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纸烟(外一篇)
杨国民
杨国民
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国家电投北票发电有限公司。
烟雾缭绕中,父亲深邃的双眼,粗壮的眉毛,紧锁的眉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空气中,弥漫着纸烟散发的苦涩与辛辣,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双手在微微颤抖……二十几年过去了,这些,我记忆犹新。
吸烟是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嗜好,也是他唯一的不良习惯。他平时总是随身带着那个黑色人造革烟包,夹层里放着厚厚一沓烟纸(我们用过的本子,被撕成长条纸片),还有一盒火柴。只要烟瘾涌来,父亲就会随时随地取出一张纸片对折,均匀地撒上一小撮金黄色烟丝,用发黄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拈,几下儿就拧成了一支,然后迫不及待地叼在嘴上,“刺啦”一声点燃火柴。父亲眯着双眼,极满足又陶醉地吸着,嘴里发出嘶嘶声。
父亲吸烟,也种烟。清明前后,父亲把那些比小米粒还要小上几倍,红褐色的烟籽撒在老屋窗下向阳的一个小方池。父亲将筛过的细沙土均匀地铺在池子里,用喷壶洒上清水,再用塑料布小心地罩在上面。也就是几天光景,烟籽发芽,摇晃着单细的“小脑瓜”破沙而出,汪汪的一片嫩绿。待烟苗长出四五个叶片的时候,父亲便把它们移栽在井沿旁的菜地里。一早一晚,父亲像对待婴儿一样,精心地呵护着这些绿色小宝贝儿,打尖、削杈、浇水、施肥、喷药、捉虫……丝毫不敢有一丁点儿怠慢。
在父亲的精心侍弄下,烟苗长势旺盛,它们大大的叶片、清晰的叶脉、粗壮的梗茎,将井沿一小片菜地染上了绿色。秋天到了,半人高的烟苗开过粉红色喇叭花,结下籽后,父亲将这些蒲扇似的烟叶收割。父亲是从不把烟秧连根拔起的,因为天气好的话,霜来得晚些,烟秧还会长出一些嫩小的烟叶,父亲称它们是“二茬烟”。父亲起早贪黑,双脚踏进村头的沼泽地,割下蒲棒草,拧成一股股草绳,后又将烟叶穿起来,晾晒在老屋院内搭起的木架上。一排排烟叶横竖有序,整齐地摆放着,散发出阵阵浓烈的辛辣和苦涩味道,弥漫整个院落。个把月后,这些烟叶经过风吹日晒,饱蘸秋霜寒露,变成了金黄色。父亲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清晨,仔细地将这些带着露水的烟叶取下来,打成一个个小捆,用蒲棒草捆扎结实,再用一块大青石板压平成型,储放在空闲的屋子里。这样,父亲就有了可以吸上一年的烟叶了。
父亲不仅随身携带烟包,家里的炕上,也始终放着一个纸糊的大烟笸箩,啥时候想抽,啥时候就拧上一支。父亲曾经告诉我,早上这棵烟,饭后那棵烟吸起来非常惬意,如果不抽上几口,就会觉得抓耳挠腮,不是个滋味儿。父亲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不吸烟。纸烟是父亲形影不离的伙伴。父亲干活的时候,嘴上也叼着烟,有时候吸到半截,他会将烟掐灭,放在一边,稍有停顿,便立即点着。就是这样,烟雾缭绕中,父亲熏黄了手指,熏黑了四面的墙壁,熏来了母亲的埋怨,熏来了儿女的极力反对。可父亲全然不顾,依旧吞云吐雾,乐此不疲,那种坚守和痴迷,真叫人不可思议。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嗜烟如命的缘由。当时,物资极度匮乏,难心的事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纷至沓来。父亲虽说是厂里的八级工,可那点微薄的工资,想要支撑起全家十几口人的生计,真的比登天还难。生活捉襟见肘,再佐以工作的劳累、精神上的压抑,吸烟便成了父亲唯一能释放压力、排解忧愁的方法。烟草中,尼古丁侵蚀着血液,麻醉着父亲,也许只有在袅袅青烟中,父亲才能松弛下时时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喘息吧。
这纸烟,父亲一吸就是三十几年。烟雾中,我们七个兄弟姊妹一天天长大,娶亲生子,成家立业;国家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百姓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欢声笑语取代了满目忧愁。可是,父亲被烟熏得黑黄黑黄的右手却不停颤抖起来,剧烈的咳嗽一声高似一声,满脸病痛带来的苦楚和疼痛感……积年累月地吸烟,父亲得了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终于在一个宁静而又凄凉的黎明,他带着太多的眷恋和牵挂,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年,他才59岁。
父亲与纸烟,是一段盈满辛酸的往事。烟雾缭绕中,父亲紧锁额眉的影像,以及纸烟一端的光亮深深定格在我的脑际。今天,在父亲去世二十几年后,我写下这段文字,愿父亲安息,天堂里不再有烟雾缭绕。
老屋院落的向日葵
小时候,在乡下老屋的院落里,我总喜欢把向日葵的种子播撒在通往老屋的甬道两边。于是,从初春到秋末,原本寂寞冷清的小小院落,便呈现出许多生动和谐的风景来。
清明过后,春雨淅淅沥沥,阳光温煦,向日葵的种子破土而出,娇嫩的秧苗碧翠欲滴,宛如刚出生的娃娃,伸展着四肢,顶着黑褐色的籽皮,俏皮地窥视着人间。两三个月过去,她们出落成了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手摇翡翠羽扇,腼腆、娇羞,浑身上下盈满了青春气息。八月,她们成了待嫁的新娘,耀眼的金冠下,妩媚出一脸灿烂。清风徐徐,裙摆风扬,摇曳出无边的美丽。老屋低矮的篱笆墙上,扁豆花开了,层层叠叠,沸沸扬扬,荡漾出一片清新淡雅的紫色;横卧于甬道之上的葡萄架下,一串串紫色“玛瑙”晶莹剔透;东南角几棵老枣树上,炭火般的枣子燃烧出一片红火;隐藏在小菜园里肥硕的大白菜下,蛐蛐发出银铃般的叫声。哦,秋天来了!再看那些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盘里有了美丽而有规则的几何图案。继而,沉甸甸的籽粒让她们悄然低下头,虔诚中赋予了更多的内涵。
老屋院落的向日葵,就这样珍藏在我的记忆里,在那里生活的十几年,有她们的陪伴,我从未觉得寂寞无聊。她们总是给我带来暖意和满满的希望。无数次,我和母亲就坐在向日葵下,透过斑驳温馨的暖阳,母亲用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从笸箩里取出针线,为我们缝补衣衫或是纳鞋底;收获的季节,我把那些宛若雀舌、黑白相间的籽粒晾晒在老屋房顶,一种无法描述的愉悦油然而生。春节到了,盘坐在温暖的大炕上,父亲拧上一支旱烟,母亲絮叨着家长里短,一把把香喷喷的瓜子刺激一向平淡寡然的味蕾,享用着自己亲手种植换来的收获,未免心情荡漾。
出生的喜悦,成长的快乐,成熟的美丽,垂老的沉稳。仔细品读老屋院落的向日葵,整个生命过程多像母亲的一生。她一辈子没有走出这个小小院落,质朴、谦卑地活着,用毕生的精力为这个小院,为院落里人们倾出所有;无须大富大贵,无须招摇过市,拥抱快乐,懂得感恩,向往着阳光,向往着美好的生活。
责任编辑 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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