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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

时间:2023/11/9 作者: 辽海散文 热度: 18719
李晖

  注视

  李晖

  

  李晖

  笔名依蓉。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辽宁省经济支部会员,现就职于沈阳鼎翼碑铭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任总经理。作品多发表于《鸭绿江》《诗潮》《芒种》《福建文学》《辽海散文》《中国诗赋》《风荷》《小河沿》以及台湾新闻报等国家及地方专业文学刊物上。

  秋天带着萧瑟,在燥热的体内流动。我站在校园外,目光挤进一排铁栅栏。那栅栏,常年在暴晒下锈蚀,经过雨水冲刷,散发出腥冷的味道。此刻我的视线被它扯断,在紧张凝望的静寂里,与时间纠缠,显得疲惫不堪。几片叶子落下来,我转头,身后有棵大杨树,长满了叶子般的眼睛。飘走的叶子,铺向大地,它们并不忧愁,它们被季节引诱到远方。掠过我发丝,也让我的心徘徊起伏,但我的牵挂在校园里面。时间到了。我的额头紧靠两根铁柱,铁在肌肉的凹痕里,冰冷地直抵骨骼,我的手抓住栅栏,向内张望,目光融入操场,锁住一团绿色的火焰。

  一阵欢快的铃声,透过大楼的长廊,钻进两侧紧闭的门扉,所有的门迅速打开。穿着校服的孩子们排着长队,走过长廊,越过操场,小小的身子在我目光中,越来越亲切地放大,直到我欣喜地看清他的面容。

  即使穿着统一的校服,我也会从孩群中瞄住儿子的身影,高高壮壮的,相对于同龄孩子,他似乎发育得更好、更快,白里透红的婴儿肥,拢出肉呼呼的小脸颊。他目光纯净,看着校门的方向,并未发现我的存在。我在人群中注视着他走出校门,直到被“小饭桌”阿姨接走。在午休的游玩中,我始终保持相对距离,看着他从一侧跑向另一侧,猴儿般敏捷,快速地变换方位。身边的男孩追逐他,伸出双臂,在欢呼声中,他们相互抓捕、碰撞,形影不离地呼应着。我在悄悄地思考、判断,他们在碰触的瞬间,是否有危情存在。待到午休结束,他安全返回学校,我才放心地离去。

  并不是我格外思念儿子,而是孩子从小就有习惯性的双臂臂弯脱臼的毛病。最初是因为保姆拖拽手臂,使他发生意外,后来就变成经常性的。不要说外力拉扯,即使自己打气球或者搂住爸爸的脖子亲热一下,臂弯都会发生脱臼。这种毛病一直持续到六岁上学的年纪,慢慢好了。

  初离开我的照顾,我的心放不下,无论风霜雨雪,在他上小学的第一年里,每天中午之前,骑车七八公里赶到学校。我要看着他走出校门,在90分钟的午休后,目送他走进学校。然后搅动吱呀作响的自行车链条,和人力车夫一样,身体向前冲着,带动沉闷的车轮,眯起眼睛,对付迎面而来的风沙。我要回家吃饭。

  这是一场灾难,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中,担心某次意外的到来。从他能跑到外面玩耍的时候,为减少意外,我始终跟在他身旁,注视他的两只手臂。他在快乐地奔跑,混在另外几个孩童中间,响亮尖锐的嗓门被风声呼啸着放大,面颊通红,眼神迸射出火焰般的光芒。我也在奔跑,跟在他的身旁,是游戏中的角色,扮着拙脚笨手的萌态,突然,他绊在一块石头上,摔倒的刹那,我稳稳地将他揽在怀里。

  即使这样,灾难也时有发生。在一个长途列车上,卧铺的另一头是自动弹起的折叠椅,儿子跑去掰开它,很快椅子弹了回去,夹住他的胳膊,只是一瞬间,危情出现,迅捷的速度令我震惊。儿子仰头看着我,急剧扩张的小嘴儿有如绽开的小喇叭,哭声瞬间放大,车厢摇摇欲动,整串的珍珠割裂一幅画面,流进小喇叭。他从椅子夹缝中抽出僵直的胳膊,悬在半空。他不断哭着,尖锐的哭声使他无所适从,起初是因为疼,后来是因为恐惧,他看着我,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我。我抱着他在最近的一站下车,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进我胸口,望着茫茫黑夜,只有远方的虚无。我叫来一辆出租车,任它载我们到最近的任何一个城市的医院。

  中考以后,儿子就读的重点高中,位于沈阳市内五区之外的苏家屯区。由于一些原因,报到的时间很晚,学校没有合适的床铺提供给我们,只好另外租住房子。我跑遍了学校附近的民宅,终于租到有保安守卫小区的房子。儿子晚上8点放学,出了校门,向左拐,下一个大门口就是我租住的小区。

  房子是八成新的双室一厅,位于顶层七楼。最令我满意的就是安全、干净,可是两个月后发现问题,冬季的室内温度只有十六七度,甚至更低。整宿开着电热毯,早起时发现鼻尖和额头冰凉,从热被窝里爬出去寻找毛衣裤,冻得打颤的腮部把牙齿抖得像是一部发动机。凌晨5点必须爬下床,在儿子床边打开电热炉,供他取暖,再准备早点。儿子会在40分钟后起床,6点20分上课。之后我要开车返回市区内,每天往返50多公里,还不包括四处奔波的路程。

  白天打理自己公司的事务,家里新买的房子正在装修,我自己设计装修款式,亲自选购材料,多半时间要在装修材料市场和施工现场间疲于往来。无论多么忙碌和劳累,我都要赶去陪伴儿子。

  拖着两条疲惫的腿,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很多时候,吃晚饭的时间在路上,在车上,在红灯开启的一瞬间。副驾驶位上放着几款面包、蛋糕和水,饥渴中嚼不出哪种食物更合我的胃口。有一次途中,摇下两侧车窗玻璃,让冷风对流进入,车内并不热,是身体躁动不安。忽然一个冷战,使塞进嘴里的蛋糕渣呛进气管,瞬时剧烈地咳嗽,眼泪大串大串地往下流。渣子只有一点点,应该大不过一粒米,可是进错地方就能要了我的命。车子依旧前行,咳嗽声不断,身体不由自主地震颤,额头不受大脑支配,在方向盘上磕来荡去。酗酒也不会那样,比醉驾还可怕。

  记得那年10月上旬的一个晚上,我把车停在路边,吃进一点东西,喝尽一罐饮料,接着,身体在舒适中卷入极度的困倦。我的头倚在车窗上,月光垂下来,用丝带罩住我的脸,瞬时,我看到儿子,在圆圆的月盘上,他的目光柔和温暖,望着我。他一定在对我说些什么,充满牵挂的目光揪着我不放。我就痴痴地与他对望。不知过了多久,一串电话铃声响起,我从睡梦中醒来,儿子急切地问我:“现在是夜里11点,怎么还没到家,你不是说7点多就在路上了吗?”我拿着电话吃力地举到耳边,勉强说了句:“哦,啊!”头炸裂了一般,我的眉峰挤到一起,胸腹阵阵翻卷,仿佛一条蛇游了进去,马上要盘转出来。儿子听到我的动静,不断惊呼,我对着话筒喘着粗气,安慰他:“没事,没事……”但这句话没能发出声音,我接着说起一些别的什么,连自己也听不到了。他哭了起来,呜呜的,很悲切、很恐惧的样子。他这样哭着,吓得我不知所措,感到莫名其妙。我的双手软绵绵的,扳动车门时似在梦中,车门难以想象地沉重,考虑着呕吐时离开车子,否则难以清洗,就用身体的重量靠了上去。一阵眩晕,顺着车门的敞开,我滚落下去。

  我的脸朝向地面摔下去,压住黑黢黢的马路,溅起的尘埃掠过身体,四处逃窜。我像一只蝼蚁,低到尘埃里面,耳畔车轮咆哮驶过,带着风,掀动我的身体。身体下面传来儿子剧烈的哭喊声,电话还在通话中。我突然意识到自身的混沌状态对儿子造成的伤害,马上倚着车门坐起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压住悲伤说:“儿子,没事,我很快就到家。”说完掐断连接。现在轮到我哭了。为什么不哭呢?这倦怠的深秋寒夜,陌生的车水马龙,渐渐溢满身心的被囚禁已久的难以抑制的委屈。我号啕大哭,闭着眼睛,为了不必看清眼前的真相,以及我必须抛弃那伪装已久的高傲又卑微的心。

  不知道是重感冒还是一氧化碳中毒,之后的几日里昏昏沉沉。我始终在路上,不能停止下来,不能哭。

  现在,儿子去了新西兰,他从流火的夏季突然步入裹满雨水湿冷的冬季。他耗用20几个小时,看到季节转换方位,看到所有熟悉的事物,他已然熟知的植物的绿、云朵的白、美文中提到天与海交融的蓝。他看到这些奇异的美,纯粹到极致的本色。饱满的雨水在冬季里辛苦工作,花朵大而晶莹,叶子肥厚碧绿,孕满琼浆,季节呼啸驰骋,瞬间变成另一副模样。奥克兰冬天没有雪,缤纷的色泽像家乡流火的7月。

  闲暇时间,我开始喜欢独坐书房。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看到二楼窗沿外挤满浓烈的绿,它枝丫上方洒下来金色的阳光,关照着我靠窗的书桌。这曾经是儿子学习的地方,现在它全部属于我。

  每天坐在书房里,注视着眼前静止的事物:书桌、墙壁以及书柜里装满时间的文字。它们沉静地在岁月里落座、息憩,似乎与时光的迁徙并无关联。当我注视着不断变化着的事物,春来秋往,日月变迁,成长的身体,我会看见,身后的历程,是在不知不觉中,用时光一点一点雕刻出来的。现在我用了18年的时光,将儿子抚育成高大健壮的男人,他在我的注视下不断成长,似将我的青春年少重新回放。我才知道,时光不会衰老褪色,唯人生有限,只可用生命的繁衍去兑换永远的青春。

  想儿子的时候就打开电脑,上天维网站,首先看新西兰的新闻动态,然后通过QQ或微信视频和儿子聊天。手举着电话,仿佛对面而坐,他离我那么近,那么真实,让我试图伸出双手。人类的聪明才智已绝妙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无论多么遥远,你都可以在我面前。

  随着丁零零的响声,微信里出现儿子的脸庞,椭圆形的,稍微肉感,俊秀的眼睛,目光直白而简单,散发着童稚的纯真。我知道那是在妈妈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眼神,清澈透明。他安静地看着我,宛如儿时刚刚吃过母乳,转而抬头,静静地注视我低垂下来的目光,看着看着,幼小的脸蛋儿上就绽开了一朵笑容,旋即,铮亮的大眼睛又弯成一道月牙。可是现在,儿子成熟而宁静,在他的眼中藏有无数的问候和探寻,似波澜不惊的溪水,缓缓地流淌出一汪深情。

  儿子始终穿着羽绒棉夹克,里面是套头的灰色羊毛衫,两个多月,我担心他从未换洗过这套衣服。他见我一脸愁容,便笑嘻嘻地说:“看看你,瞎操心,我都能给自己做饭吃,还有啥不会做的,吃得饱、睡得好,嘻嘻。”接着他站起身,用手机视频环绕房间一周,自豪地说:“我刚刚收拾的屋子,看看还行吧?”在他抬起手臂指给我看的一刹那,视频照射到他的腋下,出国前新买的毛衫,腋下的绒线已经被臂膀挣裂开来,出现鸡蛋大的洞,手肘处是一大团灰黑色油污,正与上面黑色的洞口遥相呼应。可是这些,他浑然不觉,仿佛没有发现,竟能天天穿在身上,谈笑自如。此刻他发现了我的表情,发现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腋下,笑嘻嘻的表情像影碟卡带,突然僵滞,良久没有说话。我抬起手臂,从腋下一直摸到了手肘。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睛也不愿再看我。

  突然,我的泪水瞬间瓦解,瓦解的瞬间,我准确地关掉了视频。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慢慢地仿佛沉到了水底。此刻,世界一片模糊不清。

  责任编辑 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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