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灵魂的触手读出生命的洪流
黄文兴
黄文兴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职工书法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字为君,山东寿光人。军旅书法家、作家。曾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荣立三等辽宁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辽宁省职工书法家协会执行副主席、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兼副秘书长,沈阳市沈河区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辽海散文》杂志编辑。著有《剑琴诗稿》《真味人生》《挑灯看剑》等,作品获辽宁省散文丰收奖,全军网络文学优秀奖等。个人专访入编《寿光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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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第一时间拜读了李正中先生的散文集 《浅梦抄》文稿,多次为其真挚情感所感动,为其文字的温度和使命所感动,为其折射的人格魅力所感动。
提起李正中先生,或许有的人还感到陌生,但提起柯炬、韦长明、李莫等,在东北沦陷时期文学史上却是相当有名气的。他曾任《东北文学》月刊主编、《东北日报》专刊编辑、哈尔滨文学院教授,现为沈阳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为东北沦陷时期著名作家、书法家,出版诗歌、小说、散文等作品十余部,与夫人朱媞成为与吴郎和吴瑛、山丁和左蒂、柳龙光和梅娘并称的“东北沦陷时期四大知名夫妇作家”。
2011年,中央美院编辑了一部 《中国当代学人自书诗词墨迹选》,选入33位在世的80岁以上学者兼书家的自书自作诗,每人五首。此书汇集了当今中国学界和书界的大师级人物,包括饶宗颐、冯其庸、周汝昌、周退密等,其中东北只有李正中一人入选。
关于李正中先生的很多经历和记载,从百度百科中都能查得到,之所以再一次阐述,主要是在介绍一本新书之前,对作者有个基本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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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中先生的这本散文集分为 《春之期待》《往事前尘》《天南地北》《文苑艺圃》《随读随议》《序与跋》等六辑,时间跨度从伪满时期到新中国改革开放长达七十多年,可以说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个缩影。从中我们能读出东北沦陷时期人民的生存和生命状况,在日寇侵略下的东北人的命运,被施政者暴虐着欺瞒着,黑暗、绝望、哀伤充斥了世界,那些铅印的字句里渗着血腥、恐怖和死亡。我们也能看到以李正中先生为代表的一批热血青年冒着生命危险以笔为剑与敌人所进行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抵抗。
《春之期待》的几篇文章传递的就是那些屈辱、绝望、激奋和抗争:
“话起了故里的江流,芳原的野草和那无际荒原上的牛羊,都再引不起我的眷恋。因为那冷的城市,沐尽了一颗冷冷的心了。
……
于是,我没有春天了,是周围人群感觉的,是我内心里反映的,是季节呼喊的。我萎缩了,我浸沉在寂寞和暝晦里,我怀念着我所想到的事物,然而他们也都去远了。更远了。虽然时候依然是在春天。”(节选自 《春的彷徨》,原载1940年4月13日《大同报》,署名:柯炬)
沧陷后的一切,在作者眼里都是灰冷的,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无奈、无助和苦闷,在“虽然时候依然是在春天”的日子里,他的寂寞和暝晦让自己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于是“我没有了春天了”,作者在1940年的春天,以柯炬为笔名大胆地向那个黑暗的时代发出了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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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流·梦》,也是一部宣言书,面对强敌的统治压迫,一些人们对未来看不到希望,“眼前蒙上了一层雾,使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或者更远处的东西,在无限的茫茫里,我摸索着,像夜行的瞽者踏进了他的途程了。”在更多的人眼里 “未来只是一条连草也不长的阴暗的路,那路傍笼在苍茫里,死沉沉的,仿佛经过一次斗争的战场,舞划出惨淡和凄凉,风打着呼啸,似乎有人在呻吟,在啜泣,在呜咽”。而作者却从内心深处发现了强有力的置疑:“我只是要这样活下去吗?”他说:“一滳泪,生命的途上的第一滴泪流下来了,热辣辣地滴到脸上淌进嘴角里去,什么味道?这泪却冲荡开眼前的一片烟雾,让我看到我的身边,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作者用了一些隐晦的语言巧妙地把自己的斗志传达出去,从而进一步唤起沦陷区广大同胞的觉醒。
与之相类似的还有他的 《梦之第三部》,现实中不能说不敢说不便说的,往往可借助于梦予以诠释。而李正中先生笔下的梦,沦陷区的同胞都是有身同感受的。
“不适意的,都扔到梦里去吧!
“梦是一架虚伪的构图,藏满了安慰和神秘的快乐。
“黄昏,整千百个黄昏从我的生涯里溜过去了。事实上印证着,一切,我所企冀的,都粉碎了。然而在梦里却常是圆满的,也可以说是永远的。
“我终于做了梦的欺骗者了。
“……
“梦呵!悠长的!倘我醒来的时候,该是隔绝开这个纷沓的人间了吧!”
梦的着笔同样在《江山》一文中得到充分发挥,这篇署名韦烽,1944年4月发表在《华文每日》的文章,每每读起都是揪心地疼,他的暗喻,他的曲笔,他的特殊的语意,非常贴切地表达了作者对山河破碎的现实感叹。
“唉,铁打的江山哪!
“从梦里我记忆着你屹立,从梦里我又看到你粉碎,你的豪华的岁月呢?
“你健在于往昔,你鼓着你的肚皮,装满了属于你的矜夸和荣誉。好像,好像这世纪永远是一条不变的绳索,你则是这绳索的枢轴。
“有一天暴风雨打来,你终于粉碎了。
“我知道这是个梦,这全然是个梦。但是从前这梦也不会为人想到的。即或有人预言,那也该是荒诞不可相信的鬼话。
“可是,为什么要骗取别人的相信呢?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颗心!
“你,粉碎了。
“铁打的,唉!铁打的江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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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1940年8月6日在《大同报》上发表的《泡沫——自剖兼复我的朋友》一文,笔触更加犀利,凸现了被压迫的同胞以及作者的心灵状态,那文字深入肌肤的悲痛和苦闷让读者透不过气来。“喊杀,火焰,狰狞的面庞,骇人的血痕,死亡和离散已然成了平凡的描述”等更是充斥并撕裂人们伤痕累累的神经。在这篇文章里,我们看到了作者生存的压力和灵魂深处的苦闷:
“我感到前面的灰暗,同时四周的叹息加重了我的疲惫。我想自杀,我想如何来解决一个生命的厄遇,然而,我身边的人群使我振奋起来了。
“在没有路的前路上找路,在不能生活的生活里追逐着生活,我唯一需要着的是热情,就即便它会使我熔化,熔化成一摊不可知的废物,我也依然爱着它。”
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也真实地剖析了他写作的动机。他说:“几年来,我完全支配我的热烈的情感了。我忘掉了我的青春和一切,我写出了一些大人先生们所不齿的文章,那里有我的灵魂的苦闷与呼吁,我是在不择方式的喷出了涌在喉咙的话,我是不得已于无然了呢!”孰可知,作者眼里的那些大人先生们所不齿的文章,在当时是多大的风险,在那个黑暗的被压迫的亡国的年代,这看似压抑、苦涩,甚至喜笑无常、形若小丑的文字,却如同一粒粒星火照亮了人们的心田,让苦难的同胞燃起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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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往事前尘》主要记述了作者的童年以及他和亲人的一些叙事,也插叙了一些人生感悟。这一章节,情感浓得像茅台镇的老酒,既质感又情调,一个铁骨男儿背后的似海柔情沁满了文字的角角落落。尤其李正中先生九十五岁时写给亡妻的文章 《追忆朱媞》,我是几次捧读几次落泪。“珠玑百千篇,花落香犹在;琴瑟七十载,卿去仆何依!”这副李正中先生写给朱媞的悼亡联,倾注了多少爱恋和深情,“不思量,自难忘……”
朱媞不仅是个才女,也是个奇女子,她特立独行,有血有肉,敢于按自己的心思办事,自己支配命运。按李正中先生与朱媞的家境来说,是毫无可能走到一起的,但世间很多事情却没有那么多的必然,最终他们喜结良缘,给后人留下了不少佳话。2015年,北方文艺出版社汇编印行的 《伪满洲国文学大系》,辑入了李正中与朱媞从前在东北沦陷时期写下的部分文学作品,单行册的名子为《朱媞与柯炬的作品集》,也算是圆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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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李正中先生的这本散文集,我对第三辑《天南地北》读着更有感觉,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一章大多收录的是1946年2月以后的文章,性情的意趣更浓一些。诸如他在《黑龙江之夜》中就借助饮酒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情怀:
“随便怎说,不会饮酒的人,于他的人生中将是一桩无可弥补的缺憾吧!
“那样,将发掘不出来真率的感情。
“将永远混沌于庸俗的市场,拍卖别人,也拍卖自己。
“饮酒,不单是一种享乐的情绪。
“更不是为了麻痹自己呵!
“杯子里有鲸吞四海的壮志的发酵。
“杯子里有属于一个人的痛苦与欢乐的感情的净炼。
“世间若没有了酒呵!那世间是怎样寂寞和荒凉呢?不仅是寂寞和荒凉,将是疯狂,将是不幸,是死亡。
“少不了的酒浆啊!今夜,我又以依稀的故态接受了你的示意,我将醉,我必醉,我多么喜欢从醉里看人生,看我自己。”
谁能想到,他的黑龙江的夜,他的饮酒,还能生发出如此的情绪。这篇作品原载《东北文学》1946年2月第一卷第三期,署名为韦长明,这是作者8月19日威远号舱中的手记。那时,虽说日本帝国主义被赶出了中国,但九州大地依旧暗流涌动,中国何去何从成为每个热血青年心中的最大关切。作者在黑龙江之夜,在黑沉沉地江水面前,“看江水,看夜色,看山岗和原野。虽然,模糊在一片黑沉沉里什么也看不清呵!”这对刚从黑暗的沦陷区走来的以笔为剑的一个勇士来说,他的内心有难言的寂寞,有淡淡的春愁。于是作者“不知道酒能不能醉人,今夜,我也能泥醉不能?”作者在本篇文章的结尾很意味地点出他内心的期望:“我想:昨夜毕竟没有轻易地流落了泪水,否则,这将如何依旧的河山以侮辱呵!站在舱板上,我的眼睛抛向未来的前路了。”类似这样的情绪,在作者1946年的文章中很是多见,细心地读者,会很容易感触到作者的脉搏,那悠远的孤寂的且颇具力度的心跳,总会让人热血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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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功能很大程度上在传递着一种精神,那些信息、符号以及文字背后的呕心沥血、秉笔春秋,可见的不可见的,都应成为我们的宝贵的财富。
李正中先生散文集的后半部分,更多地是追忆一些与作者有一些交集的人物,以及随读随议的一些感受,是通过一些小的情感展示一种大的情怀。在他的文字背后,凝聚和散发的就是我们常常描述和追求的人间正气和凛然,他笔下的书画家、作家,每个人都倾注了创作者的浓厚情感,于是那些人物也就鲜活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如果说对李正中影响最深的一个人,我想应该是他记忆中的画家,4岁的李正中,随到桦川(今佳木斯)去谋生的父母,从哈尔滨搭江轮顺流而下,在甲板上,他遇到了一位画家,交谈中画家听说李正中懂诗,很感兴趣:“那么吟一首给我听听怎么样?我可以送你一幅画。”
画家送给李正中的是一幅健壮的幼马,那幼马昂首直视,前蹄略略抬起,仿佛欲奋蹄奔腾。关键的是画的上方还题下了一行小字:“千里名驹,乙丑春松花江舟中题赠,正中小友,里飞万”就是“千里名驹”这四个字,激励着李正中从青年到壮年,乃至老年,在风风雨雨中不甘堕落,时时反躬自问,从而走出一道亮丽的人生风景。
散文集中还收录了李正中先生的一些怀念好友的文章,也是蘸着情感写就的。在悼念透视学家、版画家孙常非一文中说“感到悲恸异常”,孙常非的代表作《挣扎》,刻画的是一位在死亡线上挣扎又不甘屈服的勇士的形象,也与李正中先生一样,以不同的艺术形式鼓舞和召唤着沦陷区人民觉醒、抗争。李正中先生在《七月·永恒的怀念》中,描画了与党的高级领导人李立三同志几次交往的镜头,他对李立三同志死于史无前例的年代惋叹不已,而作者本人也在“文革”时被下放农村劳动,对这些李正中先生有自己坚定的认识,他说:“个人的生与死,对于献身人民事业的人来说,早已置之度外,只要是勠力去做了,有什么幸与不幸呢?”这种情怀,这种认识,是很值得人们崇敬的。
他在《无畏的战士》中诉说了对东北沦陷时期进步作家季风的无尽思念。1940年暑天,在一个略幽暗的房间里,那天见面后季风开门见山向李正中约稿:“我们面对的现实,一面是庄严的工作,一面是荒淫与无耻。茶余酒后,要记起自己的祖先,要摆脱奴隶生活,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我们都知道,由于敌人的残暴,在沦陷时期,以笔为剑也是非常困难的,一方面有关部门要审查,另一方面特务人员到处皆是,稍不小心就容易丢掉性命。为此,李正中先生那段时期笔名就用了36个之多。有一次我与先生聊天谈及此事,他说:“不保护好自己,怎么能与敌人战斗啊?”他还说,每篇文章的撰写,都要费尽脑汁,要用隐语、假借等一切技巧和方法,既要保证文章能够发表出来,又要让沦陷区受压迫的同胞读懂他。
但季风却不善于保护自己,为此,他两次被捕,两次越狱,均未成功,直到“八·一五”光复后才获得自由,但不久就在沈阳街头被暗杀。季风应该是沦陷时期真正的斗士,他给李正中带来了精神上的支撑,激励李正中写出大量的抨击敌人的文章。但两者又有不同,李正中在文章中多用笔名,从而有效地保护了自己,隐蔽了自己,从而保存了继续战斗的实力。
李正中先生还用了大量了笔墨回忆了萧军、梁山丁、丁洪、田琳、罗麦、李乔、铁汉、木风、王学仲、梅娘、梁肃戎、满达人等众多人物,大多是沦陷时期的作家和勇士,这些文章,与其说在谈感情和历程,不如说是在追忆共同的理想追求,他们在特殊的年代和环境中,用手中笔写下了民族的脊梁,诠释了大无畏和艰贞不屈的民族气节。
但东北文学时期的文学,一段时期没有被引起足够重视,有的甚至被误解被打击。李正中先生在《暗夜中的火焰》中曾做过如下描述,他说:“有人把东北沦陷时期文学比喻为‘石头缝中挤出来的文学’。其实它不仅出世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就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也长期遭到冷遇,视为禁区,甚至连累了它们的作者。究其原因,除了政治上的左倾思想,文学界的宗派主义情绪外,与对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文学的无知也有很大关系。”
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斗士,他们以特别的方式与敌人周旋着战斗着。所有的在那个时代紧握着笔的作者,一生都历尽坎坷,但始终不悔,他们的作品里,燃烧的是东方民族艰贞不屈与誓死抗争的血气。正因为有了这些斗士,有了这些隐晦、曲折、抗争、骨力的文字,人们才会从黑暗中寻找光明,民众才会从迷惑中走向觉醒,被欺压的民族才会从愤怒中发起斗争。这个群体以及他们的这些文字,理应受到更高的尊重,成为我们民族的记忆,成为东北沦陷时期民族抗争的重要内容。
还是引用李正中先生散文集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吧:“一本好书也许是一个人的生命的结实吧!好多人的生命的花开也许是人间最珍贵的一种存在,若有人问我一本最爱读的书,我却要乞求给我有限的生活的日子,让我用灵魂的触手读出生命的洪流!”也希望朋友们有时间读读《浅梦抄》,相信你也会有更多的收获。
责任编辑 孙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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