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的口碑,在民国政要中,绝对是最隆的。他一生布衣粗食,早年穿的是布衣布鞋,都是夫人亲手缝制。到台后,由一南洋华侨家属供给,直至临终。他做高官,享厚禄,但他是真正的一介布衣:穷。
于右任几乎是一辈子闹穷。1930年代,他患伤寒,上海的名中医陈存仁为他治愈,他无钱付诊费,亲书一帖怀素体的《千字文》赠之。于对陈说:“(我)仅拿公务员的薪水,所有的办公费、机密费一概不收。所得的薪水,只够很清苦的家用,到东到西,袋里从不带钱,身上只带一只‘褡裢袋,别人是放银子的,我的褡裢袋只放两颗图章,参加任何文酒之会,或者有人馈赠文物,我别无长物为报,只好当场挥毫,盖上两个印就算了。”某年,已身为监察院长的于右任到上海,想回报一下办报被通缉逃亡岁月济助他的妓女荷花,奈何囊中羞涩,不得不一下火车,就寻访陕西在沪做生意的老乡,以求资助。
1948年,国民大会选举,于右任竞选副总统,他只能靠送字、赠照片“拉票”,仅在临选举的前夕,请了几桌客,席间道出了真情:“我家中没有一个钱,所以没有办法和各位欢叙一次,今天的东道,实际上是老友冯自由等20位筹集,我只借酒敬客而已。”抗战岁月,他的长子于望德在德国留学,他期望儿子早日回国为抗战出力,“盼儿归国,但无路费”,想想也罢,让“国家总账上减少几文支出”。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他的所谓官邸(宁夏路二号)非他所购,而是靠乡谊、租赁旧部下冯云亭的宅第。
贵为党国元老、五院之一长的于右任,是在哭穷、作秀?非也。他的钱呢?
于右任出身寒门,又有浓厚的桑梓情结,他把钱都放在故乡人民的口袋里了。他认为“欲建设新民国,当建设新教育”。他十分注重兴学,除在上海创办“复旦”、与共产党人共办“上海大学”外,更倾心家乡的教育。二三十年代,他就呼吁社会贤达“兴学兴农”、“开发西北”。在陕西,于右任首倡西北农学院(今西北农大),他任国民革命军陕西总司令期间,创办陕西中山军事学校,以及渭北中学。最早于1917年在三原县建民治小学,让穷人孩子上学,减免学杂费,甚而提供助学金。资金全由他募集自筹。他无产业,亦不经商,其困难窘迫可以想象。1940年前后,民治小学校长王麟生写信给于,称学校经济困难难以为继。于右任复信云:“我就是穷得卖字,也要支撑这所学校。”对整个三原县的教育,他一直萦绕心怀。在上海办报期间,他听说三原县小学实行统考,便从上海寄了一批练习本、橡皮、铅笔作为奖品。为弥补全县教育经费的不足,于右任托好友段兆麟(三原人,留美学者)购地482亩,栽速生优质的泡桐树,待树成材后出售,济助全县各小学。
国难当头,于右任艰难兴学,深得孙中山赞赏。孙在1919年9月1日致于的信中说:“从事新教育之设备,及改造社会之筹策,于干戈扰攘之秋,犹能放眼远大,深维本根,远道闻之,深慰新望。”
于右任之善举,始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陕北大旱,颗粒无收。陕西学政沈淇泉(沈钧儒之叔)筹办粥厂,委于右任当厂长。“恩师知我信我”,“不由我不动心,不努力啊!”时值1918年,陕西又大旱,为赈灾民,于右任派员四处奔走呼号、募款,先后向关中20个县发放赈款11次。那时他患足疾在沪,又适长子于望德结婚,亲朋故旧、慕名攀贵者都来道贺。于右任把办喜筵的一品香饭庄当成募捐现场,发表演说:“余久抱与家乡父老同生同死的宗旨。今天各位送来的贺礼,权做赈款送回陕西。于某今以薄酒,感谢各位为陕助赈的热情。”是年8月,他抱病回陕视察灾情,捐款购100担小米,开设舍粥场,救济灾民。当时的《西安日报》有长篇报道。三秦大地旱灾频发,他建议三原县兴修水利,先后两次捐款,以工代赈整修河道。
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王陆一,同为“三原三才子”,曾是于的得力助手。王积劳成疾于1943年逝世,故乡人想为王立碑,于右任当然更想。但偏适关中大旱,他沉痛地对要求立碑者说:“还是省几个钱,让百姓多喝几碗粥吧!”于右任曾作诗以记:“丰碑为慕文豪,凶岁难安父老;秋风忽起咸阳道,多少高坟蔓草。”诗末,他作了自注:“友人欲为王陆一立碑,予以年荒阻之。”
最令人感动的是,1927年间,陕西3年大旱,饥民为了活命,挖坟掘墓,变卖殉葬品度生。抚育于右任成人的伯母房太夫人的坟也未能免幸。乡人报告于右任,于右任悲痛万分。他由此猜度灾情严重,理解那是饥民“万不得已”,自感不该责怪饥民,复电:“不要追究”。后,于右任返故乡扫墓以诗记之:“发冢原情亦可怜,报恩无计慰黄泉。关西赤地人相食,白首孤儿哭墓年。”
于右任矢言:“不置私产。”古人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子承父业。于右任反其道而行之,他“栽”树,拒绝儿孙享福。这则是“大道为公”中的佳话的佳话了。
1931年,于右任目睹家乡人口外流,田园荒芜,他收购省外客户转售土地1000余亩,在斗口村办农业试验场。建造办公室时,于右任亲书办场宗旨石刻一块,镶在墙壁上。文曰:“……我去世后,本场不论有利无利,即行奉归公家,国有、省有临时定之,庶能发展为地方永远利益。以后,于氏子孙,有愿归耕者,每家给以水地六亩,旱田十四亩,不自耕者勿与。”他怕此碑万一不存,同时在楼南院另竖八棱石碑一座,文意与前碑刻字相同。
1935年,民治小学拟扩建初中班,一柏姓邻居愿赠送家门前空地基及楼房,于右任坚拒,以市价收购。在办理契约时,经办人意径写在于右任的名下。于再三叮嘱:“不敢,不敢,仅防留下祸根,不要使我的子孙将来去争夺遗产。”契约主名最后归在民治学校名下。
于右任多次回乡,一直拒绝地方政府招待,住民治学校。某次,农场、学校经办人张文生(于原秘书)捧出多年来斗口农场、民治学校收支账簿请于过目,内有一些乡邻向他借款的账单。于右任抚账簿良久,叹息:“这些钱本来就属于老百姓的”。让张文生一把火烧掉,“免得将来子孙讨债,他们应该自食其力。”并以自己所著《牧羊儿自述》,勉励子女自力更生。
晚年的于右任,仍然闹穷。耄耋之年患牙疾,想装一口假牙,却因付不起8000元新台币而作罢。生病住不起医院,对小方副官闹着要回家(当时于月奉5000元新台币,而一天医药费要1000元)。蒋经国来探视后,才让他住进荣民医院。
灯干油尽。于右任逝世后,“监察院副院长”李嗣璁、“秘书长”螘硕、“立法委员”程沧波等与于的长子于望德一道,寻于的遗嘱,不见。打开他的保险箱后众人呆了:箱内既没有钱财宝物,也没有股票证券,多为生前重要日记、信札;为三公子于中令上半年出國留学筹集旅费所出具的借款单底稿,还有平时挪借副官宋子才数万元账单;以及于夫人高仲林早年为他缝制的布鞋袜。
铁箱之谜揭开后,人们誉赞:“右老遗产,仅有账单,清廉自苦,元老典范。”《欧洲日报》总编辑陈祖华撰文称颂:“清操厉风雪,典型在夙昔”。台报则说:“三十功名袖两风,一箱珍藏纸几张。”
[作者系江苏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著有《书香人和》《走近大家》《青瓷碎片》《曾经风雅》和《百年风度》等]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