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细细品读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韵味,我们从中能够感受到竹溪相媚、云石相拥的生命体验,感悟到水木鸣禽、山水清音的天籁妙境,幽静而清远,神灵而有韵,人的心灵与宇宙之间似乎有一种息息相通、默然契合的神境。中国古典诗词之所以具有如此迷人且不朽的魅力,在于其具有强烈的“空间透视”感。何谓“空间透视”?波兰学者英加登认为,其“主要表现在视觉感知的物质事物的空间外观的经验中。我们需要考虑的过程只是物质事物在视觉空间中的运动。即使这种运动本身也不隶属于透视缩短,所以我们只能在第二性的、派生的意义上说运动的透视缩短”。“在空间透视中我们得到物质事物某些方面的空间确定性和秩序,在空间透视中空间确定性被系统地歪曲和改变,但它是以这样的方式改变的,即当我们具体经验它们的某些方面时,相关事物就得到适合于它们的‘客观的’空间确定性。”本文所谓的“空间透视”,指向一种艺术建构的方式,一种立体流动的空间意识,一种空灵美妙的幽境,一种生动活泼的神韵。中国古典诗词中建构的物质的、地理的等实有空间,融合有多重想象的、情感的、美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宗教的等因子,因而组合成为整体的审美空间;我们可以透过空间的叠合、时空的转换、空间的“流观”,感受到其中散发出的旷邈幽深的深沉意境以及生生不息的内在气韵。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空间叠合中的生动意蕴
中国古典诗词中建构的空间是多层次的,有容纳实在之物的地理空间,有神仙鬼怪出没的神话空间,也有作为感知对象的审美空间等等;可以由多种意象组成一重空间,也可以由多重空间组合成审美空间,从而生发出多重生动鲜活的意蕴。其中丰富的意象、空间以及多重组合的空间艺术(如在一重空间之中套有另外一重或多重空间,或者多重空间之间的聚合、交叉、凝缩等),在表现诗人的情感方面起着重要作用。李白一生游历大江南北,在自然山水旅行中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抒发真挚的友情、隐喻政治生活以及民生疾苦。其诗作《蜀道难》《关山月》《襄阳歌》《峨眉山月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渡荆门送别》《望天门山》等,都是在与自然的亲密对话中,在山川、湖泊、河流中的真情抒怀,不仅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也给人一种艺术上的美感。《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在烟花似锦的暮春三月,李白伫立在黄鹤楼(在现湖北武昌)的江边,送别朋友孟浩然至东南地区的繁华都市扬州,但见悠悠的江水向渺渺的天际慢慢流去,诗人目送朋友的孤帆在浩浩荡荡的长江之上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在碧空的尽头。此诗所建构的空间由咫尺之小(如“黄鹤楼”“孤帆”等具象之物)而扩张到无限之大(如“碧空”“天际”等宇宙深景),由近处之近(如长江之滨黄鹤楼所在之地)延伸到远方之远(如长江的东南地区扬州);此种空间的扩张、延伸等恰好与诗人的情感相对应,艺术地表现了与友人友情之深厚,这种情感将随着滔滔不绝的江水而绵延不断,亦表现了诗人对于友人的不舍之情,这种依依惜别之情无限蔓延至宇宙深处,而让人随之感动与神伤。因此,诗中所表现的并不是单纯的一个人物、一种意象、一重空间、一种意蕴、一种意境,而是在人物之上叠合着其他人物的影像(“我”与“故人”等),意象之上叠合着其他多重的意象,空间之上叠合着更多重的空间(如“黄鹤楼”“扬州”“孤帆”“碧空”“长江”“天际”等,既可作为单独的意象,又可作为整体的空间而存在),因而整体勾勒一幅优美的画面,并具有多重生动的意蕴。明末清初徽州学人黄生评论此诗:“不见帆影,惟见长江,怅别之情,尽在言外。”(《唐诗摘抄》)“语近情遥,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妙。”(《唐宋诗醇》)此言有理!在这些艺术表现里,情与景交融与互渗,自然之景中融合了主观的生命情调。于此,我们在诗中可以透视出最深的情(过去深厚的友情、现在的惜别之情、未来的祝福之意等等),这样的情一层比一层更为深厚、更为深沉;同时渗入最深的景(眼前碧空之下浩浩长江之景、远方烟花三月扬州之景等等),这样的景一层比一层更具韵致、更有余味、更为深远。中国古典诗词所建构的空间是重重叠叠、曲折往复的,在实体空间之上叠加有情感的空间、想象的空间等,因而构成立体的审美空间。在此审美的空间中,自然的美景与诗人的情感是相互交融在一起的,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形成了崭新的意象、复合的空间,也构成了一个个独特的小宇宙;于是,其诗作中平添了更为丰富的想象性,具有空灵而飘缈的艺术情境。无独有偶,中国古代的许多诗人特别是晋唐之后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的山水田园诗,特别看重此种空间叠合的表现艺术,并且采用虚实相间的艺术表现手法,而在诗词中建构有多重的空间,亦包含着多重生动的意蕴,生发出多重灵动的意趣。
二、时空穿梭中的性灵意趣
中国古典诗词中展现的空间艺术,往往是与时间艺术联系在一起的,空间可以在时间的延续中出现,而时间的延续常处于空间的组合之中,那么我们在空间的透视中同样可以窥见时间的流逝。诗人们往往在特定的时空回忆以前发生的事情,而这种回忆则与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发生着关联。在现实的空间里回忆过去发生在老房子、旧山丘、小径里、湖泊边的事情,这样的记忆就具有时间与空间的特性,往往会让时间与空间融合在一起,而在这种时空融合的艺术中能够让人感受到诗人内心世界的种种意趣。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忆江南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诗人曾在杭州和苏州一带做官,离开江南后,在他处思念曾经生活过的远方的江南。诗人时常忆起江南的良辰美景,想念那春风轻拂波光潋滟的满江绿水,如同草原上清脆明亮的小草一般碧绿;思念那晨光映照下花团锦簇的岸边红花,比燃烧着的熊熊的烈焰还要红艳鲜亮。然而,江南的风景已离他远去,江南的绚丽多彩、生机勃勃或许只能在梦中相见。诗人想象的空间在过去的江南、现在的驻地之间来回跳跃,因此,其情感亦在其间不停流动;并将过去的与现在的时空链接了起来,更增添了对江南美丽的自然风光的向往以及怀念之情。北宋诗人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诗人不时回望去年元夜时约会时的情景,时空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不停跳跃,情感随着时空跳跃而流动。一是将现实中的连续时空分割成了两个不同的时空:“我”去年与心上人的相会,亦不是今年“我”所生活的空间;二是将现实中分割的时空叠映在了一起,两人去年花市观灯月下之约,与现在“我”茕茕孑立的孤苦生活形成了对照,诗人一会儿想到去年时的今天,把现实的时空割断,一会儿又想到现时的今日,又把过去的时空切断;他的幻想世界与去年的时空,在一起不断地叠合又分离、分离又叠合……诗作通过时空的转换,表现的是一种凄怨、缠绵而又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离愁别绪。唐代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诗人去年在长安南庄的一户人家门口,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灿烂的面庞如同盛开的桃花,令人难忘;今年再次故地重游,没有看见那位美丽姑娘的身影,只见南庄艳丽的桃花绚烂地盛开在和煦的春风之中。此诗亦将去年与今年的景象相互对照,现时的空间由于姑娘的缺失而一度“破碎”,诗人渴望如去年一样见到桃花一般美丽的姑娘,对于今年的未见心存遗憾。其中有着一种惆怅、向往之感,恰似北宋诗人苏轼《水调歌头》所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诗人的心潮涌现与脉搏律动,伴随其间的是一种浓厚的哲理意味。可见,中国古典诗词中时间的进行(如时光流逝、四季轮回、生老病死、瞬息永恒等),是与具体的空间组合共同来演绎完成的;即通过空间的转换、扩张、凝聚、嵌入、破碎、明确和模糊等,来展现时间的流逝、延续、停滞、隔断、链接、循环等。诗人们往往通过季节的更替等来展现人物的命运,并在时光的流逝中来感悟生离死别之情,时间与空间的融合是他们在诗词中自觉选择的一种艺术方式;他们倾心注目于外在活泼流韵的自然美景,并在现实的人生中体验生命的乐趣,于此,在诗文中创造出一个个浓丽清新的艺术世界;因而,我们在诗词世界里时空穿梭的艺术中,能够体会出一种空灵而超越的艺术境界。
三、空间流观中的超越意境
中国古典诗词之所以具有永恒的艺术活力,在于空间“流观”之中展现的一种艺术情境。学者韩林德指出华夏美学重在“推崇仰观俯察、远观近察的‘流观’的观照方式”。对于中国古典诗词而言,“流观”是一种重要的审美观照方式和空间建构角度。无论是空间的重叠与分离,还是时空的模糊与清晰等,都与“流观”艺术有着很大关联。南宋范晞文举例说明:“苏子卿诗:‘俯视江汉流,仰视浮云翔。’魏文帝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子建云:‘俯降千仞,仰登天阻。’何敬祖云:‘仰视垣上草,俯察阶下露。’又:‘俯临清泉涌,仰观嘉木敷。’谢灵运云:‘俯濯石下潭,仰观条上猿。’又:‘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辞意一也,古人句法极多,有相袭者。”可见,诗人们正是在对自然、社会、历史等仰观与俯察之间,去体味现实人生的真谛,表达对自然的亲密之情、对社会现实的复杂情感、对历史的沧桑与厚重之感等。北宋诗人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诗中首两句在于描绘杨家庭院清幽典雅的自然环境,令人心醉神迷;紧接着目光从院内的花木移向院外的山水,后两句的前一句描绘对于户外青山的盘桓、流连、向往之情,下一句空间的视觉由远处渐渐向近处推进,抒发回返内心的空间感觉。对于空间的表现看似平视,却有一种渐渐深入之感,假借对外在自然世界静定的观察,来表现诗人内心深处的淡然、隐逸与飘然,因而诗境悠远而静灵。唐代诗人王维更是将读者带入一种空灵、静默、自由、自在的神境,如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禅宗的修养令诗人心境空明,他以一种虚灵的胸怀去体悟自然界的一山一水、一花一草、一鸟一石,其间承载着无限的禅意、无边的深情。诗人用一种超脱的胸襟深入到清新宁静而又生机盎然的自然山水中,去流连春夜深山中、月照桂花时、鸟鸣春涧里的自然乐趣;不时仰望浩瀚无边的明月星空,去体味星辰的高超莹洁与壮阔幽深;其水月镜花般的明净秀丽的诗境,植根于其活跃的、灵动的、有韵律的心灵,精神境界自然升华至空明无滞之境。于此,诗人的情与意随着空间的上下、左右、高低等不断流动,并在这种循环、往复、俯仰、盘桓、推移等空间流动的过程中,进入一种超越、空灵、自由的深境。诚如学者韩林德所说:“在特定的审美活动中,主体观照客体对象,其身体是盘桓移动的,其目光是上下往复推移的。诚如程泰万《水墨万壑图》题诗所言‘看山若不足,将水逐溪流’,这是一种‘流观’,而不是西方油画家的‘焦点透视’。”学者宗白华亦有言:“中国诗中所常用的字眼如盘桓、周旋、徘徊、流连,哲学书如《易经》所常用的如往复、来回、周而复始、无往不复,正描出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于此,韩林德所揭示的“流观”的审美观照方式,可以看作是中国古典诗词空间建构的一种独特的艺术方式;亦如宗先生所言,其中可见出中国古代诗人们对于空间有意识地吐纳与透视,亦可见出他们在天地万物间飞舞着的意绪中谱出的音乐与诗境。中国古典诗词中“空间透视”艺术之精髓,在于空间叠合中呈现的生动意蕴,在于时空穿梭中表现的性灵意趣,在于空间“流观”中达致的超越意境。如此,诗人们在空间透视的艺术中方能展现诗歌艺术之神奇精妙,体味诗歌茵蕴葱茏之气韵,从而直入杜甫所言之“精微穿溟滓,飞动摧霹雳”(《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至高境界。此大概正是中国古典诗词穿越漫长的时空隧道,依然在21世纪的今天具有经久不衰艺术魅力之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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