌上黑云,刹时狂风大作,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眼看大雨将至。车上没带苫布,粮食被雨淋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得尽快赶回连里。我催促着老周,老周用力吆喝着牲口,长长的马鞭在四匹马的头顶上盘旋着,马车在土路上狂奔。风越来越凉,紧接着瀑布般地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顿时,我们和那四匹马成了落汤鸡。幸好离路边二三百米的地方有座蒙古包,老周赶紧把马车赶过去。
我们哈腰钻入蒙古包,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光着脊梁,在衣服上抓虱子。外面的雨声大,再加上这人把精力全放在抓虱子上,我们突然闯入,这汉子吓了一跳。愣了愣神,认出“大裤裆”老周,不好意思地披上衣服,冲我们呲牙一笑。隔着蒙古包的小窗户往外望了望,抄起块羊毛毡,走出蒙古包,把车上的粮食苫上。回到包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看这云没边,这雨一时半晌歇不了。”
这汉子的举动,让我很感动,如果这车粮食不及时苫上,非和泥不可。听这个人说话和我口音差不多。老周把我们相互做了介绍,知道他叫刘万海,是牧业连的马倌。刘万海一笑,“原来是小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着,往炉子里放了几块干牛粪,把煮奶茶的壶放在炉子上。又让我们把衣服脱了,晾上。这就是我对刘万海的第一印象。加上他的口音,更加产生了好感。从闲谈中,得知他是遵化人,到乌拉盖有十几个年头了。
刘万海在衣服上蹭了蹭沾着牛粪沫的手:“既然是老乡,咱们得喝碗酒,叙叙乡情。”说着,在地上放上一只油啧麻花的小炕桌,从一个小木柜里拿出一碗炸牛肉干,一碗奶酪,一把野葱、野蒜。又从蒙古包的哈那墙上摘下一只军用水壶,找出三个酒碗,一一斟满,招呼我们坐下。我们喝着酒、唠着嗑。他从长城说到清东陵,从满山遍野的红果,说到蜜罐般的磨盘柿子,那时我没去过遵化,听的朦朦懂懂。刘万海很健谈,说话也很中听,属于自来熟的那种人。不像我们连里的有些“大裤裆”不着人待见。
天黑了下来,雨不知啥时候停的,我催老周赶紧上路。刘万海见我们要走,把剩下的牛肉干,装进我衣服的口袋里,让我半路上磨牙。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老弟别见外,咱们是老乡,土亲人更亲。到团里来办事,回来回去在老哥这歇歇脚,喝喝奶茶,咱们的关系应该比别人更近。”
半路上老周跟我说起刘万海。困难那年,刘万海带着未婚的媳妇私奔到乌拉盖,投奔他的一位表亲。几年的光景,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全家靠他一个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过着饿不死撑不着的日子。说刘万海这人有心计,春天在草摊上捡些碎羊毛,冬天把冻死饿死的牛羊的肉割下来,晾成肉干,攒多了,到霍林河那边卖掉,补贴家用。还说,他杀牛宰羊是把好手,一只羊、一头牛用眼一看,便能估出毛重,能杀出多少斤肉来,八九不离十。老周又说,刘万海这人鬼得很。
一来二去,我们熟悉了,每次到团里办事,都会到万海大哥的牧业点歇歇脚,好像跟他有说不完的话。每次探家,他总是给我准备好羊肉,让我带回家。我隔三岔五的给他些粮食,探家回来时,给他捎些小瓷器。
我来到卫生队,万海大哥被关在卫生队一个空房子里。见到他时,他本来红肿的眼睛,又涌出泪水,鼻涕一把,吐沫一把地哭了起来。哭他的老婆孩子、哭他将要离开人世、哭跟他多年的黄走马。越哭越伤心,我陪着他不住地抹眼泪。
卫生队的医生们时不时走过来,看他是否有异常的举动,又时不时的用水壶往水桶里倒水,而且尽量把水响声弄大,看他对水响有没有恐惧感……医生们说,一匹高头大马被狼咬后,就能毙命,何况一个人。肯定遇到的是带有狂犬病毒的疯狼。所以对他的伤非常重视,刘万海必患上狂犬病,而且定死无疑,就看狂犬病毒在他身体里的潜伏期有多长了。
经会诊,有两种办法:一是把病人被狼咬的肉剔掉,或者用烙铁烧红,将狼咬过的地方烫焦,以阻止狂犬病毒的侵入。但这种办法,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心里都犯怵,所以很快被否决。二是向上级主管部门报告,到内地大医院寻求治疗。有的医生说,外国已经发现治疗狂犬病的疫苗,正在临床试验阶段,但现在是可望不可及。
我们隔着窗户说着,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说被狼咬的经过。
这次被狼咬其实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白天,他发现一头冻死的牛,准备晚上把牛肉割回来。那天,白毛风刮得很凶,昏天黑地,他拿着一把斧子,骑着黄走马,拿上手电筒,带着两条狗,奔那头死牛而去。快到时,不知道从哪蹿出一只狼来,直扑向他。大概那只狼也是奔着这头死牛而来的。那狼一声嚎叫,把那两只狗吓得浑身乱抖。坏了,遇到孤狼了。孤狼不好对付,这点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一般情况下,孤狼凶狠、彪悍、残暴。
他手握着斧子,护着自己和黄走马。那狼左突右闪,一下子扑到黄走马的前面,一口叼住黄走马的嘴唇,长长的狼牙穿透马的上腭。由于力量过猛,狼牙挂在马口中的铁嚼子上,那马疼的不住地甩着头,不住地用前蹄刨着,终于把狼甩了出去,马的嘴唇被撕下一块肉来,疼的打了个站桩,血顿时淌了出来,险些把他扔下来。
那狼又朝他扑了过来,咬住他的腿肚子。他抡圆了手中的斧子,狠狠砸下去,正中狼的天灵盖,整个手掌震得麻木了。那狼把他的皮裤拽下一块来,腿肚子疼的钻心。狼哀嚎了几声,瘫软下去。刘万海下了马,朝着狼头又是几斧子,狼彻底断了气。稍休息一会儿,他顺手从腰间拔出刀子,打开手电筒,把狼皮剥了下来。
回到蒙古包里,天以渐亮,他用盐水洗了洗伤口。在草原上放牧,被狼咬狗抓是常有的事,所以,没放在心上。虽然遭狼咬了,但得到张狼皮也是值得的。收拾妥当,把黄马送到兽医站。第二天黄马死了,准是遇到疯狼了,问题太严重了,连里的卫生员硬把他押送到团卫生队。
刘万海看了看四周无人,跟我说:“他没敢说是为那头死牛才遭狼咬的,只说是白毛风刮得太凶,去照看马群,才遇到狼的。”
想到这里,我觉得万海大哥福大、命大。为他还活着兴奋不已。等下次再去乌拉盖,我们哥俩好好唠唠。他遇上的狼是不是疯狼?是不是到内地大医院进行了治疗?是不是还在狂犬病毒潜伏期之内?我要一问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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