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底,我收到芜湖书家方石寄来的他父亲方诗恒(1914—1983年,亦名诗痕)诞辰100周年纪念画册——《百年诗痕》,画册的序是廖静文用毛笔写的。序中说,“诗痕不幸历经坎坷,沉冤二十载,身在缧绁而不辍绘事,其意志之坚强殆难想象。平反后重返安徽师范大学执教,热情仍未减少年。旋赴东北写生,途经北京,相见倾谈,无片语怨恨……” 虽寥寥数言,却感人至深。
此前,我和方石交往并不多。约在两年前,方石、方宁兄弟在中国科技大学艺术中心举办书画展,我受画家朋友推荐前去参观结识了他们兄弟俩,与之交谈十分投缘,得知他们父亲方诗恒当年是很著名的画家,徐悲鸿的高足,一生历经坎坷。1950年代在安徽师范大学任美术教授,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被判7年徒刑,在狱中因递交无罪申诉材料而被加刑3年。1968年服刑期满,被流放劳改农场直至1979年才平反,之后4年就去世了。兄弟俩和这位画家父亲,在人生中的交集时间并不长——儿时父亲去坐牢,20年后父亲回来时兄弟俩都已长大成人,没几年父亲又去世了。但从交谈中可以看出,他们对父亲的感情很深。
一
這次书画展相识之后,我曾向方石讨一副字,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居然裱好送到合肥来,让我感动不已。那天,方石和我聊了很多关于他父亲的事。
方诗恒,淮南方家楼人,祖上方简(1711—1785年)是乾隆年间翰林院的国史编修。方诗恒1934年考入苏州美专,师从颜文樑;1936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师从徐悲鸿,艾中信、张书旂、孙多慈等后来的画坛名家都是他的同学。
方诗恒是徐悲鸿最欣赏的学生之一,这可能和他上国立中央大学时已在苏州美专读过2年,基本功扎实有关。他和恩师徐悲鸿之间还有一个精彩的小故事。1938年抗日战争时期,国立中央大学迁至重庆。一日,徐悲鸿正在教室上课,忽然警报叫响,日寇飞机将至,学生们差不多都跑光了,唯徐悲鸿仍在教室。方诗恒见老师未动,也便留了下来。徐悲鸿问他:你怕不怕?方诗恒说:先生不怕我也不怕!徐悲鸿安慰他说:放心吧,我们不会中头彩的!随即俩人铺纸画画,方诗恒画了几竿竹,徐悲鸿为之题款:“诗恒弟此作殊为潇洒,二十七年夏悲鸿欣然题之。”这则故事后来被用在《徐悲鸿》电视剧里。
1950年中央美院刚创办,徐悲鸿便给在安师大艺术系(当时叫安大文艺系)任教的弟子方诗恒写信,让他到北京中央美院来任教。当时方诗恒因患骨结核,不能行走,正在芜湖弋矶山医院住院。那时骨结核是相当难治的病,死亡率极高。为帮他治病,淮南老家已卖掉几个店面,妻子沙月华则卖掉了家中所有的金子。徐悲鸿知道后很关心,便给芜湖驻军代表洪模写信,请其设法关照医治方诗恒。“顷接安大艺术系当日教授方诗痕君函(附奉),不胜恻恻,方君为中大高才之一,成就甚好,今致瘫痪,令人起斯人而有斯疾之叹,如能医愈,实一人才。今彼在窘境,足下能设法(商之许先生)一为援手否?”时悲鸿也是一个病人,自1940年代起他便疾病缠身。同为病人,他更能体会学生的痛苦和无奈。
徐悲鸿当时名气之大,已到了全国士人莫不知之的地步。连齐白石老人家也是因徐悲鸿的赏识而大名于天下的。至于国内美术圈,徐君更是影响极大。1954年华东地区美术家协会成立,作为徐悲鸿的学生,方诗恒和黄宾虹、傅抱石、林风眠、潘天寿等著名画家一起与会,并被选为常务理事。此时他身体已渐康复,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但已能作画,故常被各地邀请去作画,如为天津机场大厅作大幅油画,为南京体育馆作油画《女排球手》,为治淮博物馆画《治淮工地》等。这一时期他还画了很多领袖像和伟人像,也画了不少国画。在安徽美术圈,可以说无人不知方诗恒。后来安徽著名的大写意画家萧龙士和另一位画家来芜湖找过方诗恒,想到安师大谋一教职。方诗痕看萧龙士带来的作品都是兰草墨竹,觉得有些单调,便没帮他。
关于方诗恒为何被打成“右派”,方石说,当时艺术系的学生美术和音乐兼修,简称双轨制,方诗恒为专业培养计,认为这两个专业应该分开,因此向校方提出专业分科与教学改革建议,还提议安师大艺术系与南京艺术学院合并,以便整合教学资源、提高教学水平。就此他被扣上“反对党的教育政策、向党进攻”的荒唐帽子。
方诗恒和恩师徐悲鸿以及师母廖静文感情非常好。方石说,他们家早年一到过年便挂上徐悲鸿的一副对联:“一怒定天下,千秋争是非。”方诗恒平反后去东北写生路过北京,便去看望师母廖静文,两人一见面便泪流不已,情景非常感人。在纪念画册《百年诗痕》中除了廖静文的一篇短序外,还有1984年方诗恒去世后廖静文写给赖少其的一封信。“兹有恳者,悲鸿的学生,安徽师范大学教授方诗痕因积劳逝世,他遗留作品300余幅,家属希望能在合肥举行一次遗作展览,并出版一本画集。诗痕是悲鸿在中央大学艺术系执教时期的学生,他在学生时期的作品便很受悲鸿的赞赏,悲鸿曾购他的一幅水墨肖像画《悲痛之夜》,至今仍藏于悲鸿纪念馆……”她希望赖少其能帮忙成全此事。1985年,方诗恒人生中唯一一次作品展在安徽省博物馆举办,展览费用因赖少其的批示而被免收。
廖静文给赖少其写信,是方家家属提出的吗?方石说他们家人并未主动提出,是廖静文听说校方要给方诗恒办一个遗作展并得知家属有此意愿后,自己主动写信给赖少其的。
二
说来也巧,就在这次与方石畅谈后的第二天,我去看望漫画家吕士民,提起方诗恒,没想到他们两人在白湖农场劳改时还有一段交往经历。
白湖农场是劳改农场,吕士民1960年代初因画漫画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在劳改队里呆了十几年。他回忆说,1973年冬,白湖农场正在修大坝。方诗恒因为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干不了重活,便被安排当记工员。当时卫校毕业的吕士民则在监狱医院当犯医,每天背个药箱到处巡诊。自从听说有个画家也在白湖劳改队,吕士民便千方百计打听,终于找到了方诗恒。吕士民看到方诗恒时,方已是个老头子了,没有丝毫艺术家风度,戴个老头帽,只露出两只眼睛,因为寒冷全身瑟缩着坐在大坝上当记工员。见有人拉土方过来,就在本子上划一道杠;收工时再统计一下每个人的劳动量,这就是他当时的工作。吕士民问他,“你就是方诗恒?”方诗恒点点头,想站起来可腿脚又不方便,吕士民赶紧制止他,自我介绍说:“我和你一样,也是犯人……听说你是画家,我也喜欢画画呢。”问他现在还画画吗?方诗恒说不画了。那种地方不适合多说话,吕士民便说过两天送病人去他们队,还会来看他。临走时,方诗恒问他要了点感冒药。
过了两天,吕士民借送病人去方诗恒队部,又去看了方诗恒。这次方诗恒给吕士民画了两张速写,是吕士民背着药箱从远方走过来的样子,就画在处方纸上。吕士民说方诗恒的速写画得真好,人物形象抓得很精准。这次吕士民给方诗恒出了个主意,让他去跟队长说身体不好要去监狱医院看病。吕士民到时把病情夸大一点,设法让他住院,好把身体给休养一下。不久后方诗恒便住进了监狱医院,成了吕士民的病人。吕士民上夜班时没什么事,便和方诗恒聊天。方诗恒跟他熟了之后,就跟他说画坛故事,说他那些没倒霉的画家同学,说孙多慈和吴作人,当然说的更多的是他老师徐悲鸿。当时方诗恒也教吕士民画速写,教他如何抓人物表情等等,让吕士民大开眼界。
方诗恒住在监狱医院约有一个月时间,那时医生上夜班是有夜餐的,夜餐里往往会有一个鸡蛋。吕士民就常把自己的夜餐让给方诗恒吃。当时他想把方诗恒留在厂部画画,但因形势紧张,没搞成。一个月后,方诗恒所在中队送别的病人过来,便把方诗恒带了回去。此后,吕士民便再没见过方诗恒。
1980年代末,吕士民去芜湖时也曾打听过方诗恒,但没有消息。我说,那时方诗恒已经去世了。他是1983年去世的,就倒在教室里,说是脑溢血。那个教室其实也是他的画室。因为当时方家住房条件极其紧张,几口人就挤在两間小房子里,家里没地方画画,方诗恒只好去教室画。吕士民说安徽画坛“五老”之一的梅雪峰是他学画的恩师,他七八岁时便跟梅学画画,而方诗恒则算是他特殊时期的老师。吕士民还从书橱里找到一本梅雪峰画册,翻到最后一页给我看,那是方诗恒1950年代给梅雪峰画的肖像。
三
方石说,他父亲当年考国立中央大学时,素描考的是画孙中山,他第一个交卷。因为他在苏州美专时已打下扎实的素描基础。在国立中央大学学习时,方诗恒在教室的画桌靠近窗口,光线好,悲鸿先生常在他画桌前作示范教学。徐悲鸿主张中西绘画融合吸收,给方诗恒“常有过份表扬”,为鼓励学生,他甚至还花钱收藏方诗恒一张水墨人物画《悲痛之夜》(现存徐悲鸿纪念馆)。方石说他父亲经常谈起徐悲鸿,说先生讲课时充满激情,很容易激动,对学生非常好。方诗恒深受恩师影响,他的为人也颇有乃师之风,也是激情型画家,对学生充满热情,深得学生喜欢。当时他被分配住在校外,腿因骨结核留有后遗症,每天一瘸一拐从校外走到学校来上课,学生都为他鸣不平。大鸣大放时期学生便给系领导贴出大字报,方诗恒后来被打成“右派”可能也和这有关。
徐悲鸿擅长画马,方诗恒画马也是一把好手,如果不看署名,他的画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徐大师的作品。毕业后他和恩师徐悲鸿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在安师大的同事、版画家郑震曾在回忆文章中说,“那几年里,我曾经读过好多封徐悲鸿先生和他(指方诗恒)的通信,字里行间是那样亲切,流露出爱护、鼓励和期望(可惜,这批信件后来都散失了)。我还记得,在一次课余的谈笑声中,他拿出一张自己画成而未曾题款的马给我们看,当时,我们都认为是悲鸿大师的原作。”郑老2013年已去世,他生前写过数篇文章怀念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同事方诗恒,“早年,我和方诗恒先生是比邻而居,我向他学习了许多有益的知识和技巧”,但他几篇文章中都未曾提到一件事,徐悲鸿有一次给方诗恒寄信中夹了一张字,写的是“故君子遵德性而道问学,尽精微而致广大,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语出《中庸》。郑震看了极喜欢,便恳请方诗恒把这张字送给他,方不好回绝,尽管自己很喜欢,也只好送给他。也因此,这张字躲过了“文革”中红卫兵对方诗恒的数次抄家。徐悲鸿虽以画名,但其书法也相当了得,当代美术评论家陈传席评价其字为近代第一,认为其书有“篆籀气,很高古”。徐悲鸿是康有为的入室弟子,但他的字中并没有多少老师的影子,而是弥漫了自己的一派气息,既洒脱,又高古,且有文气。据说他很欣赏商周甲骨、钟鼎文字与汉魏碑志、造像字体,且对唐宋遗迹、阁帖及明人草书广泛涉猎,尤其喜欢倪瓒、王铎、傅山等人的字。他对书法很有研究,且不乏高论,“天下有简单事,而为愚人制成复杂,愈远愈失去益远者,中国书法其一端已。”他有很多独到之见,“尽精微,致广大”既是其短暂一生对自我的高要求,也是对学生的要求。他给方诗恒写这幅字,自有其深刻含义。有意思的是,方诗恒夫人沙月华收在《百年诗痕》中的唯一一幅书法作品,写的便是《中庸》这段话,这是她80岁时写下的。老太太喜欢写字,即使在最困难的岁月中,先生被抓,她一人工资养活全家,仍临池不辍,每年过年都帮很多同事写春联。方石正是从小看母亲写字,受其影响,便也爱上了书法。
徐悲鸿1953年猝然去世后,方家依然和徐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方诗恒1979年平反后便和廖静文取得联系。他去东北写生,特意去北京看望师母。而1983年冬方诗恒去世后,他的儿子去北京时也看望过廖静文,尤其是方宁,他先后去过数次。结婚时去一次,廖静文还送了礼物;后来也是廖静文建议,通过她儿子徐庆平(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研究院院长)的联系,方宁去中央美院读了绘画研修班。2015年廖静文去世后,方宁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怀念父亲的师母。
“文革”中方家曾遭3次抄家,很多书籍、照片、字画、书信(包括徐悲鸿的)都被抄走了。其中红卫兵抄过两次家,抄走了大量书画,方石说至少有上千张画;公安局抄过一次家,抄走了大量珍贵的老照片和书信。“文革”结束后,并无一字一信归还。方家留下的唯一一张画是方诗恒、张书旂合作画的和平鸽,由徐悲鸿题款。当时红卫兵抄家抄到这张画时,方诗恒夫人沙月华抓着不放,跪下来哀求红卫兵说,“小将们,这不是‘四旧,你们打开来看看,这画的是和平鸽,这不是坏东西,和平鸽是我们渴望的是不是?而且这是徐悲鸿大师题的字,这个恳求你们一定不要抄走……”就这样,这张画被留了下来。
方家原有很多老照片。1954年华东地区美术家协会成立时,方诗恒被安排与傅抱石同居一室。他们都是徐悲鸿的学生,自然相见甚欢,两人愉快地在一起合影。然而这张珍贵的照片,也被公安局抄走了。至于书信,更是荡然无存。
公安局这次抄家的理由说来也是荒唐可笑,方家养了一只母鸡,晚上关在笼子里喜欢啄木板,“嘟、嘟嘟、嘟嘟嘟……”很有节奏。“文革”期间,人们神经都高度紧张,警惕性也特别高,有人听到了这声音以为是敌台在发报,便汇报到公安局。公安局也好奇,说没有监听到那里有敌台啊?便深夜出动,到方家来抄家,查了个底朝天,甚至把墙壁都敲了敲,最后也没查到什么电台,只把书信和照片抄走了事,好看看可隐藏什么“反动信息”。
方诗恒夫人沙月华是合肥人,大家闺秀出身,其母李国英系李鸿章大哥李瀚章的孙女。她毕业于中国首个体专——上海东南体专,后为卫校老师,长于舞蹈和体育,写得一手好字。抗战期间她从上海辗转到陪都重庆,参加了宋美龄等人领导的妇女工作指导委员会,从事抗日宣传工作,并和其他女青年一起受邀到宋美龄家中做客,当面表演过拳术并辅导宋美龄打拳。“文革”后她对儿孙们回忆她在蒋家的见闻,说很欣赏并佩服宋美龄的气质和风采。沙月华在方诗恒劳改20年间,一个人带大几个孩子,还坚持定期去看望方诗恒,除了带吃的给他,每次都把孩子带着,几个孩子轮流都去看过父亲。方诗恒在这20年间不曾绝望也和夫人对他的爱和鼓励有关。
[作者系新安晚报社高级编辑、安徽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与欲望无关》《白马集》(与台湾记者合作)、《画画这事儿》等]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