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素:素心花对素心人
肖瑛
肖瑛
大连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辽宁大学毕业。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23年编辑生涯。目前供职于沈阳日报。生性疏懒,所作不多。主编散文集《味道》。《小熊老师》《像赫本那样做淑女》《每个饭局都有一款牛人》《女性的榜样》等文散见于报端杂志。
他把她从风月场带进山水画的世界,她陪他颠沛流离收藏字画。他们是神仙眷侣,也是患难夫妻。他们彼此成全,相携相伴,恰如他年近八旬时写下的那首《鹊桥仙》:“不求蛛巧,长安鸠拙,何羡神仙同度。百年夫妇百年恩,纵沧海,石填难数。
白头共咏,黛眉重画,柳暗花明有路。两情一命永相怜,从未解,秦朝楚暮。”
“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这是张伯驹第一次见到潘素时写下的嵌字联,不仅嵌入了“潘妃”两个字,而且将其比作汉朝出塞的王昭君,把她擅弹琵琶的特点也概括进去,文采飞扬,又暗含倾慕。
彼时潘素正在上海西藏路汕头路路口“张帜迎客”,她貌美,谈吐不俗,臂上刺着一朵花,有个响当当的艺名:潘妃。潘妃本名潘白琴,苏州人,是前清著名的状元宰相潘世恩的后代。父亲潘智合是个纨绔子弟,把家产挥霍一空。出自名门的母亲沈桂香一腔心思寄托在爱女身上,潘素得以自小从名师学习音乐和绘画。但潘素13岁时,母亲病逝,继母借口潘素擅弹琵琶可以赚钱,将她卖入风月场所。
张伯驹,7岁入私塾、9岁能写诗的神童,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并称“民国四公子”,收藏、书画、诗词、戏剧无一不通。时任盐业银行总稽核的张伯驹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账两次,一来二去,就撞上了潘素。一个是有情有趣的风流公子,一个是秀外慧中的气质美女,两相情愿,唯一的障碍,是潘素当时和一个国民党中将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闻讯的中将把潘素软禁到一家酒店,不许她再出头露面。张伯驹的朋友孙曜东出手,买通中将的卫兵,寻机接出潘素。
不久,潘张二人结婚,潘素成了张伯驹的第四位夫人。他们拜访印光法师,皈依佛门,法师为他们取了慧起、慧素的法号,从此慧素成了她的字,素成了她的名。
张伯驹曾称人生有四大爱好:爱文物,爱女人,爱吃喝,爱读书。爱女人这条,自从娶了潘素后就自动消失了。张伯驹一心只系潘素,再无风流韵事发生。
每逢佳节良辰,张伯驹总有词作赠予潘素,尤其是每年元宵潘素的生日。他曾写下《水调歌头·元宵日邓尉看梅花》,词云:“明月一年好,始见此宵圆。人间不照离别,只是照欢颜。侍婢梅花万树,杯酒五湖千顷,天地敞华宴。主客我与汝,歌啸坐花间。
当时事,浮云去,尚依然。年少一双璧玉,人望若神仙。经惯桑田沧海,踏遍千山万水,壮采入毫端。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随肩。”最后一句的“梁鸿与孟光”宛如他二人的写照。
婚后,张伯驹请朱德甫教潘素画花卉、夏仁虎教她古文,后来又请苏州名家汪孟舒教她绘山水画。有书香门第的基因,有年幼打下的绘画基础,有各路名师指点,潘素才艺愈精,成为著名的青绿山水画家,连张大千都赞叹其“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她和张大千、何香凝等多次合作,所画《漓江春晴》被周总理夸赞“有新气象”,作品多次被国家领导人送给外国领导人做礼物。
一对神仙眷侣,一个画,一个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知羡杀了多少人。章诒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曾向潘素学画,她在《往事并不如烟》里回忆初次看到潘素:“她体态丰盈,面孔白皙,双眸乌黑,腮边的笑靥,生出许多妩媚……”这样相貌的女人,必是得了爱情滋润的。潘素的幸运在于,她不但遇见了爱情,还遇见了伯乐,别人只看到她的美,张伯驹却看到了她的才华,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对张伯驹来说,未尝不是如此。看潘素的照片,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浮生六记》中芸娘形容的“美而韵”,张伯驹阅人无数却对潘素情有独钟,他本来就是以品位著称的。
张伯驹一生痴迷收藏,从30岁开始收藏古代书画,不惜一掷千金,家人都不理解,只有潘素始终担当他的知音和守护者。
被收藏界称为“中华第一帖”的西晋陆机《平复帖》,是潘素变卖首饰凑足4万银元买下的。隋朝展子虔的青绿山水画《游春图》,是夫妻二人将曾是李莲英旧墅的房产卖掉,潘素又变卖首饰凑成240两黄金将其买下的。章诒和在《往事并不如烟》里写道:“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从他,特别是在收藏方面。解放后张先生看上了一幅古画,出手人要价不菲……张伯驹见妻子没答应,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张伯驹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这一幕真是生动,将张的痴、潘的宠描画得入木三分。
1941年,上海发生了一桩轰动一时的绑架案,被绑的就是张伯驹,绑匪是汪精卫的手下,他们向潘素索要300万,否则撕票。此时张伯驹和潘素的钱都已经用于购买字画了,唯一的办法是卖字画赎人。但潘素知道张伯驹绝不肯让她卖掉字画,于是她四处奔走借贷,最后在朋友的帮助下,以40根金条赎回了被绑架8个月的张伯驹。
字画比钱财更重要,这是潘素和张伯驹的共识。卢沟桥事变后,为了使家中的珍宝免遭日寇掠夺,潘素将字画缝在被褥棉衣中,取道南京、河南,一路辗转到西安。“怕土匪抢,怕日本人来,怕意外的闪失,怕自己的疏忽,时刻得小心,整日守在家中。外面稍有动静,就大气不敢出,心跳个不停。为了这些死人的东西,活人受够了颠簸和惊吓。”日后回忆起这段日子,潘素仍心有余悸。
但对于这些花费巨资和生命代价积累下来的收藏,张伯驹和潘素在1956年后,陆续将它们捐赠给了国家,其中陆机《平复帖》、展子虔《游春图》、杜牧《张好好诗》、范仲淹《道服赞》、黄庭坚《草书卷》、李白《上阳台帖》等古代书画极品成了故宫等国内多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夫妻二人谢绝了政府20万元的奖励,只是珍藏了当时的文化部长沈雁冰签署的一张褒奖令。
张伯驹本就是散淡之人——王世襄小心翼翼提出想去他家看一眼珍贵的《平复帖》,他手一挥:“你拿回家看吧。”难得的是潘素和他心意相通,为了一幅字画把豪宅、珠宝卖了,历尽艰辛留存下来的宝贝又无条件地捐了,这样的女人能有几个?张伯驹得此知音,也是他的幸运。
可叹的是,1967年,张伯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往吉林舒兰县插队。公社拒绝收下这个已经70岁、不会劳动还要靠公社养着的老头,两人被迫返京,衣食起居顿无着落。曾经拥有无价之宝的张伯驹老两口,竟沦落到靠着亲戚朋友的接济勉强度日。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般遭遇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般艰苦的生活也没能磨灭张伯驹和潘素对生活的热情。有年元宵节的夜晚,张伯驹提议:“桑榆未晚,我们再合作一次如何?”于是你画画我填词,有了《素心兰》:“予怀渺渺或清芬,独抱幽香世不闻。作佩勿忘当路戒,素心花对素心人。”无论字还是画,都清雅安适,哪里看出是苦难中的两位老人。
王世襄回忆说,1969-1972最困难的3年中,他几次去看望张伯驹,发现他的心情神态与20年前毫无二致,“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真大家风范也。潘素的陪伴、美好婚姻的滋养,也是一种佑护吧。
1982年2月26日10时43分,张伯驹逝世,享年85岁。10年后的1992年4月16日,潘素去世,享年77岁。
责任编辑 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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