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新诗与旧诗,是中国诗坛的两朵鲜花,两个组成部分,但两者的矛盾、争论与斗争却由来已久,令人感慨万端。
自从 “五四”新诗 (自由体白话诗)诞生,就以一种新生事物不可阻挡之势称雄文坛,借助新文化运动和四九年后政权扶持提倡之力,更是几乎独霸文坛,将旧诗 (古体诗、格律诗、传统诗词)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存身之地都难觅踪影。
新诗旧诗都是诗,本应并肩携手,共创诗坛辉煌前程。但新诗这个小兄弟过于骄横,它依靠后发优势,历来没把自己的老大哥放在眼里,它只顾自己攻城略地,辟江山,打天下,一花独放一枝独大,根本就不管旧诗的生死存活。
远的不说,仅从一直以来中国文联到中国作协的组织机构、安排设置、选拔人才、发展会员到办刊方针和刊载稿件,都看不到对写旧体诗词者的任何关照。再看看当今诗坛,那些雄踞高位、如雷贯耳的名诗人大诗人,全是以创作新诗为业为荣的,根本找不到一个写旧诗者的身影。在全国数以千计的文学期刊中,很难看到刊载旧体诗词的地方。新诗在朝,成为得到政府、组织、机构和制度支持的新宠;旧诗在野,散落民间,孤苦伶仃,乏人问津。新诗神气活现,大摇大摆高高在上,旧诗灰头土脸,隐身匿迹低低在下。截然悬殊的待遇,使得写新诗的人与写旧诗的人很难坐在一起,成为一种最明显不过文坛怪象。对于当今绝大多数的年轻人来说,旧诗早已成为一种故旧之物,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它的生死存亡与己无关,即便一风吹散,也很少有人痛惜、思念与介怀。总之,备受摧残、屡遭冷遇的旧诗存活艰难,奄奄一息,命运堪忧啊!
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病态的现象呢?首先是从 “五四”时新诞生的白话诗被称为 “新诗”,而把历史上千百年存在的传统诗词称为 “旧诗”,命名的武断不妥就造成了难以根除的歧视,畸轻畸重,不平等不公正从开头就埋下了祸根,根深蒂固难以动摇啊!
然后是从 “五四”开始,“一切求新求变”成为席卷中华大地的一种时代风潮,以新文化代替旧文化,新道德代替旧道德,新文学代替旧文学,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成为与反对封建思想封建文化同样的举动。虽然已经有胡适先生提倡的 《文学改良刍议》发出过洪钟大吕般的宣言,但却不如陈独秀先生的《文学革命论》振聋发聩,“改良”的话语根本不如 “革命”话语那么来得彻底痛快,深入人心。陈独秀提出的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句句是针对古文古诗,针对封建思想和封建主义文学的批判。当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成了一场声势浩大、摧枯拉朽的文学革命运动,你还能站在旧文化旧道德旧文学一边自找倒霉吗?
况且,在新旧之对立、抗辩、斗争过程中, “新”代表着新生,代表着进步,代表着革命,“旧”代表着腐朽,代表着倒退,代表着保守。“旧者不根本打破,则新者绝对不能发生;新者不排除尽净,则旧者亦终不能保存。新旧之不能相容,更甚于水火冰炭之不能相入也”。当这种简单而极端化的两极思维方式占据上风,成为浩浩荡荡、势不可挡的革命洪流之际,谁愿意以身试法、螳臂当车,去充当为封建制度、封建思想殉葬的可怜虫?
更糟糕的还在于,受一种简单进化论的蛊惑,许多人轻易就相信了凡新的就是好的,只有新才有价值,反过来则认为凡旧的皆是无用和陈腐的,于是文学艺术和文化的竞赛常常被误认为是新旧的竞赛,优劣问题常被弄成新旧问题,当非此即彼的对抗式思维演变为一种你死和活的 “敌对思维”“不破不立”,彻底决裂的态度和做法便将新旧之间的矛盾人为激化到很难调和、不能共存的地步。
不用说 “五四”以来新文化、新文学和新诗是有成绩有贡献的,但再大的成绩贡献也不足以遮蔽数千年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新文学新诗再怎么辉煌,也无法遮掩先秦散文、汉唐诗赋、唐诗宋词、元代散曲杂剧和明清小说传奇的光焰,代替不了它们独特的价值。文化、文学的发展史和诗歌的演进史本该是一脉相承,层累性增长、迭加共荣的,而不是断裂性跃进的,岂能让一些人对它粗暴割裂、人为中断?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集体意识是要通过学习传承来代代相沿的,中断了就会灭绝死亡,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时至今日,我们应该也必须对五四激进主义思潮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加以正视。激进主义对中国古代的一切全盘怀疑否定,对中国文化专挑毛病,专从坏的方面引申解释,放肆亵渎、践踏中国文化,造成思想认识和社会历史的许多病症。使人们以为,中国一切皆糟,外国一切皆好,唯有走全盘西化之路,中国才会有救。这种一笔抹杀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倾向,为害甚烈,沿袭至 “文革”而发展到顶端。有人说中国人用一百年毁掉五千年传统,用十年浩劫毁掉五千年文化,那是有一定道理,决非虚妄的。想一想从 “五四”“文革”到当今的现代化建设,人们在 “革命”“发展”的名义下恶狠狠地砸碎、焚烧、拆毁掉多少代表传统文化的书籍、文物、庙宇、城楼和古代建筑,破除了多少礼仪、规矩、习俗和章程,那真是让人痛心疾首,无论怎么责骂这些中华的不肖子孙都不为过的。因此有学者曾愤慨地批评:“找不到任何一个国家像我们这样急于践踏自己的文化。”
谁都懂得,诗歌作为一种以艺术,当然有新旧之别。但新旧之分,仅是从时间、内容和形式上作出的区分,而决非质量、成就的高低优劣区别。新作品好,旧作品未必不好;新东西有价值,旧东西未必无价值;而且有大量的艺术品所历年代越久,价值越高,许多新创作完成的艺术品价值往往远不如古旧的艺术品。譬如屈原、李白、杜甫的诗歌,刘勰的 《文心雕龙》,虽经历了无数的朝代更迭,时光荡涤,至今仍历久弥新,熠熠生辉。哪里是现今一些浅薄无聊的现代诗、口水诗、垃圾诗所能相比的。艺术不是时装,追新逐奇,频频更换新衣并不能掩饰它内中的空虚。当 “凡新必好,越新越好”的价值观在文坛流行之日,文坛未必真就红火昌盛,相反可能正是轻浮与浅薄走红吃香的时候。简单的线性进化思想,并不足以支撑文坛。艺术是作用于人类灵魂的东西,因此触动心弦,深入人心才是它的功用所在。唯有将人类的感受、体验深化升华,清晰准确地予以美的表达,给人以无穷启迪的艺术,才永远是新的、伟大的、不朽的艺术!
新诗旧诗皆是诗。古体诗中当然有不少宣扬封建落后思想的作品,有不少奉诏应制、陈陈相因,轻浮柔靡、感伤颓废之作,但也拥有许多风清骨峻、思精意美的流芳诗作,有许多 “感时忧国,魂牵中华”的光华灿灿杰作,它们由于记载着过去时代民众大量的生活、思想、情感、审美经验和人生智慧而成为一代代读者共同的情感体验、时代记忆和精神财富,怎么能将其一笔勾销全盘否定,或冷落遗弃呢?严格来说,新诗不也是 “诗多好的少”,许多应时应景、歌功颂德、肤浅跟风之作也曾大倒人们胃口,遭人鄙弃,而日渐走向边缘吗?莫非也可以眉毛胡子一把抓,一棍子打死?
倘若说过去因为身处激进的革命年代,人们曾大轰大嗡稀里糊涂做出过太多的打倒、否定与破坏,那么现在应该清醒理智些了,应致力于改造、改良和建设了。倘若说诗歌是人类文化的无价珍宝,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那么这珍宝和明珠是由旧诗新诗共同组成,而非单一成分构筑的。倘若说中国曾是诗的国度,那么这诗指的主要是旧诗而非新诗。基于以上原因,我认为近百年来,旧诗被放逐得太长久,被排斥得太厉害,现在已到了该重新认识和接纳它,到了该让它堂而皇之地重归文坛、诗坛的时候了。
旧诗重返文坛,意味着新诗与旧诗的友好结盟。这需要改变各自原有的一些观念和思维定势,比如各自以 “老大”以正统自居,轻视与忽略别人的存在。再有是怀抱 “不破不立”“你死我活”的错误观点和对立情绪,会严重妨碍彼此间的团结合作。还有以自己的口味去评价不同的东西,不是致力于扩大自己的眼界和疆域,却希望别人来归顺自己。井底之蛙、一叶障目是很可笑的事,须知诗歌的天地大得很,谁也不能独占。与其敌对互否,何如接纳共存;与其独演独舞,何如联手共舞?应该懂得,两只手鼓掌才响亮,两个车轮同转才跑得快,两只翅膀扇动才飞得高远。新诗旧诗合手联盟,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大于三,力量倍增如虎添翼的大好事。如此一箭双雕、双赢双胜的好事,为什么不早下决心大干一场呢?
从实际事务方面来说,只需将现今散落在民间的旧诗词组织、刊物吸引、收编到文联、作协和诗歌学会,给予他们同等的政治待遇、经济资助,帮助他们更好地存活成长,就能大大增强诗歌的创作力量。同时积极开展相互间的沟通、交流和深度对话,努力求同,也善于存异,在交流互渗中不断消除异点,扩大融通。总之对新诗旧诗必须一视同仁,不能有任何歧视。此外,共同组织各种创作、评奖活动,一起开研讨会,一道调研采风,就能加强和促进相互的了解,取长补短,共荣共赢。
新诗旧诗既是对手也是朋友,是对手就要相互较量竞争,是朋友则要相互支持配合。具体来说,新诗可以向旧诗学习其严谨、简洁、精炼,学习其重音韵、重意境,音调铿锵,朗朗上口,易记易流传。旧诗可以向新诗学习其长短随意、自由无拘、求新求变,永不满足,永远探索的精神。其实早在古代就有白居易虚心向老弱妇孺学习,使自己的诗写得明白晓畅,流传极广的佳话,有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样通俗简明如白话一样从无阻隔的诗。当今也有余光中 《乡愁》那样深蕴着古典音韵之美的现代诗作,将魂牵梦萦的故国之思轻轻诉说。新诗旧诗本来就是互通互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兄弟,只要能打消人为芥蒂,让新诗旧诗相互虚心学习,相互借力给力,博采众长良性竞争,就能接续 《诗经》传统,打通古典与现代、农耕时代与工业时代、信息时代不同视野的诗美整合通道,并充分挖掘汉语音、形、义的内部特质和精妙关系,将中国传统的诗词审美特质与当下的现代意识进行极具创意的有机结合,进一步丰富和发展诗歌审美言志、表情达意的深刻内涵,推动各自更大更快更佳的发展。新诗旧诗的并轨合流,同舟共济,互助共建,定能汇成宽广洪流,既从根子上解决一直以来诗歌的传承之忧,又能拓宽现代诗歌的发展渠道,使之在梦想的天空中飞得更高。
现在来谈新诗旧诗的联手合作,正面临最好不过的时机,因为它恰逢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刻,既能推动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又能响应国家文化发展战略,推进文化强国之路,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随着国家文化软实力被提升至国家战略层面,中国传统文化便成为建构和提升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内容依据。重新审视与认识中国古体诗词,让其重新回归公众视野,赢取人们的重视、关注和热爱,就是一个伟大光荣的任务。
江山竞风流,人间要好诗。想要实现这一目标,想要通过让旧体诗词振兴并受重视,与新诗并驾齐驱,高飞远翥,除了需要通过各方面的支持配合外,每个写诗爱诗和关注诗歌命运的人都应尽己之力,献计献策,去接续文脉,创造佳构。最根本的是要写出音韵铿锵、神足意满,打动人心,能传之久远的诗来,“让金子般的诗句出现”,就能迎来诗歌繁荣昌盛的美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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