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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腾冲之战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淮文史 热度: 15435
余戈

  1944年的滇西抗日反攻作战,主要战场大致集中在松山、腾冲、龙陵三处。这是当时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在滇西三角防御体系的三个支撑点。因为第五十六师团代号为“龙兵团”,对于这三地之间的关系,一名在龙陵战场幸存下来的日军主计军官(后勤会计人员)石川颱一,曾在其回忆录中形象地绘图比喻其为“双头龙”:松山、腾冲是两个“龙头”,龙陵以西沿滇缅公路延伸到芒市、遮放、畹町,为“龙身”。

  借这位日军主计军官的比喻,中国远征军滇西反攻最后的战果,就是斩断了两个“龙头”,砸烂了一段“龙身”,最后,日军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肢退缩到缅甸去了。战时,一直令日军讳莫如深的是,“龙陵”的含义为龙的坟墓,“龙兵团”葬身于此,简直是命中注定。

  在松山,远征军第八军斩断了日军第一个龙头——以第一一三联队为核心的“拉孟守备队”;在腾冲,第二十集团军斩断了日军第二个龙头——以第一四八联队为核心的“腾越(腾冲旧称)守备队”。

  远征军欲攻取腾冲,必先征服高黎贡山,其时日军防御前沿已经推进到这座平均海拔3300米的险峻山系。高黎贡山如同一座巨大的屏障,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渡过怒江后,首先要仰攻这道屏障,而后才能进入龙川江、大盈江谷地,以重兵合围腾冲城。高黎贡山,被当时的美军喻为“二战海拔最高的战场”,那里的惨烈战斗,是在“云层上的战斗”。在攻打高黎贡山时,我军在凄风苦雨中饥寒交迫,官兵因冻饿而死者甚至超过了阵亡人数,那是“也许只有中国人才能坚持下来”的战斗。

  攻克高黎贡山后,即转入腾冲围城作战。

  担负攻取腾冲任务的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为霍揆彰,副总司令方天。下辖两个军:一为第五十四军,军长初期为方天兼任,中后期由副军长阙汉骞升任;另一部为第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五十四军是陈诚“土木系”部队,本来有三个师,反攻开始后,两个师(十四师、五十师)应史迪威之需,调往缅北纳入驻印军序列围攻密支那了,仅剩下一个第一九八师,师长叶佩高。为了加强该军,反攻开始后,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陆续划拨原隶属第十一集团军的预备第二师、第三十六师归该军指挥,师长分别是顾葆裕、李志鹏。五十三军下辖第一一六、第一三○两个师,师长分别是赵镇藩(后为刘润川)、张玉廷(后为王理寰)。该部是原张学良东北军整建制保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军,营长以上军官以东北人居多。

  腾冲城始建于1448年,后明代戍边军民又将其修筑成一座石头城,异常坚固。日军侵腾后,城内居民多数都遁入深山避难,留居城内的当地人不多。日军从高黎贡山收缩后,转入城内及其外廓负隅顽抗以待援军。守城日军以步兵第一四八联队为主力,配属炮兵一部,守备队长为第一四八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我军反攻初期,日军第五十六师团曾将师团主力几乎全部调往腾北增援。但6月上旬我第十一集团军忽然从怒江下游进击龙陵、松山,日军迅速将腾北日军主力调回驰援龙陵。待第二十集团军以5个师合围腾冲时,日军防御兵力已减至约2000人。

  蜚凤山之战

  腾冲城外围的战斗,攻夺蜚凤山是一个典型战例。对此战做“解剖麻雀”式的“微观”呈现和解析,可能有助于读者比较中日两军综合实力,乃至对后来战况的惨烈和“比分”做出合理的解释。

  即便在今天的当地人中,也常常把蜚凤山与飞凤山搞混,以为是同一个概念。但在当时的史料中,它们各有所指。

  飞凤山横亘于腾冲城东北,山形较大,最高处海拔为2200多米,可瞰制从北、东两个方向进入腾冲的道路。日军收缩后最初的防御部署,以一四八联队第三大队防守飞凤山。但6月27日,第五十六师团师团长松山祐三忽然电令藏重康美,让该大队转往龙陵,准备参加为击溃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主力、救援松山日军而策定的“蚌渺会战”。万般无奈下,藏重只好令已构筑阵地布防的该部主力开走。由于防御兵力锐减,而飞凤山过于庞大,且距离城垣相对较远,藏重权衡再三放弃在此处设防。

  但是,紧邻飞凤山西北山脚的蜚凤山,日军却不能不派驻兵力。这是一座孤立的小山,海拔仅1800多米,却正卡在从北方进入腾冲的公路边,为腾冲外围前哨,既可率先阻敌又可发出预警。于是,藏重令第三大队第七中队的一个小队、配属一个机枪分队(相当于我军的班)据守,但实际兵力仅有40余人,由副岛秋雄准尉指挥。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总部参谋杨福纳评价说,“日军因兵力不足,仅派遣一个中队约百余人(笔者注:据日军资料称实际不足百人)防守蜚凤山,而不派兵防守较高之飞凤山,此为日军以兵力衡量务实的择地防守之典型战例,决不好大喜功,到处派兵,到处薄弱,而陷全般战局于不利”。

  蜚凤山状如哑铃,两个山头西高东低、中间略凹,西面的山头在当时的军用地图上被标注为5138高地(以英尺计量)。7月2日,从中路向腾冲城推进的远征军第一九八师第五九二团,率先向蜚凤山攻击,当晚与日军发生激战。至3日晨,将该山东部占领,日军残敌西退,与5138高地之敌会合,据守不退。此后,第三十六师第一○八团加入攻击。

  据李师(即三十六师,师长李志鹏)参谋长胡翼烜回忆说:“7月4日清晨,师长李志鹏将军偕配属本师之重迫击炮团团长廖活民,同往前方指挥所,指导第一○八团(团长李丁陆)攻击腾冲外围据点蜚凤山(标高5138)敌军阵地。我重迫击炮、81迫击炮及60迫击炮集中猛烈射擊,掩护步兵前进,经数度冲锋,官兵颇有伤亡。右翼攻击队第一连连长沈世昌负伤,攻势陷于停顿。下午1时许,续调预备队部分兵力,继续攻击,近黄昏时仍未奏功,双方彻夜对峙”。

  防御蜚凤山的日军仅副岛秋雄指挥的40余人,居然能与我军前后近两个团对峙2天。如按李志鹏战报,4日日军已伤亡约20名,那么阵地上所剩不过20余人,如何打不下来?

  对此,杨福纳参谋的回忆,似乎能让人管窥日军战斗意志和战术素养之一斑:“我第三十六师在7月中旬(笔者注:应为上旬),派一个团的兵力仅四五百人(因当时兵员伤亡,未获补充),由东、北、西三方进行包围攻击,并以师之山炮营(笔者注:应为集团军配属的重迫击炮团)行直接支援。第一次之拂晓攻击并未奏功,因日军之射击纪律极佳,非待我攻击部队进至其阵地前方百公尺之内,决不开枪射击。因之,当第一次攻击时,我部队虽轻易破坏敌之障碍物,进至阵地前缘准备发起冲锋时,敌军以猛烈火力行急袭射击,使我军伤亡惨重,攻击顿挫”。endprint

  5日继续攻击。据我炮兵部队战斗详报:“上午8时,奉令支援步兵对蜚凤山敌阵地攻击,我当以大部炮兵对敌炮兵战及破坏其残存工事,小部炮兵对敌轻重火点及其主阵地行制压射击。我步兵于炮火掩护下,战斗至正午,即将蜚凤山完全克复。”三十六师的战报为:“师(欠一○七团)微(5日)晓续攻5138高地,顽敌全歼,该高地被占”。

  对此战,日本战史的记述极为简明扼要:高良山(笔者注:即蜚凤山,日军以本土久留米的高良台训练基地地名为其命名)守备队副岛准尉以下25名,受到由东北向飞凤山前进中的第一九八师约两个营(日军未注意到第三十六师后续加入攻击)的攻击,经过3天激烈的白刃战,12人战死,多数负伤,但未屈服,继续顽抗。7月4日,中队长下令后退,首先令伤员后退,小队长副岛准尉以下守兵大半战死。

  夺取来凤山

  在腾冲外围战中,最具决定性的胜利是夺取来凤山。

  腾冲城西、北、东三面为开阔地,有大片稻田及大盈江、饮马水河阻隔,我军接近城垣不易。惟城南横亘着一座来凤山,海拔约1914米,成为拱卫腾城的天然屏障。日军在来凤山的营盘坡、文笔塔(也稱5300高地)、来凤寺、文笔坡(也称二台坡)及象鼻子等高地预先构筑了环形堡垒工事,分别命名为樱阵地、白塔高地、松阵地、来凤山及梅阵地,其间以交通壕连接,遍布散兵坑。来凤山日军兵力共300余名,由联队炮中队主力、步兵第六中队及第二机枪中队一个小队组成,指挥官为联队炮中队长成合盛大尉。

  国民党军报《扫荡报》记者潘世征如此评说:“从军事的价值上来讲,此山距城太近,当山顶被占领,像紫金山之于南京一样,全城一目了然,甚至于每一条街道上的行人都看得清楚。所以守住来凤山,可以保卫腾冲城;来凤山不守,即使城内有再坚强的部队,也没有办法可以固守的。再则,固守来凤山,即使城垣不守,山左有腾(冲)龙(陵)公路,右有腾(冲)八(莫)公路,皆可易地而守。”因此,欲攻克腾城,必先攻取来凤山,而后以此制高点为依托,俯攻城池。

  去腾冲旅游者,多半会去城南的和顺古村,也会站在著名的和顺图书馆门口向北眺望来凤山。当年,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正是以这个视角指挥部队攻击来凤山,而和顺图书馆正是其集团军总部驻地。

  第二十集团军翻越高黎贡山后,大致分三路南下向腾冲推进。其中,第一三○师沿龙川江南下,在腾龙公路渡口(腾龙桥)一线构筑防御阵地,警戒龙陵日军增援腾冲;其余各部分路逐次追击逃敌、扫荡腾冲外围各据点。打开蜚凤山门户后,第一九八师继续沿中路向城垣压迫。第三十六师扫荡城西宝峰山,并沿大盈江向南推进;第一一六师从飞凤山以东迂回至勐连,迫近城东南;预备第二师则从城西外围向城南纵深挺进。这三个师分别从西、南、东三面包围来凤山,准备发起攻击。其中,预备第二师为正面主攻部队;三十六师、一一六师各以一团配合策应。

  值得插叙一笔的是:作为迂回进击至城南最远的部队,预备第二师对和顺古村有“拯救”之功。7月2日,预二师越过大盈江,推进至和顺南2公里的芭蕉关。据五十四军战报,“冬(2日)辰,敌百余、汽车二辆、马数十,由城向和顺乡前进,芭蕉关骆营(四团第二营)予以袭击,敌即回窜……于腾城南绮罗练附近击毁敌汽车2辆、毙敌5名”。

  此时日军窜入和顺意欲何为?日方史料中并无记述,推测有烧毁村落以免资敌的考虑。腾冲地方史料多记载当日为6月27日,其实这天是我军炮兵自远处首次向来凤山试射之日,自然也产生了吓阻日军施虐之效;而预二师一线部队刚推进至城西北,准备攻击宝峰山,距离芭蕉关尚远。

  经历此劫后,沦陷两载、饱经蹂躏的和顺百姓终于迎来了翻身日子,整个古村一片欢腾热闹景象。最先进驻和顺的是预二师,师部驻张家宗祠;接着,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部驻和顺图书馆,五十四军军部驻上庄杨宅,五十三军军部驻小西娘娘庙,三十六师师部驻上庄钏宅,一九八师师部驻上村寸宅。各军各师之团、营、连部,散驻和顺各村巷、各姓宗祠、民居、学校,几乎家家都住有军队。据当地人尹文和回忆说,村里的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在街巷乱跑,即便出入设有层层岗哨的集团军总部和顺图书馆,也不大受阻止;从家里跑到楼上正在开军事会议的将领身边,也不受干涉;有时到邻居家,常听见一台台收发报机发出“嘀嘀嘀”的响声,也不知搞啥名堂;一听见美国飞机来,就跟着美军顾问跑到后山,看他们用无线电与机上联系,请求轰炸来凤山和腾冲城墙。

  日军战史载:7月8日,(中国远征军)第三十六师自西,预备第二师、第一一六师自西南及东向来凤山、礼仪台阵地(腾冲城外东南侧)开始了大规模的威力侦察。

  7月11日,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对来凤山实施了大规模空袭。据时任中央通讯社记者彭河清的战地报道:7月11日……盟机大编队风驰电掣而降,在来凤山及城厢敌阵更番轰炸八次,真痛快!七年来敌机肆虐的血债,也有报复的今天。重返家园的乡民目击我铁鸟扬威,男女老幼无不欢欣鼓舞。同时运输机在我草原上投送弹药,降落伞冉冉而下。老百姓都在附近悠闲地围观;等到投运结束,大家又争先替军队运送,人人都带着一副笑容。

  来凤山日军工事,虽不如松山日军工事构造复杂,也属钢筋混凝土堡垒,但该处日军有一大失策,是战前为扫清射界把山上的植被砍伐殆尽,成了一座秃山。这样,反倒有利于我空军飞机和炮兵观察,因此投弹、炮击精度很高,日军堡垒工事损毁严重。

  但是,此后步兵的攻击却不甚得力。一旦我空袭、炮击停止,步兵接近日军前沿阵地时,未被炸毙的日军即钻出坑道死命顽抗,部队付出惨重伤亡却无明显进展。7月16日,霍揆彰召集师长以上将领在城北三十六师师部驻地护珠寺举行会议,拟定攻击部署。又协调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加强空中轰炸,配合步兵作战。这时节,美军配发的部分火焰喷射器空投到位,据美军顾问介绍此新式兵器对坚固堡垒工事之近距离攻击最为有效。霍揆彰令优先配发预二师5具,率军、师长们在该师部队组织试射观摩,勉励部队发挥新武器的特殊威力。endprint

  7月25日,第二十集团军副总司令兼五十四军军长方天被免去军长兼职,由副军长阙汉骞升任军长,担负指挥重任。7月26日,对来凤山总攻开始。我空军以轻型轰炸机18架,分批臨空轰炸来凤山敌据点,该山之营盘坡、文笔塔之一部堡垒,中弹炸毁。作为腾冲地标的文笔塔,也在此次轰炸中轰然倒地。午后2时许,预二师第四团步兵以火焰喷射器猛烈喷火压制日军,向最西端的营盘坡外围堡垒发起攻击。

  这是火焰喷射器在整个中国战场首次使用,比攻击松山的部队还早使用几天。这一堡垒攻坚的利器,完全出乎日军预料,摄氏1000度的烈焰钻入堡垒,沾满油液焚烧着的日军蹿出堡垒嚎叫,其心理上的震撼效果,不亚于实际杀伤力。据第四团特务排长王希孔回忆:“最具威力的就是用火焰喷射器向敌人喷烧,从十多米外喷向敌掩蔽部内,都会把敌人烧死。那天我眼看着有四个日本兵,身上燃火,满身黑烟,连滚带爬地边跳边跑。士兵连续投去五六个手榴弹,把敌人炸得血肉乱飞,真解恨”。

  终于,营盘坡日军战斗意志崩溃了,开始向东面的文笔塔阵地逃窜。

  此后,预二师第六团对文笔塔发起攻击。据该团团长方诚回忆:两堡垒群之敌予我以侧射,一时弹丸如雨,伤亡惨重。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幸我官兵咸具决心,不顾一切,在我机枪有力之掩护下,迅速以最低姿势,利用死角及弹痕,由广大正面接近敌之堡垒群,分别以手榴弹投入每个工事射孔内,一时爆炸声大作,我乃乘机冲入工事内,发生激烈之壕内战。敌不支,一部狼狈向二台坡逃窜,大部被歼灭于阵地内。

  来凤山制高点被我攻占,日军极不甘心。26日夜,各阵地的残存日军屡次向文笔塔发起反扑,第六团官兵在暗夜中顽强应对,但仍有20余名日军窜入被攻克的堡垒内。据五十四军战报:(27日)凌晨2时许,敌由城内及文笔坡等方面增援百余,向我文笔塔反攻。迄5时30分,敌30余冒死冲入我文笔塔东南阵地内,发生混战,状甚惨烈。顾师至此乃以预备队向文笔塔方面增加,予以猛烈之反攻。27日6时30分,预二师各部将侵入之敌全部消灭,并击溃增援之敌。当敌回窜来凤寺时,遭我预伏北侧凹地部队截击,伤亡累累,生还者不足10人。7时左右,顾师长饬部续攻象鼻子,拟俟攻占该地后再行夹击文笔坡。8时30分开始攻击,近午攻占象鼻子。遂依预定信号,通知接近文笔坡部队向南攻击,以夹击文笔坡高地。敌以首尾不能相顾,乃于13时许放弃其仅存之高点,仓惶东逃,复受我文笔塔方团火力之阻击,几悉数就歼。13时30分,文笔塔亦复为我攻占。自是,敌恃为要塞之来凤山已全入我军之手。

  夺占来凤山后,五十四军的前进指挥所搬到了山上,居高临下指挥攻城。7月28日清晨,来凤山顶升起国旗,和顺乡等地的士绅乡民幼童人等,纷纷爬上山来,簇拥着部队指挥官、美军顾问和记者来观战,成为一道独特景观。城内日军沮丧地发射数炮报复,炮弹零星地落在山洼里,在记者潘世征笔下被描写成了向中国国旗致敬的礼炮。

  浴火之城

  腾冲城内的日军已成困兽。但困兽犹斗,我军官兵预料更残酷的战事还在后头。

  自8月2日开始,第十四航空队战机频频出动,以500磅炸弹轰炸腾冲城垣。当日16时,第一一六师第三四八团在东南城角我空军炸开的10多米宽豁口处,击退敌之猛烈反扑,其第九连42名官兵率先登城成功,与日军在城墙上僵持。17时30分,第三十六师第一○七团第二连连长刘恩宪率一、二排在西南角瓦砾中攀上城垣,经奋战攻占敌堡垒3座。因城墙上敌火网浓密,连长刘恩宪当即阵亡,其余33名官兵亦相继伤亡;该连第3排因敌火封锁,未能继续登城。

  由于腾冲城北为地势开阔、水网密布的稻田,难以接近城垣,我军除留下少量警戒部队外,主力均转向城墙西、南、东三面,以南城墙为主攻方向,按南城门至北城门的中轴线分界,以五十四军攻击西城区,五十三军攻击东城区。霍揆彰通令部队:“先入城占领据点,待于立稳脚跟而继攻克城墙者,总部赏洋10万元,并制赠荣誉旗一面;又有功勋官长,准报请军委会核奖或请颁发勋章”。

  此时,预二师部队在来凤山上休整,担任预备队。四团九连机枪手陆朝茂站在山上,看着空军向城墙投弹之后,步兵在一片喊杀声中,潮水般冲向城墙和城外的工事,但是每次都被日军密集的火网挡回来。“我们的装备不算好,没有什么重武器,要么靠近城墙安放炸药,要么等着飞机炸才能打开城墙。”

  但以坚硬巨石覆被的城墙,令巨型炸弹也遇到了难题。据美军飞行员克利福德·隆回忆:“8月3日,在得知我们扔下的炸弹被坚硬的城墙巨石反弹到离城墙几十米外爆炸而无法炸塌城墙时,地面的勤务人员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在炸弹上绑上磨尖的钢条,犹如给炸弹安上了“刺刀”。这样,当我们在飞机上扔下炸弹时,“刺刀”就能牢牢“钉”在巨石上,准确地炸毁城墙。后来,我清楚地看到我扔下的炸弹把南城墙炸开了一个缺口……”

  至8月5日,西、南、东三面城墙先后被炸开13处豁口。但日军据守残破城墙拼死顽抗,我军攻城部队前仆后继猛攻,战况至为惨烈。据日军战史载:“8月6日19时(日本时间,当地时间为17时),美军飞机32架来袭,地面之中国军同时开始猛烈炮击,向南门及西南角攻来。凄惨的近战在狭窄的地区执拗地反复着。中国军可以反复攻击,而守兵则无力更换。随着伤亡的增加,反击力量急剧下降”。

  8月13日,美军出动18架战机对城中心大堡垒群俯冲投弹,在东城门洞中指挥作战的日军守备队长藏重康美及其手下共32名官兵,均被炸塌的城门掩埋毙命。被日军士兵背地里戏称为“坐洞联队长”的藏重,与他的绰号一起永远埋在了洞里。

  藏重死后,接任指挥的太田正人感到在我军以优势火力压制打击下艰难防御非常憋气,发电请求上峰允许自己率残部突出城外,向我军发起主动攻击。这样固然痛快,但无疑是加快了送死步伐,故日军司令部仍电令其负隅死守,以拖延时日。但援军迟迟无法到来,令腾冲日军感到绝望,士气逐渐低落。

  虽然我军第三十六师、第一一六师主力已在城垣上占据立足点,但此时城外日军仍占据着东北角的拐角楼村、西门外的英国领事馆、东门外的东方医院等据点,我攻击力量不敷使用。8月15日,休整两周后的预二师以一部扼守来凤山,主力加入攻城战斗,攻占南门以西城墙两处缺口,肃清城墙上残敌。16日,第一九八师以五九三团在城北拐角楼亘饮马水河之线与敌对峙,主力转向城南,对南城楼及以西城墙之敌攻击。endprint

  20日16时,预二师第四、五团各一部率先下城,开始进入巷战。日军两年来在腾冲城内修筑了无数明碉暗堡,在很多房屋墙根挖掘了暗道彼此沟通,设置了火力点,构成交叉火网。我攻击部队沿街巷推进,处处遭敌狙殺。不得已放弃通道,转入残破的民居,与日军隔墙对峙,伺机以美式火箭筒、手榴弹等破墙推进,每日战斗进程仅以米计。

  8月25日,霍揆彰电令此前在龙川江之线担任警戒的第一三○师,以两个营仍担负原任务,其余均开赴腾冲东门外,加入攻城作战。此后,第五十四军与第五十三军以南门亘北门中轴线为界,在西城、东城展开竞赛式巷战。

  由于部队推进太慢,霍揆彰发出严电,云:“目下困据城内之敌,能作战者不过三百余人,我围攻部队之兵力与火力依最低限度计算,亦在十余倍以上。纵令残敌如何顽强,工事如何坚固,安有不能一举歼灭之理?而时日稽延、大功未成者,全在我各级指挥官无必胜之信念与必死之决心耳。言念及此,能无惭悚?”

  在如此刺激自尊心的电报面前,指挥官们只能沉默无言、咬牙发愤继续严督部队攻击。终于,9月7日,中路第一九八师率先扫清西城残敌抵达北城墙下,又奉命折向东部,与推进较缓的第五十三军合力围歼最后的日军。在翻阅战史时,常常可以看到同在一个集团军序列中,“嫡系”五十四军对“杂牌”五十三军的优越感。但按日军部署,21日南部正面为300人,西城为70人,东城为120人,可见东城力量明显强于西城。五十四军有3个师,而五十三军最初仅有一个一一六师作战,一三○师很晚才开来。以此而观,似不应对于这支“九一八”后即丧失家园的东北子弟兵过于苛责。

  9月10日,日军13架飞机(战斗机8架,轰炸机3架,运输机2架)飞临腾冲上空,事先获悉预伏的美军P-38战机8架忽然自高处钻出云端,向日军飞机猛烈攻击。激战10余分钟后,即击落6架日机。

  11日,我军继续缩小包围圈,将残余的70余名日军压迫在城东北李家巷附近的几处民宅内。13日,我预二师第五团团长李颐爬上一段竹梯,侦察墙内院落内的敌情,被日军狙击手开枪击中头部牺牲。当日夜,大雨如注。日军在李家巷、东城墙下杀害了部分慰安妇后,分散突围。14日凌晨,太田率日军一部发起“自杀式攻击”,被我军歼灭于腾冲城东北角一处院落(原腾冲富商李佩宅);一部从东南城墙的一处豁口突出城外,后面跟着二三十名慰安妇,却遭到饮马水河残余日军的射击,两股日军自相残杀。其中,18名慰安妇向我军拦截部队求救,其余日军向东南、西北方向分散逃窜,被我派出的追击部队零星歼灭于各处。

  以参与追歼残敌的一一六师、预二师战报统计,最后突围的日军居然多达100余人,但能逃出活下来的为数寥寥。

  腾冲之役,我军全歼日军腾越守备队2100余人(笔者注:据日军骸骨分布资料,腾冲城内及来凤山、蜚凤山、宝峰山共弃尸1800具),俘虏53名(含慰安妇)。我军伤亡官兵18000余人,其中阵亡约9000人。战后,云南省政府在腾冲来凤山北麓小团坡修建了大型阵亡将士公墓,谓之“国殇墓园”。1996年,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5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公布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

  影像记录的战争

  腾冲之战,大概是抗战八年留下影像记录最丰富的战事,这得益于远征军中的美军顾问团。在高黎贡山作战期间,能伴随远征军攻击部队行动的美军记者为数寥寥,没有留下多少影像。但是,进入腾冲坝子后的围城作战,曾留下大量照片。

  值得一说的有两件奇事:

  其一,当时和顺古村,曾开着一间照相馆,主人叫张溶。其时,第二十集团军指挥部设在和顺,美军拍摄的大量战地照片,都拿到这间照相馆洗印。大约在战事结束前,一位未留下姓名的中国军队战地记者一次冲洗了70多张照片,内容均为战场情况。照相馆老板张溶深知这些照片的价值,就悄悄多洗了一套留存。另外,战时张溶本人也应邀为远征军拍摄了15张照片,美军记者又赠送他数张照片,合计约90余张。此后,在张溶及其儿子张仲孝的精心保存下,这批老照片居然躲过了历次历史劫难,直到1980年代末重见天日。

  其二,腾冲城内也有一间照相馆,主人叫熊振德。腾冲沦陷时,熊家人丢弃所有的摄影设备匆匆逃亡保山,日军强占其宅院开设了一间慰安所。远征军攻克腾冲后,熊振德和家人回到破败不堪的宅院旧址重建家园。大约是1950年代,熊家儿子熊维元和小伙伴在自家老宅的一堵老墙上掏鸟窝,居然掏出一袋拍摄有裸体女人的底片,被父亲没收。后来这堵墙在阴雨天倒塌,又发现两只铁皮盒子,分别装满了照片和底片。熊家人大惊失色,这样的照片,在当时的环境下,无疑属于危险物品,会给保存者引来大祸。思虑再三后,熊家人烧毁了全部照片,小心地将5张裸体女人底片深藏起来。1980年代,腾冲县向社会征集文史资料,熊维元担心自己保存的照片被认定为“黄色”,也未敢向人透露。直到2000年8月,熊维元才将这些底片给自己的老友、腾冲国殇墓园管理所原所长毕世铣看过,毕世铣认为这组照片价值极高,耐心说服熊维元打消了顾虑,此后陪同中国新闻社记者姚文森、腾冲报社记者李根志等人采访了熊维元,首次向社会公开了这组照片。这就是后来在世界上引起强烈反响的日军慰安妇裸体照片。其中一名慰安妇,就是朝鲜籍慰安妇朴永心。2000年底,保山史志学者陈祖樑先生曾带着这些照片,到日本参加调查慰安妇问题的国际学术会议,经朴永心亲自指认,照片中的一人正是自己。上述两则轶闻,披露了战时腾冲历史影像的几个来源:大部为美军照相部队所拍,部分为侵腾日军所拍,少量为中国战地记者所拍。因为日军最终被歼灭于腾冲,可以想见很多照片都毁于战火,能带回日本的是极少量。藏在熊家老墙里的慰安妇照片,推测是日军当时利用熊家遗弃的照相器材拍摄藏匿下来的。从照片拍摄风格看,像是一组拙劣的人体艺术摄影,裸体女性背后有的还摆着画架,仿佛是正在被描画的人体模特。

  据资料载,战时中国的新闻机构派出了不少记者,沿中印公路一线随军采访。在腾冲的战地记者,较活跃的有《扫荡报》记者潘世征、中央通讯社记者彭河清等。其中,潘世征所采写的战地通讯最多,记录了从进攻高黎贡山到攻克腾冲作战全程,并在攻克腾冲后首次采访了被俘的日军慰安妇。据当时见过潘的当地人回忆,潘世征身上挎有相机,和顺乡张溶父子保存下来的那组照片,应该就是潘记者所摄。毕世铣告诉笔者,潘世征为西南联大学生,抗战军兴,响应蒋介石“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号召投笔从戎,与140余名校友奔赴滇缅印战场。他追随远征军第五十四军第一九八师沿中印古道(当时还未通公路)采访,记述了腾冲反攻作战的全过程。战后,他将所写的战地通讯结集出版,书名为《战怒江》,序言由其在西南联大的老师费孝通撰写。

  腾冲围城作战期间,美军摄影部队追随我进攻部队拍摄了大量战场照片,有的照片直接记录了火线上的战斗实况,十分珍贵。但是,美军拍摄的一些电影镜头,如部队攀登竹梯攻城的镜头,是事后请我军官兵重演“补拍”的,因摄影者长时间处于火线,易遭日军狙击。美军记者告诉我军官兵,这些镜头经美国向世界发布后,必将大大鼓舞反法西斯同盟国人民的胜利信念,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国军队勇敢善战。

  战后,日本学者森山康平编著的《胡康·云南之战》,及日本每日新闻社所编《一亿人的昭和史》之《玉碎作战别册》,均收集大量腾冲战役照片。这些照片多系从美国购得,一部分为日军在占领腾冲前期所拍。在美军拍摄的腾冲战场照片上,都有拍摄者所做的图注。但真正能把图片上的内容说准确的,还得是腾冲当地的亲历者。而这些能对当年历史影像做出准确诠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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