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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辽海散文 热度: 19706
叶 子

  树

  叶 子

  

  叶子

  本名张昆,满族。1975年出生于本溪市,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硕士学位。现在沈阳一家外企医学事务部工作。曾获本钢青春风采大赛三等奖。

  早上起来去公园晨练,迎面走来一个满头银发的瘦高盘着髻的老妇人。八十多岁,皮肤白皙,精神矍铄,容光焕发。她慈祥怜爱地看我一眼,我的心止不住地颤动起来。竟是那样渴望她的拥抱,渴望在她的膝上暖暖地睡去。我怔在这里,泪水止不住涌了上来。

  我想起了她,树——我的姥姥,那个最知我疼我的树与我已是阴阳两隔近两年,再也不能相见了!

  我的出生地叫“金家子”,听起来很大气,实际上,在山上只有我们一户,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浪潮直接将我父母刮进了这里,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我的二哥出生不到两岁就夭折了。父亲经常住牛棚,被批斗,母亲的意外怀孕对这个家庭不是喜反是忧。因此,他们决定打掉我。

  70年代在贫困落后的深山想打掉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唯一的小诊所离我们的住处尚有三个山头。第一次,我的父亲母亲冒着严寒赶到诊所时停电了,第二次摸黑赶路,结果还是停电!第三次树也陪着一起去了,或许是天意不该灭我,好端端的又停电了!树说:“连打三次都停电,是老天要留她的!”就这样,树给了我生命权利。

  小时候,我身体一直很弱,常常感冒发烧,树背着我蹚过那条清澈的总是有几头水牛漫步的河去看病。树那温暖的背、齐齐的头发、光滑白皙的腿,映衬着水牛憨厚迷蒙的眼、潺潺流过的溪水……这一切的一切,便是我病中的幸福!有一次,我烧得很厉害,树背着我去看赤脚医生,医生掏出长长的银针,说放血疗法,我贴在树身上,十个手指都被扎上了长长的银针。都说十指连心,可那时在树的怀里,我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怕,血从十个指尖滴出来,烧真的就慢慢退了下来。

  慢慢地,我会走路了,树教我养了一只下蛋的鸡。我们捡回菜叶,树教我剁鸡食,小小的我将菜叶由大慢慢变小,混着糠米,看着那只白白胖胖的鸡啄食,觉得快乐极了。我常常“跟踪”那只白母鸡,经常意外收获它的蛋。长大后慢慢明白,舅舅们那时候也才十几岁吧,都没有自己的母鸡,树为了保证我的营养才专门养了一只鸡,而我却常常笑话舅舅们捡不到鸡蛋。

  树对孩子特别疼惜,总是手把手地拉着怕走失,可我还是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惊吓。三岁时的一个夏日,树背起我去山上采蘑菇,那儿的松伞蘑真好,胖嘟嘟的,至今小小的我心中还有那一片松针满满的黑土地……树回来就张罗着晒蘑菇。那天树是那么开心,可下午,小小的我失踪了。模糊记得自己在山风呼啸中哭喊,声嘶力竭,长大后才知道树发现我丢了时都快疯了,幸好树和我心有灵犀,突然想起了那块松林,终于在一片玉米地里找到满面泥水的我,树一把抱起了我,豆大的泪滴落在我的额头。那是一种怎样的暖啊!我瞥见赤脚的树顺着大腿留下的血迹,树在奔跑中划破了!

  小小的我最喜欢的就是在忙碌的树偶尔停下来坐在热炕头时,躺在树的膝盖上。温软的阳光洒进来,我从摘下来的葵花盘上拔下一粒粒瓜子,用稚嫩的小手扒开瓜子壳,露出鲜嫩嫩的白瓤,我一颗颗偷偷地攒成一小把,再得意地给树看,最爱树那为此感动而舒展的眉头、充满笑意和希望的双眸。

  树是睿智的,极力主张我的妈妈、姨、舅舅们多读书,而且没有男女性别歧视,因此舅舅姨们虽然都在农村长大,却都知书达理。贫穷中我们的成长多有艰辛和苦难,但读书却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快乐,姨土生土长在农村,今天成为小有名气的会计师。我在想,有时候一个女人往往会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而树就是这个家族兴盛的根本基因。

  由于和树深深的感情,父母在我四岁时接我回城读书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他们带来了我特别喜欢的香喷喷的槽子糕,焦黄色、嫩滑、柔软,感觉放在嘴里就会化了似的,如今已近中年的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了。我双眼放光、垂涎欲滴,满心的贪婪和占为己有,可在我听说那个叫爸爸的人要让我到离树很远的城市读书,我立刻对这么美味的食物没有了欲望。那一刻的天好黑,因为他们要将树和我分开,这是小小的我的心灵无法承受的,我哭着躲在树身后,以为树一定会妥协,但在教育这样的大问题上,树一直都相信爸爸说的读了书的孩子才会有出息,为了我的顺利读书,树决定陪我一起进城。为了那张陪我回城的车票,树不知要多种多少的地,多流多少的汗水。我能那么早上学得益于爸爸的倡议,更得益于树的坚持,在人生的关键门槛,树总是那么步步推我向前。

  不到五岁我就开始了自己的读书生涯,这是许多农村女娃所不会拥有的幸福。但在农村和树一起的日子却是我最为纯净开心的岁月,树给了我生活经历中最大的一笔精神财富,种下了我的勤奋、善良和友爱的种子。

  我在磕磕绊绊中长大,带着树温暖的期待。

  再次和树生活在一起已是在大连那风尘飞起的岁月,接树来大连和我住的那段日子是我做的唯一骄傲的决定,充满快乐也充满了希望。我们和房东合租一间房,因为一张小床住不下,我们借来一张木板搭成了一张大床,住在离星海公园很近的地方,看着树能和大连的老人一样去星海公园散步是我最幸福的事;树满头银发却步履轻健,八十多岁的人了,背一点不驼,言谈条理清晰,许多老人都很羡慕,激起一批老人对晚年生活的热情,那段日子应该是树最开心的日子。许多人以为树需要我们照顾,实际上却是树开启了我们精神快乐的源泉!

  年老的树开始信仰基督,她不识字,《圣经》这本书对于她是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孩子们说树总是缠着问这个字怎么读?用这种最原始的学习方法,树居然认识了《圣经》中的大多数字,常常给我们讲神奇的圣经故事。

  我觉得树是耗尽毕生精血气竭而升天的,而且还是在扶我渡过人生最艰难的一道坎儿之后。2014年是我最艰难的一年,前后不到两个月,我就从一个未婚女子变成了离异的女人,婚姻轰然崩塌,崩塌的还有我人生坚持的信念——善良、友爱和温暖,这是灵的毁灭:我以为自己找到的是像树一样可以拿命和我交换的灵魂伴侣……身心俱疲的时候总是思念最亲的人,我担心年迈的树禁不起这样的打击,于是请一个男同学冒充我的“丈夫”,我们编好了一切,树慈爱地看着我和我的“丈夫”说:“孩子,生活中要学会关爱、体谅和包容!”我再一次像孩子一样躺在树的膝盖上感受阳光洒落在我的身上,树的话一直暖到我的心底,奇迹般地重新点亮了我灵魂的旅程。虽然那一刻还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但我明白包容和爱是对往事最好的方式,树在九十岁的高龄还是用她的博爱豁达化解了我人生信念的危机。

  2014年9月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树,冥冥中或许上苍可怜我们祖孙这份感情,给了我们这最后的尘缘。我为她削了大白梨、一口口喂给她,她从床上拿起被子和我一起盖起来,才九月的天呀,她一直喊着很冷。我帮她掖掖被角,抱抱她的头亲了一下,被子上那么多掉落的花白的头发,陷在厚重的被里的树显得那么羸弱,她一直不肯睡去,一遍遍看着我,不停地摸我,好像我会消失,难道树预料到这是她和我尘世的最后诀别吗?

  树是仙逝的,我这样想,周围人这样说。在树最后的那个清晨,她起床洗漱完,穿上干净的衣服,吃了她最爱吃的汤面条,长眠。就这么干净地离去,没有让子女在床前伺候一天,就这样驾鹤仙去,奔向充满爱的天堂。树的葬礼自发地来了上百的人,每一个人都念叨着树对他们的爱……那一瞬,我突然明白,用爱心洒下的种子在岁月中已长成参天大树!

  我爱你,姥姥——树,生命有树,叶子长青。

  责任编辑 刘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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