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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微暗的火》中的对位叙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世界文学评论 热度: 15931
尹家兵

  论《微暗的火》中的对位叙事

  尹家兵

  内容提要:纳博科夫的实验性小说《微暗的火》是“枯竭的文学”代表作品。对位叙事技巧将小说的形式美学和道德关注推向新的高度。对位法的运用贯串于小说独特的结构设计、人物塑造策略、巧合和同步发展的主题等诸多层面。对位叙事使小说始终充满了反讽张力,也为解读纳博科夫小说艺术提供了新的视角。

  纳博科夫 《微暗的火》 对位法 叙事

一、 引 言

对位(又称复调)本是音乐理论的一个基本词汇,指的是“一种多声部,在那里诸声部是各自独立的并以其自身意义而具有同等价值,诸声部在旋律上保持各自独立地展开之同时,组合成一体”。巴赫的赋格曲是对位音乐最杰出的成果。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金将这一术语从音乐理论中移植到文学理论,并指出在“对位型”小说中,“多样性的精神之间以艺术手法加以组织的共存共在和交流互动”。纳博科夫出生在一个白俄贵族之家,他的父母热爱音乐,常邀请夏里亚宾和库塞维茨基等知名音乐家在他们圣彼得堡家中举办音乐会。他的弟弟谢尔盖、堂兄弟尼古拉都是自小迷上了音乐,后者还是作曲家。他的儿子迪米特里后来成了男低音歌唱家。尽管纳博科夫坦承自己没有音乐天赋,也不喜欢音乐,可音乐艺术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早期的长篇小说《防守》中卢仁下棋的场景是采用了音乐化处理的对位结构。在《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详细分析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对位法的运用。在《微暗的火》中,他借金波特之口告诉读者某些主题的对位化处理是受了福楼拜和乔伊斯的影响。《微暗的火》于1962年在美国出版。对位叙事是建构这部高度实验性的后现代小说的重要技巧,使其美学形式和道德关注达到了新的高度。对位法的运用贯串于小说独特的结构设计、人物塑造策略、巧合和同步发展的主题等诸多层面。对位叙事使小说始终充满了反讽张力,也为解读纳博科夫小说艺术提供了新的视角。

二、结构设计

就文本的整体架构而言,《微暗的火》是纳博科夫的学术著作《叶甫盖尼·奥尼金》的戏仿性的对位文本。1949年,纳博科夫在康奈尔大学开设一门研究俄国文学的课程。由于没有满意的英文版本,他决定亲自做一个研究性的、带有注释的散文直译本。这项工程持续了15年,他付出的时间比创作《洛丽塔》、《微暗的火》和《阿达》三本英文小说的时间总和还要多。1964年伯林根出版社推出的四卷本函套装《叶甫盖尼·奥涅金》由四个部分组成:纳博科夫撰写的序言(110页)、英译长诗(240页)、评注(1 087页)和索引(109页)。他对自己取得的学术成就十分欣赏。这部诗体小说的翻译实践给了他小说创作的灵感,并提供了结构范式。《微暗的火》同样包括前言、长诗、评注和索引四个部分。1962年普特南出版社的版本四个部分所占篇幅分别为13页、27页、161页和10页。《微暗的火》与他翻译的《叶甫盖尼·奥尼金》各部分所占篇幅比例几乎相同。

  小说的内在主体由两个次文本组成:一首由约翰·谢德创作的具有自传性质的四卷本英雄对偶体叙事长诗以及金波特为长诗编纂的评注以及前言和索引。两大部分共存共在,构成了既独立展开又彼此互动的对位叙事文本。长诗共四章,999行,手稿由80张索引卡片构成。谢德和他创造者一样用索引卡片书写!在金波特看来,最后一行(第1 000行)应该是第一行的重复和对位,从而让全诗完成结构上的对称——“中部那两大相等、丰富而坚实的部分,同它们两侧较短的部分,共同形成一对各占五百行诗句的翅翼,于是铿锵的乐声真可说是绝了”。 诗歌四章在诗行数、写作时间和所用索引卡片方面所占比例均为1∶2∶2∶1。金波特假借学术评注的形式,谱写了长诗的对位性文本。金波特苦心经营,“一直怀着催眠师的耐心和情人的激情逼他接受我所提供的错综复杂的题材”,企图让诗人撰写他所谓的赞巴拉传奇。杀青后的诗稿令他气愤和失望,然而极度偏执的妄想狂利用了为长诗注释的机会,“试图拣出那些回响,细致的火浪,微暗的点点磷光和无数潜在的受惠于我的地方”(336),在评注中重新建构一个世界。在第一个关于“连雀”的注释中,金波特煞有介事地介绍了纽卫镇几种常见的鸟儿之后,就转而讲述赞巴拉国王查尔斯的盾徽纹饰上的鸟儿。在第二个注释“晶莹明澈的大地”中,金波特就带着读者径直奔向了他“那亲爱的国家赞巴拉”(80)。再如149行“一只脚在山顶上”本是谢德讲述自己发心脏病时的幻觉,注释对此只字未提,却用长达10页之多的篇幅讲述了查尔斯国王翻山越岭逃出赞巴拉的极富浪漫色彩的传奇经历。在全部131个注释中,大多数只是利用长诗中的语词开头,借以讲述自己离奇荒诞的故事。安德鲁·费尔德做了详细的统计,指出注释“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部分与谢德的诗歌有着表面的联系,有实质性联系的就更少了”。金波特甚至杜撰了多达12张卡片的异文以服务于他极端自我的目的。金波特的索引为读者提供了有限的进入谢德的世界的入口。可“查尔斯·金波特”一个条目就足以让读者拼出金波特自己的赞巴拉世界。前言和索引都旨在帮助评注完成对诗歌主体地位的僭越。纳博科夫为我们呈现了两个世界,并且通过“诗歌—评注”的结构对位展示了将两个世界结合的魔法。

三、人物塑造

小说的人物塑造也表现出诸多对位性的特征。在给人物和地点命名时,纳博科夫常通过“镜子意象”的手法塑造出既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对位性的人物。镜子中的成像是复制的,又是颠倒的,正如小说中两个重要的地点遥远的北方国度赞巴拉(Zembla)和美国的阿巴拉契亚州纽卫镇(New Wye, Appalachia),赞巴拉可能出自蒲柏的诗歌《人论》或者斯威夫特的《书籍的战争》,亦有可能借用俄罗斯北方北冰洋中的新地岛(Nova Zembla)(这个岛是纳博科夫的一位先祖发现并命名的)。New和Nova是完美的复制,而赞巴拉首字母Z变成了位于字母表另一极的A。 小说中一些人物名字本身就暗含影子之意,如谢德(Shade)。格拉杜斯化名杰克·格雷(Jack Grey),Grey有阴影之意,且他还是赞巴拉的极端组织影子派成员(the Shadows)。一位赞巴拉的镜子制造者博凯的苏达格(Sudarg of Bokay)字母顺序颠倒过来就成了贾考伯·格拉杜斯(Jakob Gradus)。小说中一位潜行隐踪的俄罗斯流亡学者波特金(Botkin)是金波特(Kinbote)在镜子中的成像。金波特是“一部姓氏研究名著的作者”(302),谢德的女儿海丝尔也是个倒拼单词的高手。命名不仅赋予人物以深度和内涵,还给读者以更多联想的空间,是纳博科夫叙事程式的重要方面,对于理解纳博科夫小说艺术颇为重要。

  除了在命名方面戛戛独造,纳博科夫还运用该手法塑造了几组对位性的人物形象。谢德和金波特相互观照,有如镜子中的倒影,处于对位的两极。两人是邻居,都在华兹史密斯学院任教,都是作家,且都父母双亡。可他们身上完全相反的特征远多于表面的相似:金波特高个子,身板直,体格壮,大胡子;谢德个子矮,哈着身子,手脚笨拙,脸刮得干干净净。金波特是素食主义者,而谢德要对付蔬菜水果“得费很大的劲儿”(11)。金波特是个不忠实的同性恋,不停地换伙伴;谢德是异性恋,和妻子过着幸福的生活。金波特遭人讨厌,精神分裂,总幻想着被人追杀;谢德与人为善,理性清醒,和他的世界相安无事。金波特虽自称是谢德的朋友,不过是为了利用诗人以满足其卑劣的私欲;谢德没有把金波特当作好友(金波特不在谢德生日聚会宴请之列),却出于同情和怜悯接受了这个孤僻古怪的邻居,经常善意地替他说话。金波特孤独绝望,一直为“自杀”的想法所困扰;而谢德尽管遭际坎坷,依然对未来充满信心。

  另一组对位性人物是金波特之妻佩恩女公爵迪莎和谢德之妻希碧儿。她们代表着纳博科夫作品中完美的女性形象——在遭遇个人不幸的同时仍对他人表示友善(迪莎婚姻不幸而希碧儿丧女)。两人是如此相像以致于金波特认为谢德描写希碧儿的诗行(第261—267行)更像是迪莎的肖像画,并且说如果读者不能发现这点,“那也就没必要写诗,没必要给诗加注释,任什么也都没啥意思了”(231),这是小说中道德关注的一个落脚点。不过与谢德夫妇的琴瑟和谐相比,迪莎却只能徒劳地爱着,显得无助而凄苦,忍受着金波特反复背叛给她造成的伤害。在得知革命爆发,独居国外的她急切地写信让他前往避难,信中说:“我要让你明白,不管你伤害我多深,你却伤害不了我对你的爱。”(229—235)善良在她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也是纳博科夫极为推崇的最高伦理准则。纳博科夫在谈及妻子薇拉时曾说,“她的画像在我书中屡被复制,只是手法有点神秘,色彩大多像镜中反映出的一般”。可以说,迪莎和希碧儿是以薇拉为原型塑造的对位性人物形象。

四、对位主题

《微暗的火》通篇都在探索死亡和命运的主题。纳博科夫匠心独运,借助“巧合”(coincidence)和同步并进(synchronization)的对位手法在不同世界之间架设互通的桥梁,让此岸和彼岸,虚拟现实世界之间实现共存共在,交流互动。谢德在一次心脏病发作陷入昏迷的状态中,他看到一座白色喷泉。后来谢德竟然看到一则报道:一位妇人在心脏病治疗过程中也看到了一座高高的白色喷泉。经过核实,他发现这是基于一处误印(mountain—fountain),“但是我顿时领悟到这才是/真正的要点,对位的论题;/只能如此:不在于文本,而在于结构;/不在于梦幻,而在于颠倒混乱的巧合,/不在于肤浅的胡扯,而在于整套感性。”(64—65)

  纳博科夫对于时间的安排格外经心,细心的读者总能得到极大的回报。谢德死亡的日期是7月21日,这一天是纳博科夫父亲的生日。1922年3月28日,立宪民主党人米留科夫在柏林演讲,纳博科夫父亲为保护米留可夫而中弹身亡。从此,他将由于错误认知而导致误杀的一幕在他的小说世界中不断重演,既是出于对父亲的怀念,也是对残酷的谴责。谢德遇刺也是对这一事件的回应:无论格拉杜斯还是格雷要刺杀的都不是谢德,而是金波特或法官哥尔斯华斯,最终遭误杀的却是谢德。1959年10月19日,金波特写完了前言,完成夙愿之后走向他的死亡(自杀)。1745年的同一天斯威夫特去世。这一对位性的安排意在将金波特和斯威夫特笔下的傲慢无知的恶魔相提并论。前言一开始我们得知谢德出生于1898年7月5日。金波特也是同一天生日。在949行注释中,格拉杜斯翻看一张当天的《纽约时报》,在一则新闻中看到一张1979年7月1日到期的大额期票,并且立刻计算出等期票到期时,他已经六十四岁零四天啦。读者经过计算发现格拉杜斯的出生日期竟然是1915年7月5日,和金波特同年同月同日!或许恰如金波特所说,这些巧合“也许是处于谢德诗歌艺术中固有的对位法”(83—84)。

  小说的卷首引语来自詹姆斯·鲍斯威尔《塞缪尔·约翰逊传》——一部忠实传记文学的范本。在894行注释中,读者发现原来谢德的外貌很像塞缪尔·约翰逊。金波特此举意在拿鲍斯威尔自比,貌似要为谢德立传。然而这一对位性安排的反讽性差距不言而喻:金波特不过是打着学术性注释的幌子,强行征用了谢德的诗歌,最终给自己立传,而且这个“传记”只不过是一个疯子的幻想,没有忠实可言。在同一个注释中,读者被告知:谢德还像哥尔斯华斯法官。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格拉杜斯,那不过是个被哥尔斯华斯送进监狱前来报复的杰克·格雷,谢德只不过因为长得像法官而遭到误杀!

  更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说借助同步并进手法在文本中安排了多个由连续的、动态的元素构成的更为宏大的对位主题。诗歌第二章,谢德用对位法叙述了海丝尔投湖自尽的那个夜晚。主旋律:谢德夫妇不安地看电视,担心女儿约会是否顺利,女儿迟迟不归而忧心,可都将那份担忧放在心里,电视画面切换越来越快,心情也愈加焦躁,电话铃响起,警车出现;副旋律:海丝尔第一次约会,男孩嫌她难看找借口离开,海丝尔独自离开,乘汽车回家,中途在劳勤呷下车,踏入沼泽地,自戕了可怜的生命,尸首被发现。对位的两条主题线并行发展,诗行在此与彼之间切换,含而不露的情感更显压抑。金波特在403—404行及431行注释中简洁地对两个主题的同步安排做了说明,并极其冷漠地嘲讽谢德的对位法“过分冗长而且费力不讨好”,而且“早已让福楼拜和乔伊斯用滥了”(219)。可是金波特在注释中盗用了这一手法,只是少了份人性的关注,多了份任性偏执的滑稽。金波特在来到纽卫镇之后,出于自私目的,设法让自己的生活和谢德的生活同步并进。他想尽办法找机会和诗人一起散步,将自己的“素材”硬塞给他,暗中窥视甚至闯入谢德的生活。在打探到谢德夫妇暑期休假的地点(赛达恩)后,他立刻在同一个地方预先租好了小木屋。吊诡的是,谢德被杀,金波特后来只能一个人带着谢德的遗稿在那里完成了评注。评注完成后他走上了海丝尔和格拉杜斯的路,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和谢德同步并进。金波特唯有通过与他人、他物、他事的对比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一个疯子的幻想和对死亡的恐惧与冲动让他再次组织起类似的同步安排,将谢德创作诗歌的过程和格拉杜斯的渐趋逼近协调起来。在第一个注释中,金波特就自负而傲慢地表示“我敢肯定我们这位诗人想必会理解他的诗作评注者试图把某件性命攸关的事,也就是那个将会弑君的格拉杜斯从赞巴拉的出发,跟诗人的创作过程,在时间上同步相一致起来。”(80)金波特毫不掩饰自己的手法,他甚至将“韵律”、“抑扬格”、“音步”等诗歌词汇和马路、电梯、列车、旅馆等对应起来,时刻提醒读者注意格拉杜斯就穿行于诗行间。整个注释中有多达11处文字将谢德创作的时间或具体诗行和格拉杜斯的具体行踪联系在一起。在诗歌脱稿之时,格拉杜斯正好揿下了门铃。这个对位主题使小说文本处于一种奇怪的平衡状态,诸多不和谐的元素组成了和谐的新秩序。而一旦并行发展的主题线发生交汇,必然导致这个和谐体的瓦解——谢德“在两个虚构的事物相撞下毁灭”(340),格拉杜斯和他的创造者金波特也相继取消了自己的存在。

五、结 语

对位叙事作为一种文学手法并非肇始于纳博科夫,然而他并非仅仅将对位法视为颠覆“独白型”小说模式的一种手段,而是扩展了对位法的应用场域,借以建构后现代的实验性文本,并实现作品的道德与人性关注。《微暗的火》是纳博科夫翻译实践的投射,诗歌对蒲柏和艾略特的戏仿以及“诗歌—评注”的互文性对位构成了奇异的形式之美。他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作品的形式远没有穷尽。通过对位手法,纳博科夫为读者呈现了众多具有人性温度的镜像般的人物形象。借助于对位叙事,纳博科夫在文本内部设置了匠心独运的巧合,安排了具有欺骗性的陷阱,构筑了纳氏风格的迷宫。他将众多主题平行并置,同步发展,让人物在与他者的观照和互动中找到自己的坐标。巧妙的对位安排让小说自始至终充满了喜剧反讽的张力,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可见,对位叙事是理解纳博科夫小说艺术的重要工具。

  注解【Notes】

  ①[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梅绍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第4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页。

  [2]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页。

  [3][新]布赖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刘佳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

  [4]Field. Andrew. The Life and Art of Vladimir Nabokov. Crown Publishers, Inc., 1986, p.335.

  [5][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固执己见》,潘小松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页。

  Nabokov's experimental novel, Pale Fire, is a prime example of the literature of exhaustion. Both its formal esthetics and moral concerns are enhanced to a new height with the application of the contrapuntal method, which can be found in its structure design,characterization strategy, coincidences and the synchronized themes. This technique generates rich ironic textual tension, thus providing a new creative point of view into Nabokov's art of fiction.

  Nabokov Pale Fire contrapuntal method narrative

  Yin Jiabing is from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Taizhou University. Research interest is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尹家兵,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主要研究英美文学。

  Title: On the Contrapuntal Narrative in Pale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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