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学院人文学院)
朱熹是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所著有 《易本义》《诗集传》《四书集注》《楚辞集注》等。其注释词语,分析章句,常借修辞术语。然而由于朱氏著述颇丰,这些修辞术语散布在朱注经典各处,材料庞杂,研究整理很不容易,所以国内训诂研究者,对朱注经典中修辞术语的研究尚嫌不足,同时对 “互文”“变文”“便文”之间的关系揭示不够。朱注经典中所涉修辞术语有很多,如 “互文” “变文”“重言”“赋”“比”“兴”等,限于笔者自身学识,本文仅就 《诗集传》中“互文”“变文”“便文”稍作阐发。
一、互 文
对于 “互文”,现代学者认为它有两种含义:一是 “互文见义”。有的也叫“互文”“互言”“互辞”。贾公彦说:“凡言互文者,是二物各举一边而省文,故曰互文。”一是变换用字,避免重复。周大璞说:“互文,互辞,有时也指由于行文需要避免重复,用同义词互相替换。”其实从汉代开始,经学家已经注意到 “互文”这一修辞现象。如 《周礼·春官·小祝》:“有寇戎之事,则保郊祀于社。”郑玄注曰: “保、祀互文,郊、社皆守而祀之。”《左传·隐公元年》:“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孔颖达疏:“服虔云:‘入言公,出言姜,明俱出入,互相见。’”纵然“互文”有不同的名称,在 《诗集传》中,朱氏只用 “互文”“互言”。在 《诗集传》中,“互文”术语共出现5次 (其中一次用 “互言”),而且“互文”的含义并不完全相同,有的是变换用字以求谐韵,有的是 “互文见义”,即 “两物各取一边而省文”。现具体分析如下:
第一,在相同的位置上用同义词替换以求谐韵。这与上文贾氏所说的 “互文”定义不同。在 《诗集传》中,此种用法只有1次,出现在 《鄘风·定之方中》的注释中。
(1)《鄘风·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朱注为:“楚室,犹楚宫,互文以协韵耳。”
“楚室,犹楚宫,互文以协韵耳”意思是这里 “楚室”与 “楚宫”意思相同,之所以在第四句末尾用 “楚室”而不用 “楚宫”,是因为 “楚室”的 “室”与上一句中的 “揆之以日”的 “日”押韵。“室”“日”都属质部。可见在这里“互文”应理解在相同的位置上用同义词替换以求谐韵。
第二,“互文”就是 “互文见义”,即 “两物各取一边而省文”。出现在 《卫风·硕人》《小雅·采芑》《大雅·生民》的注释中。
(2)《卫风·硕人》:“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朱注为:“邢侯、谭公,皆庄姜姊妹之夫,互言之也。”
(3)《小雅·采芑》:“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朱注为:“钲鼓各有人,而言钲人伐鼓,互文也。鞠,告也。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此言将战陈其师旅,而誓告之也。此言将战,陈其师旅而誓告之也。陈师鞠旅,亦互文耳。”
(4)《大雅·生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朱注为: “秬、秠言获、亩,穈、芑言任、负,互文耳。”
例 (2)“邢侯、谭公,皆庄姜姊妹之夫,互言之也”,意思是 “邢侯之姨,谭公维私”运用的是 “互文”的修辞手法,“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应理解为“邢侯、谭公之姨,邢侯、谭公维私”。即庄姜是邢侯、谭公的小姨子,邢侯、谭公是庄姜的姐夫。例 (3)连续出现两个 “互文”。第一个 “互文”,即 “钲鼓各有人,而言钲人伐鼓,互文也”,意思是 “钲人伐鼓”这句话运用的是互文的修辞手法。“钲人伐鼓”应理解为 “钲人伐钲,鼓人伐鼓”。第二个 “互文”,即“此言将战,陈其师旅而誓告之也。陈师鞠旅,亦互文耳”,意思是 “陈师鞠旅”,运用的也是互文的修辞手法,“陈师鞠旅”应理解为 “陈其师旅,告其师旅”。例 (4) “秬、秠言获、亩,穈、芑言任、负,互文耳”意思是 “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这四句运用的是互文的修辞手法。“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应理解为 “恒之秬、秠、穈、芑,是获是亩;恒之秬、秠、穈、芑,是任是负”。可见以上四个 “互文”指的都是“互文见义”的修辞手法。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 《诗集传》中, “互文”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是在相同的位置上用同义词替换以求谐韵,二是 “互文见义”。
二、变 文
“变文”也叫 “变言”。作为一种修辞方法,是指古文中为了避重复、忌单调,而变换用字造句形式的一种修辞手段。冯浩菲说:“在相同句式的相同位置上使用同义词或近义词,错落成文,避免重复,称为 ‘变言’或 ‘变文’。”黄灵庚认为 “变文”是:“古人行文忌语出重复,在遇到上下文有重复的语词出现,往往用近义词或同义词来替换。”从汉代开始,经学家已经注意到 “变文”这一修辞现象。如 《周礼·大司徒》:“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以阜人民,以蕃鸟兽,以毓草木,以任土事。辨十有二壤之名物。”郑玄注:“壤,亦土也,变言耳。以万物自生焉则言土。土,犹吐也。以人所耕稼树艺焉,则言壤。壤,和缓之貌。”“土”与 “壤”义同,为了避免重复,前面用 “土”,后面用 “壤”。再如 《论语·颜渊》:“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邢昺疏: “诉,犹谮也,变其文耳。”“谮”与“诉”都指谗言、诽谤,为了避免重复,前面用 “谮”,后面用 “诉”。在 《诗集传》中,“变文”术语共出现1次,“变文”含义是在相同的位置上用同义词替换以求谐韵。在 《诗集传》中,此种用法只有1次,出现在 《小雅·皇皇者华》第三章的注释中,然而在该章 “变文”注释后,朱氏注 “下章放此”。就朱氏训释体例 “放此”可知,该篇第四、五章也是 “变文”。为方便阐述,我们把它们都列举下来。
(5)《小雅·皇皇者华》第三章:“我马维骐,六辔如丝。载驰载驱,周爰咨谋。”朱注为:“谋,犹诹也。变文以协韵耳。下章放此。”
(6)《小雅·皇皇者华》第四章:“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朱注为:“度,犹谋也。”
(7)《小雅·皇皇者华》第五章:“我马维骃,六辔旣均。载驰载驱,周爰咨询”朱注:“询,犹度也。”
例 (5)“谋、犹诹也。变文以协韵耳”意思是这里的 “谋”与第二章第四句末字 “诹”的意思相同,之所以在这里用 “谋”而不用 “诹”,是因为 “谋”与该章第二句 “六辔如丝”的 “丝”押韵。“谋”“丝”都属之部。“下章放此”指下面第四、五章第四句末字也是 “变文以协韵耳”。第四章即例 (6),朱氏给“度”注为:“度、犹谋也。”意思是这里的 “度”与第三章中 “谋”的意思相同,之所以在这里用 “度”而不用 “谋”,是因为 “度”与该章第二句 “六辔沃若”的 “若”押韵。“度”“若”都属铎部。第五章即例 (7),朱氏给 “询”注为:“询、犹度也。”意思是这里的 “度”与第四章中 “谋”的意思相同,之所以用 “询”而不用 “度”,是因为 “询”与该章第二句 “六辔旣均”的 “均”押韵。“询”“均”都属真部。可见 《小雅·皇皇者华》第三、四、五章注释中的 “变文”意思都是指在相同的位置上用同义词替换以求谐韵。
三、便 文
对于 “便文”的解释,目前训诂书中未见介绍。《通假字汇释》云 “便”通“变”。“便文”是不是 “变文”呢?我们认为它们并不是一个概念。首先古训诂学家常在一本经典注疏中既用 “便文”,又用 “变文”,像孔颖达注疏 《诗经》用 “便文”18次,用 “变文”15次,说明二者有区别。其次大量的训诂材料显示发现 “便文”与 “变文”有联系,也有区别。如 《小雅·出车》:“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孔颖达疏:“言此旐彼旄者,凡两事者,一言彼,一言此,便文耳。‘于彼新田,于此菑亩’,皆此类也。”这里 “便文”就是 “变文”,一用 “彼”,一用 “此”,为了避免重复。这说明 “便文”有 “变文”的意思,但 “便文”与 “变文”又有不同的地方。如 《周礼·天官冢宰》:“凡令禽献,以法授之。其出入亦如之。”贾公彦疏:“凡朝聘宾客至,并致馆与之。宾客既在馆,此庖人乃书所共禽献之数,令於兽人,以数授之,故云 ‘凡令禽献,以法授之’也。云 ‘其出入亦如之’者,既以数授兽人,依数以禽入庖人,是入也。庖人得此禽,还依数付使者送向馆,是出也。‘亦如之’者,亦依法授之,故云其出入亦如之。若然,入先出后,不言入出而言出入者,便文也。”本来 “献禽”的过程是先 “入”后 “出”,然而写成了先 “出”后“入”,这是 “便文”。《小雅·楚茨》:“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孔颖达疏:“据四时则尝先於烝,经先烝后尝,便文耳。”本来秋祭为 “尝”,冬祭为 “蒸”,按时间的顺序,“尝”在 “烝”的前面,而这里写成 “烝尝”了,这是 “便文”,当然这样 “便文”为了押韵,“跄”与 “尝”相押。以上两例中“便文”其实指颠倒词序,与杨树达在 《中国修辞学》中所说的修辞 “词语颠倒”同,杨树达将 “词语颠倒”分为 “趁韵”和 “非趁韵”两类,“趁韵”就是押韵,“非趁韵”指不押韵。那么上面两例中 “出入”就是 “非趁韵”,“烝尝”是 “趁韵”了。同时杨树达把 “变文”与 “颠倒”并列,这说明他也不认为 “变文”有 “词语颠倒”含义。从上面例子可以看出, “便文”与 “变文”并不完全相同,它有两种含义,一是颠倒词序,二是与 “变文”同。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在这里也将 “便文”单列出来分析。那么在 《诗集传》中,“变文”含义是什么呢?在 《诗集传》中,此种用法只有1次,出现在 《小雅·甫田》的注释中,意思是颠倒词序以求谐韵。(8) 《小雅·甫田》:“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朱注:“齐与粢同。曲礼曰:‘稷曰明粢。’此言齐明,便文以协韵耳。”
“齐与粢同。《曲礼》曰:‘稷曰明粢。’此言齐明,便文以协韵耳”意思是这里的 “齐明”应该是 《曲礼》中所说的 “明粢”,“明粢”也叫 “明齐”因为“齐”“粢”音近通假,“齐”从母齐部、“粢”精母脂部。之所以在这里用 “齐明”而不用 “明齐”,朱氏认为是 “明”与 “羊”“方”押韵的缘故。“明”朱注 “叶谟郎反”, “郎”属阳部, “羊” “方”也属阳部,同部相押。可见《小雅·甫田》注释中的 “变文”意思颠倒词序以求谐韵。其实这种用法在训诂中有的还称之为 “倒文”。如俞樾 《古书疑义举例·倒文协韵例》:“《诗·既醉篇》:‘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孙子。’按:‘女士者’,‘士女也’,‘孙子者’,‘子孙也’,皆倒文协韵之例也。”意思是 “厘尔女士”应为“厘尔士女”,“从以孙子”应为 “从以子孙”,之所以颠倒,是因为 “女”与“子”押韵,都属之部。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 《诗集传》中, “便文”指颠倒词序以求谐韵。
四、三者的关系
在 《诗集传》中,“互文”“变文”“便文”这三种修辞术语既有区别又有联系。首先 “互文”与 “变文”意思有相同的地方,都表示用同义词替换以求协韵,但二者又有不同。“互文”还有 “互文见义”的含义,即 “两物各取一边而省文”,这与 “变文”不同。“变文”“便文”都有变化用字以求谐韵,但变化的方式不同。“变文”指在相同的位置用同义词替换以求协韵,“便文”则是颠倒词序以求谐韵。因此,在研读 《诗集传》时,我们要善于辨析它们之间的区别和联系。至于朱氏在注释中已经运用了术语 “变文”,为什么还用 “互文”去表达 “变文”的含义呢?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但 “变文”与 “便文”的区别,朱氏还是明确的。以上主要辨析朱氏 《诗集传》中修辞术语 “互文”“变文”“便文”,通过穷尽该书所有例句,加以分类并解释各自含义,就整体而言,缺乏理论性,但是我们只有认真分析经典注释中的修辞材料,才能对古代修辞方法有更详细、更深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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