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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贴近现实主义文学的灵魂①——哈金《等待》与《南京安魂曲》再探析

时间:2023/11/9 作者: 世界文学评论 热度: 15685
江少川

  一个贴近现实主义文学的灵魂①
——哈金《等待》与《南京安魂曲》再探析

  江少川

  本文第一部分论述《等待》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真实地叙述了中国北方一个家庭的婚姻纠葛;表现主人公的精神困境与心理挣扎;并引发出对人性深处的哲学思考。第二部分论述《南京安魂曲》崇史尚实、追求严谨真实的品格,是历史与文学的嫁接与融合。它是一部南京劫难史,又是人物心灵史,并从西方人的视角再现了这场灾难中老百姓的悲惨命运。第三部分从三方面阐述了现实主义大师列夫·托尔斯泰对哈金的影响。

  现实主义 《等待》《南京安魂曲》 托尔斯泰

  Author:Jiang Shaochuan isa professorof CentralChina NormalUniversity andWuchang ShouyiUniversity.His research interestcontains creativew riting,Taiwan,Hongkong,Macao and overseasChinese literature.

  移民作家的跨域写作似乎很容易引起争议,从原乡移居到异乡,由于国情、意识形态话语等因素的原因,如索尔仁尼琴、纳博科夫、昆德拉等作家及其作品都有过这样的遭遇。尽管如此,对一位作家,对一部作品的评价,其基本框架、总体倾向还是有判断的标尺的。哈金的长篇小说《等待》也是如此。

  一

  《等待》获1999年美国“国家书卷奖”,2000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基金会所颁发的“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时代》周刊把它列入该年度美国五本最佳小说之一。《等待》已译成20多种文字出版。哈金成为唯一以一本书获此两项奖的作家。而对这部作品,却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美国《纽约时报》赞赏他为“作家中的作家”,意思是,他是特别受其他小说家欣赏、重视的那种小说家;《泰晤士报·文艺副刊》直接将他与莎士比亚和马尔克斯相比;美国笔会称誉他是“在疏离的后现代时期,仍然坚持写实派路线的伟大作家之一”。也有学者发表文章,指责该小说的获奖使之成为“美国传媒丑化中国的工具”,或认为是西方语境下的“东方”呈现。究竟应该如何评价这部作品?

  《等待》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它包含着以下三个元素:①发生在中国城乡的家庭婚姻纠葛;②表现主人公的心理挣扎与精神困境;③引发出对人性深处的哲学思考。

  《等待》的故事情节并不曲折复杂,它是发生在中国北方一个普通而平淡的家庭婚变故事。军医孔林在东北木基市一所部队医院工作,上军医学院时,在父母包办下与家乡农村女子刘淑玉成婚,此前他连这个女子都没有见过,但经不住父母的苦劝,没有反抗就违心地同意了。淑玉没有文化,裹小脚。他不喜欢妻子,婚后第3年他就分居,一直在办离婚,苦等了18年,等到与所爱的曼娜结婚后,却发现这场婚姻完全不是他所理想、憧憬的幸福温馨,孔林陷入了新的痛苦之中,他并不幸福,等到的是无奈、虚空与困惑。

  小说中的孔林善良、正派,但性格软弱、怯懦,优柔寡断。孔林上大学时,父母要他娶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女子淑玉,他心里不情愿,却缺乏勇气与决断精神,在父母的恳求劝导下结了婚。实际上这场婚姻有名无实,在多年的离婚纠葛中,由于担忧父母反对、亲友非议。离婚离到第17年还未离成,这一年他回到农村家中,下决心要把婚离了,可回家几天过去了还迟迟没向妻子淑玉开口。这样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虽然有社会、亲属等其他因素,但最为重要的却是性格使然。第18年终于离婚了,与他等待的、也是一直在等待他的女子,同在部队医院工作的护士吴曼娜结婚了。然而这个迟到的婚姻一点也不幸福,原来现实就是这般平凡、庸常、司空见惯,竟不是想象的那样“浪漫”、“温馨”、“美妙”了,曼娜生下双胞胎,小家庭被繁琐、沉重的家务压得透不过气来,他的所谓理想早已荡然无存,他的所谓动力、理想都化为虚空与泡影。而在此时,他幡然醒悟:原来淑玉才是能全心全意伺候他,为他奉献一切,勤劳持家的女人。

  在这个真实而荒诞的婚姻爱情故事框架的背后,更表现出孔林追求爱情的模糊、矛盾甚至分裂,小说中有一段心理活动用两个“孔林”对白的方式将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得异常真实、细腻而入木三分,孔林在自问,寻找答案:

  刹那间,他觉得头脑欲裂,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一想到他的婚姻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样,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晕眩得站不稳,连忙找了块石头坐下,把呼吸调整均匀,更深地思考起来。

  那个声音又来了,没错,你是等了十八年,但究竟是为了什么等?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令他害怕,因为它暗示着他等了那么多年,等来的却是一个错误的东西。

  我来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吧,那个声音说,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浑浑噩噩,像个梦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驱动你行为的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融化在你的血液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败感和被动性所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里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终生所追求的。(《等待》278)②

  孔林对婚姻,或者对妻子期待的是什么?一方面他不满意妻子淑玉,她没有文化,裹小脚,不漂亮,典型的传统农村妇女。另一方面他所期待向往的是有文化的年轻知识女性,温文尔雅,贤淑美丽,而同时又要求这种女子能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任劳任怨,做贤妻良母,集传统美德与现代女性于一身,从骨子里透露出士大夫文人的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这种女性存在吗?孔林所等待、所寻找的就是这样的意中人,这只是一种理想的存在、可能性的存在。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具有巨大的诱惑力,驱动他等待、寻找。曼娜在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在与他结婚之前,就是这样一种幻象的存在。等到他离婚了,与曼娜成家,他所追求的已经得到,原来现实就是这般平常、平庸、司空见惯,他陷入现实生活的困境,痛苦不堪。小说所要表现的就是人的这种困境、人的精神世界的痛苦与心理挣扎。

  英国小说家毛姆曾讲过,哲学与我们人人有关。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似乎给我们深刻的启示:“人正是生活在诸种可能性之中,诸种可能性一起构成人的本质的最内在的核心。”[1]所谓“等待的却是不想要的,失去的却是想得到的”。孔林的这种生活的困境,不单是他个人的,从某种意义而言是人普遍具有的特性,“找到的就不是你要找的”是人的一种精神困境,也是复杂人性表现之一种。孔林的精神困境其实是一个知识分子自我构筑的围城。这正是《等待》中的婚姻爱情故事的内涵与主旨所在。它蕴含着引人深思的哲学思考。

  这里有必要提到小说中有关背景文字的描述。小说的故事背景是在20世纪中国的60年代与80年代之间,这是中国社会处在急剧转型期的特定时代。小说中写到刘淑玉裹小脚的三寸金莲,部队首长魏副政委的道德败坏,性生活问题,以及个别犯罪分子后来成为上电视的暴发户企业家等,在十多万字的长篇中,约有两千多字零星穿插在长篇叙事中。有学者据此认为这类描述是迎合西方语境里的“东方主义”凸现,甚至批判为丑化中国的“改革开放”,写部队的黑暗面等。这是完全站不住脚、不符合小说的内在意蕴与主旨的。著名华裔评论家、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指出:“哈金的写作是很辛苦的,他从来没有写一个小说只是为了卖中国传统文化,东方主义。”[2]哈金曾多次讲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政治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语境,是暂时的,不能成为文学的主题。“写中国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人故事的背景,当然背景也得有意思,至少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但我更强调共性。”[3]这种“共性”是人性中的一种普遍性存在,哈金在《等待》中写的是人性,它跨越了所谓的东方与西方,是对人的命运的思考。这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二

  读《南京安魂曲》,仿佛穿越时间的隧道,重回到南京大劫难血风腥雨的历史岁月,令人悲愤、震惊不已。抗战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南京安魂曲》崇史尚实,追求严谨真实的品格,以历史文学的形态与独特的艺术视角,再现了抗战期间日军南京大屠杀惨不忍睹的犯罪史,并以西方人与中国百姓为在场者,见证了日本法西斯的惨绝人寰的暴行与中华民族的大灾难,警醒人们要以史为镜,铭记历史。

  《南京安魂曲》作为一部历史小说,是历史与文学的嫁接与融合。它是一部南京劫难史,又是人物心灵史。哈金首先是以史学家的气质来完成这部作品的。他在小说所附的“作者手记”中说:“本书的故事是虚构的。其中的信息,事实和史实细节则源于各种史料。”[4]“故事和细节都牢固地建立在史实上,而这些东西又不会被时间轻易地侵蚀掉。”[5]小说附有十多种有影响的中英文出版的权威历史著作。书中的主要人物、时间,地点与主要事件都真实有据,小说以南京金陵女子学院为聚焦,以美国人明妮·魏特琳院长为主线,演绎出南京沦陷后中国人空前的民族灾难与耻辱,揭露了日本侵略军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罪行。南京沦陷,金陵女子学院成为临时的难民救济营,这所学校成为战争中临时的避难所,从一百人、几千人,最后达到上万的妇女与儿童都挤了进来。小说如同纪录片般记录下日军的种种罪行:这个战时的所谓“安全区”并不安全,也躲不过日本侵略军铁蹄的蹂躏与掠夺。日军闯进学校抓中国士兵、强拉女人做妓女慰安日军官兵,甚至闯进校内奸污妇女,难民营内就有70多名妇女与女孩被强暴。而在金陵女子学院外的南京城,明妮·魏特琳等耳闻目睹的场景同样惨不忍睹:下关车站三百多的伤兵躺在候车室,让人觉得像一个临时太平间,日本人招募的43位电工和电力工程师,帮助他们恢复电力后就拖到江边枪杀了,明妮·魏特琳请求道德社掩埋学校西边池塘的尸体。掩埋尸体,在红卐字会看到的记录:“一月中旬到三月末,一共掩埋了三万两千一百零四具尸体,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的平民。崇善堂的人也在忙着掩埋死人。到四月初,他们在城里和郊区一共掩埋了六万具尸体,其中百分之二十是妇女与儿童。”(《南京安魂曲》126)③

  历史文学采摭史籍,却又要对史实进行艺术的把握,将文学与历史交叉、互补互渗。哈金在主要人物、事件以及真实的时、空框架中,演绎出生动直观、形象鲜活的历史剧。托尔斯泰谈他的历史小说《战争与和平》的创作时说:“我的书中各处凡是历史人物的言论和行动都不是我随意虚构,而都是有所依据,利用了大家知道的历史材料。”[6]《南京安魂曲》艺术再现出两组人物形象,一组是当时留守在南京的西方人,如美国人明妮·魏特琳女士,德国商人,当时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约翰·拉贝、美国人瑟尔·马吉牧师、美国人瑟尔·贝德士教授、威尔森医生等。小说真实展现了他们亲眼目睹南京大劫难、并为保护中国受难百姓奔走呼号的西方人士的心灵史。尤其是成功地塑造了坚毅、正直、善良的明妮·魏特琳的形象。这位献身教育的西方传教士复活为形象鲜明、血肉丰满的“女神”形象,她仁慈、行善、坚韧,南京沦陷前后的两年多的时间,在最残酷、最艰难的战争年代,她一位西方女子,日夜所思的是如何竭尽全力保护、搭救中国难民。明妮心灵上的痛苦与创伤是南京浩劫中中国老百姓苦难史的折射与反映。她是抗战中西方女性的“斗士”,如果说“史”的真实是历史现实的逼迫再现,明妮在浩劫中心灵深处的伤痛、悲愤及其贯穿全书的悲悯情怀正是撼动人心之文学魅力的所在。而这种历史与文学的“异质同构”正是小说别具特色的艺术震撼力量。

  同时,小说还在“史”的投影下,书写了在日军铁蹄下普通老百姓的惨痛遭遇与命运,如安玲、玉兰、本顺、大刘、美燕等。小说异常深刻地描写了人物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伤痛。玉兰,这位躲藏在金陵女子学院的姑娘,也逃不过日军的残害,她被日军从避难营抓去,被日军强暴后疯了,又染上性病,后来又被日本人押送满洲,送到一个细菌研究机构做细菌人体试验。而安玲,她的儿子浩文前往日本学医,娶了日本女子为妻。战争期间被逼入伍在在日军战地医院工作,他是一位有志的青年,却被误认为汉奸而被杀死。安玲战后去东京参加战犯审判听证会,看到日本的儿媳与孙子都不敢相认,怕招来大祸,这是何等的精神悲痛,战争就是如此伤害人性。美燕和她的两位同学后来到内地投身抗日,最后牺牲。

  70多年来,日本侵略军侵华的罪行铁证如山,而时至今日,日本右翼势力却仍然拒不认罪,甚至否定、篡改历史,反诬中国人捏造了所谓南京大屠杀。《南京安魂曲》从一个特别的视角,即西方人的角度,揭露了日本法西斯侵华的暴行。亲历南京大屠杀的这些“在场者”,包括欧美的传教士、商人、教授、医生等,他们当时记录下来,至今保存在史料馆的日记、电影纪录片、医疗记录薄等,在尘封多年后终于在西方被发现,小说将这些史料“如实再现”,通过“一种人化的历史真实”,逼真反映出那样一段特定时代的历史,通过他们眼中的“南京大浩劫”以及在心灵上的投射、刺激、伤害与悲愤,彰显出历史文学较之单纯虚构的作品更加引人入胜、扎实有力,动人心魄。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小说不仅再现了日军侵华的罪行,还从西方人的视角再现了这场灾难中普通老百姓的遭遇与命运。哈金认为:如果把小说分为英雄叙事、集体叙事与个人叙事,《南京安魂曲》属于后者,它没有正面表现两军对垒或敌我交峰的战争场面。它通过这一特别视点,即个人叙事表现了战争给普通老百姓、给人类留下的心灵创伤,对人性的摧残。这种叙事视点是通过明妮·魏特琳院长、拉贝与马吉这群西方人士去亲身经历、感同身受、心灵体验去表现的,正因为是这种特别视点,它具有一种强烈的艺术震撼力量。

  优秀的文学作品,总会传达出时代的旋律与音响,具有超越时空的深远意义。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之际,重读《南京安魂曲》,其在当今全球化时代,全球视野下的今天,安魂曲的警醒、警世意义如钟声长鸣。小说中有一段写的是为那时在南京孤儿院工作而亡故的莫妮卡·巴克利做葬礼的情节,瑟尔在葬礼上做追忆莫妮卡的布道说:“在座的有些人正在南京,亲眼看到了战争是什么样子。战争是我们人类能产生出的最具毁灭性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全力防止战争。”这段描写中西方人在战争中的一次葬礼,是祈求和平,反对战争的安魂曲。重现南京那段历史生活图景,是为了以史为镜、铭记历史。哈金先生说到要“把民族经验伸展为国际经验”指的是以中国的南京大劫难为鉴,把它延伸到世界范围内,在当今全球村时代,人们永远不要忘记,侵略战争给人类造成的浩劫,带来的灾难。同时“让历史说话,用历史发言”,也是让年轻一代重新认识、思考历史。反对战争、争取和平,是全人类的向往。这正是小说的普世价值所在。

  三

  有位学者说过: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托尔斯泰很难有传人,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较多的作家受其影响。“他在后世没有真正的传人,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的风格或技巧不是很容易学到的。”[7]我以为:哈金可以称得上是托尔斯泰的一位真正传人。哈金说:“《等待》的风格深受《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和《父与子》的影响。这是刻意的选择。”[8]如别林斯基所说:“一位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影响……是激起潜藏在大地内部的力量。”[9]托尔斯泰对哈金的影响主要是内在的力量,如精神追求、艺术风格、创作方法等,是一种有形与无形的影响。

  哈金学生时代攻英美文学,1985年赴美留学,以后在美国高校任教。他生活与工作在西方,而在文学创作上却没有受到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他从不追风,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路线。哈金经常有这样的表述:“我不喜欢花哨和卖弄的东西。我是教写作的,对小说的技巧很清楚,长篇小说的结构是我的教学强项……我不明白为什么国内一些人认为写法‘陈旧’。文学只有优劣,没有新旧。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之类的东西,早就淘汰了。”[10]

  (一)创作的理念

  托尔斯泰非常崇尚文学的朴素,他多次称赞普希金、契科夫,“真正的诗是朴素的”[11],“普希金总是直截了当地接触问题……一下子进入情节”[12]。

  《等待》平实、质朴地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完全没有西方现代派的手法,不热衷形式上的花样。围绕孔林多年的离婚纠葛,最终离婚而成家的故事,单纯、完整,情节发展线索非常清晰、人物集中,主旨鲜明。《南京安魂曲》以明妮·魏特琳为主线,真实地收集了历史的残片,清晰地再现了南京大屠杀特定历史生活的画卷。

  (二)创作的方法

  巴赫金在《小说理论》中指出:“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基本的时空体是传记时间。”“时空体承载着基本的情节作用”[13]。长篇《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都是如此。哈金的这两部长篇,《等待》与《南京安魂曲》的结构就是典型的时空传记体。《等待》的时间用的是传统的线性发展的时间顺序,故事的空间流动在木基市的部队医院与家乡鹅庄之间。《南京安魂曲》的叙事严格按照时间的顺序,更是采用了类编年体的结构,全书三个部分,从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开始写起,第一部集中写南京沦陷,第二部的时间写1938年上半年,第三部写1938年下半年,第四部写从1939年到1940年春明妮·魏特琳女士回美国治病。对时间的叙事甚至准确到某一天发生了什么,如在第一部一些段落的开头:

  十二月十二日,南京的城南和城北,炮声响了整整一夜……

  十二月十七日早上,一小队日本兵突然出现在校园里好几个地方,大抓妇女和孩子……

  十二月二十二日一早,娄小姐向我们报告,日本大使馆派来的宪兵昨天夜里在练习馆强暴了两个女孩……

  让所有人惊喜的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大早,那个送信的孩子本顺回来了……

  圣诞节后五天,明妮去日本大使馆交了那封信……(《南京安魂曲》41、60、77、81、86)

  典型的编年体。按时间顺序纪实,具体精确到每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令人想起《左传》的笔法。

  而空间集中在在南京城金陵女子学院内外,全书通过这所学校的代理校长明妮·魏特琳女士与她的助手安妮的视点展开,线索极为清晰。

  余华非常推崇哈金小说写实的质朴:“他的写作从来不会借助花哨的形式来掩饰什么,他的写作常常朴实得不像是写作。”[14]与哈金其他的长、短篇小说一样,哈金的小说中从来未见诸如魔幻写实、时空交错之类的现代、后现代的小说技巧,他走的是“现实主义的回归”的路线。这对一个学英美文学出身、移居美国二十多年的作家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一种坚守。就方法技巧而言,很难说孰优孰劣,并无高下之分,最可贵的是坚守,是在你所坚守的园地里的掘进、耕耘的深度、探索的力度。正如俄国同时代的两位文学巨匠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一位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大师,一位开现代写法与心理小说之先河。然而他们都是举世公认的文学巨匠。

  (三)语言的质朴无华、简洁凝练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优秀的作家都非常注重追求语言的锤炼与风格。文学大师更是把对语言的使用与追求发挥到极致,形成鲜明独特的个人风格。别林斯基说:“纯朴是艺术的作品必不可少的条件,就其本质而言,它排斥任何外在的装饰和雕琢。纯朴是真理的美。”[15]托尔斯泰在许多书信与文章中表达了与别林斯基惊人一致的观点:“朴素,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品质”,“朴素是美的必要条件”[16]。而在文学创作中做到这点却并非易事,追求外在的雕琢、新奇、纤巧比较容易,做到朴实无华、明白如话却很难。哈金的小说创作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正是托尔斯泰视为文学最高品质的朴素。“朴实得不像是写作”,这在西方现代、后现代文化语境中显得特别可贵。哈金承传的是精神与精髓。

  以《等待》的开头为例: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鹅庄同妻子淑玉离婚。他们一起跑了好多趟吴家镇法院,但是当法官问淑玉是否愿意离婚时,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年复一年,他们到吴家镇去离婚,每次都拿着同一张结婚证回来。(《等待》1)

  短短一百来字的开头,内涵丰富,它文字简约、精炼、明白,有三层含义:①扣紧书名《等待》二字 ;②开篇就把读者引入到情节的具体情境之中,确定你叙事的起点;③虽为开篇,却隐含了丰富的内容,回溯了主角孔林与淑玉“年复一年”的婚姻现状。语言文字平实、质朴、简要。

  哈金的叙事语言是朴素的,却不单调、不肤浅。它需要用内在的功力去驾驭,它富有内涵与张力,令人咀嚼回味。

  小说结尾处的一段心理剖析这样描述:

  他的心开始痛起来。他已经看清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全身心的爱过一个女人,他永远都是被爱的一方。这肯定就是他对于爱情和女人了解的少而又少的原因。换句话说,在感情上他一直没有长大成熟。他能够充满激情地爱一个人的本性和能力还没有发育就枯萎了。如果他一生中能够从灵魂深处爱上一个女人该有多好,哪怕只有一回,哪怕这会令他心碎欲裂、令他神志不清、让他终日像吃了迷魂药、让他整天以泪洗面、最后淹没在绝望之中!(《等待》281)

  这一段文字并无意识流,也没有魔幻人物进入小说的文本,穿插到现场来,却将人物的心理世界揭示得细腻入微,深可见底。把他的性格、为人分析得淋漓尽致。语言的运用、字句的斟酌恰到好处、娴熟凝练。孔林就是这样一个从未主动追求真爱、勇敢大胆去爱的男子,他总是被动的,他的优柔寡断、懦弱胆怯,决定了他在这场等待中最终的悲剧命运。

  注解【Notes】

  ①本文为湖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楚文化视域中的湖北籍海外华文作家小说研究”(15ZD038)阶段性成果。

  ②哈金:《等待》,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文中多次引用,以下仅标明页码。

  ③哈金:《南京安魂曲》,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文中多次引用,以下仅标明页码。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转引施泰格缪斯《当代哲学主流》,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9—80页。

  [2]参见《南京安魂曲》封底文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3]引自2011年12月6日中国新闻网“哈金访谈录”。

  [4]作者手记,载《南京安魂曲》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页。

  [5]江少川:《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6]《列夫·托尔斯泰论创作》,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第78页。

  [7]格非:《卡夫卡的钟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

  [8]江少川:《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9]贝奇可夫:《托尔斯泰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97页。

  [10]江少川:《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11]《高尔基论文学》,广西人民出版社1080年版,第168页

  [12]贝奇可夫:《托尔斯泰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00页。

  [13]巴赫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51页。

  [14]《南京安魂曲》序言。

  [15]《别林斯基论文学》,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5页。

  [16]《西方古典主义作家谈文艺创作》,春风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564页。

  In this paper,the first partexpounds that Waiting isamasterpiece of realism.Waiting truly narrates themarriage entanglement of a family in northern China,expresses themental predicament and psychological struggle of the protagonists;and raised the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f thehuman nature.The second partdiscusses the respects forhistory and the characterof preciseness and realness of Nanjing Requiem.From the perspective ofwesterners,it reproduces the history of the disaster of Nanjing and the tragic fateof common people.The lastpartexpounds the realisticmaster Lev Tolstoy's impacton Ha Jin from threeaspects.

  Realism Waiting Nanjing Requiem Tolstoy

  江少川,华中师范大学,武昌首义学院,主要研究写作学、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

  Title:A SoulClose to Realism Literature:Reanalysisof Ha Jin's Waiting and Nanjing Requi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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