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克拉肖铭辞的圣经传统探究
郑 怡17世纪英国诗人理查德·克拉肖创作了大量铭辞,皆为宗教诗歌,其题材大多源自《圣经·新约》福音书,修辞手段则主要采用图画性厚重的圣经意象,以及利于产生情感震动的圣经悖论手法。作为17世纪的一位重要诗人,克拉肖的铭辞反映了诗人浓厚的宗教背景和对《圣经》传统的深刻认知。理查德·克拉肖 铭辞 圣经传统Author:Zheng Yi currently is the Ph.D. Candidate of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Southwest University and Lecturer of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Her research area is 16and 17English literature.17世纪英国文坛书写“铭辞”(Epigram)之风盛行。多恩(John Donne)﹑赫里克(Robert Herrick)皆有铭辞问世,而当属上乘之作的乃是理查德·克拉肖(Richard Crashaw)(以下简称克拉肖)的作品。专门研究克拉肖铭辞的美国学者米尔哈特(Sister Maris Stella Milhaupt)誉其为“由英国诗人所写的最佳的铭辞”(Milhaupt 3)。克拉肖一生共有300多首铭辞问世。这些作品虽短小精练、文字朴实,但含义深刻,主要沿袭了由公元1世纪古罗马诗人马尔提阿利斯(Marcus Valerius Martialis)集大成的铭辞写作的古典传统。在传承古典的同时,克拉肖的宗教诗人身份和他终身对《圣经》的热爱使得他的铭辞诗歌呈现出浓厚的圣经文学色彩,流淌出强烈的宗教情怀。
长期以来,克拉肖一直被归入“玄学派诗人”之列,西方文学界对他的研究虽赶不上多恩那样时髦,但著述也与赫伯特(George Herbert)﹑马维尔(Andrew Marvell)等人相当。但学者们的研究视角多集中于克拉肖的巴罗克诗人身份和探讨其诗歌中的巴罗克风格,而对于其前期的铭辞作品着墨相对较少。实际上,作为17世纪的一位重要诗人,克拉肖的铭辞反映了诗人浓厚的宗教背景和对《圣经》传统的深刻认知。
一、铭辞的内涵与传统
“铭辞”的英文词汇是“epigram”,是一种诗歌体裁。由于此种诗体主题广泛,再加上形式短小,因此,此单词亦被译为“讽刺短诗”、“警句”等。从其词源意义和形式特征来考虑,笔者自觉将其译为“铭辞”更为妥帖。“Epigram”一词在古希腊词源中指篆刻的碑文或铭文。由于这一属性,早期的铭辞只具实用价值而无文学色彩,往往是关于死者或器皿信息的罗列,有时简单到只有一个句子。自公元前7世纪始,其逐渐朝向一种文学形式演变。当时,便有诗人模仿墓志铭的形式创作铭辞,但其已不被用于墓碑、器具的篆刻。而把铭辞推向一个新的诗学发展高度的是公元1世纪古罗马诗人马尔提阿利斯。马尔提阿利斯擅长创作拉丁文的墓铭、献辞和宴席诗。他开创性地将出人意料的对比融入诗歌结尾,使结尾成为铭辞的一大特色。马尔提阿利斯诗歌的这些特点成为古代铭辞的典范,对后世影响深远 。(Cooper 82)而在他之后长达数百年的光景中,铭辞与科技和生产力一样发展滞后。至16—17世纪,现代拉丁语铭辞作家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和斯卡利杰(Julius Caesar Scaliger)对铭辞的发展做了进一步推动,使得创作铭辞在欧洲蔚然成风。(Schafer 41)而在英国文坛首开铭辞写作先河的当属莫尔(Thomas More)。由于铭辞源自古典,适应当时文坛潮流,加之主题灵活、形式短小,经由莫尔引入后,很快便在英国文坛流行开来。除莫尔外,多恩等也创作过拉丁文或英文的铭辞短诗。此时的作品大多模仿古希腊和拉丁文铭辞,尤以马尔提阿利斯的为最。至此,铭辞已全然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有着规则严谨精确的固定格式。New English Dictionary将其定义为:“a short poem ending in a witty or ingenious turn of thought, to which the rest of the composition is intended to lead up.”(Milhaupt 3)此定义已淡化甚至抹杀了其本义,认为“epigram”应是短诗一首,其行文思路层层铺垫、循序而进直至结尾处才展露诗人的奇思妙想与机智敏锐。定义中有几处关键字道出了铭辞的特点:短小简练、设计精巧、结尾称奇。此外,文字简单﹑通俗易懂也是铭辞的一大特色。(Schafer 24)
铭辞首先以其短小简练而著称。这主要源于其碑文/铭文的本性。石碑、器具都乃空间有限之物。因此,碑文必须简洁,短短数行便能彰显要义;其次,从碑文/铭文的用途看,二者均为传载信息,若太过冗长繁琐,会让人颇生倦意、兴致索然。因此铭辞多以六行诗、四行诗或双行体为主,尤以四行诗为盛。(Hudson 19)除简练外,简单也是其一大特色。由于铭辞的读者可能是山野村夫,因此,其内容要老少咸宜。另外, “设计精巧、结尾称奇”是铭辞区别于其他诗歌的最大特点。其设计如何精巧呢?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曾有这样的评价:“铭辞开篇引人入胜,尔后悬念迭起让人遐想,直至最后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Hudson 9)莱辛的评价指出了铭辞在结构上通常具有的三要素:开篇设置“谜面”,文中承上启下、含而不露,结尾揭晓“谜底”、真相大白。这颇有中国古典诗歌“起、承、转、合”的神韵。开篇“起”:抛出问题,引人入境;而后“承”:承接上文;继而“转”:疑问悬置;最后“合”:点明主题。以克拉肖的一首铭辞为例(《路加福音》4:29):
论犹太人欲将基督推下山崖
告诉我为何[你们]对自己的罪行毫无惧色、心安理得?
你们为何想要犯下连恶魔也不敢犯的罪孽?
你们为何想要做下连恶魔也不敢做的事!
那是因为,我认为,他们本身就是恶魔。(Williams 308)
从结构上看,此诗明显地可分为“设问、转折、回答”三个部分。诗歌以提问开篇,设置场景,为下文铺垫;其后紧承主题,痛斥犹太人的险恶用心、滔滔罪行;最后诗人公布答案。结尾是铭辞的亮点所在。可以说,诗文的形式和前文的内容都是为了引入结尾,特别是展现结尾处作者的精妙构思。(Barrie 30)在此诗中,诗人为突出结尾,在关键字上采用与其余诗行不同的斜体字以强化主题;在内容上,对开篇的问题进行回答。答案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诗文的第二、三两行两次提到“Devil”恶魔一词,使人不难想到其影射了福音书中魔鬼诱骗耶稣从崖顶跳下的故事。二者的情节是如此相似。因此,是什么原因使得犹太人试图犯下恶行?“那是因为,我认为,他们本身就是恶魔。”诗人最后给出的答案可谓水到渠成。同时,“Devil”一词也是地狱“Hell”的隐喻。如同弥尔顿(John Milton)《失乐园》中的天使长撒旦因反叛上帝被打入地狱成为“Devil”的代名词一样,试图谋杀人子的犹太人也成了谋逆之徒,他们很可能会受到撒旦同样的惩罚。读者无法想到,即便要下地狱,这群犹太人都敢以身试险。诗人的解释出人意料,让人无法预知。正如斯卡利杰所言:“铭辞的结尾应出奇制胜,与前文有所反差或对照。否则,铭辞就会显得平淡无奇,毫无新意。”(Milhaupt 6)
为了营造这样的结尾,铭辞作家常常会采用对偶/对比、悖论、双关语、重复、问答等修辞技巧。(Barrie 31-32)这些手法在许多铭辞诗人的诗歌中随处可见,克拉肖亦不例外。例如,在上文的铭辞中,诗人便运用了对偶、双关语、重复和问答的技法。整首诗以“Tell me”(告诉我)起头,以“That was”(原因是)结尾,呈现出自问自答的对话体形式。诗文首行用“you”直接称呼,让读者对诗人所谴责的对象一目了然。两个问号的连用表达了诗人愤懑而疑惑的心情。接下来的第二、三行中包含双关词“Devil”,结构相似、内容相近的并列句的使用更深化和加强了主题的表现力。
二、克拉肖铭辞《圣经》题材溯源
(一) 铭辞主题:圣经文学烙印铭辞是克拉肖早期创作的作品。收录、整理其所有诗作的学者威廉斯(George Walton Williams)称其为“克拉肖作品中的明珠”(Williams 258)。这些创作于1631年夏至1635年冬的243首铭辞中约有200首是以基督生平为蓝本,按照线性时间的发展,再现四福音书中耶稣降生、死亡、升天和在人间传福音、行奇迹的故事。从这样的内容来看,其诗歌主题带有明显的圣经文学烙印。
比如,针对耶稣出生在伯利恒小旅店寒陋的马厩里这一圣经章节,克拉肖创作了下面这首铭辞(《路加福音》2:7):
客栈里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里没有容纳他的地方了?你是打算将他赶出去?赶他吗?
但你赶出去的是主,他是主啊。
疯癫啊!人类的疯癫使其有了野人的行径!
这里没有主的容身之所,但是没有主,世人也无处容身。(Williams 264)
小旅店里人满为患,玛利亚无处可去,只能将耶稣诞在马槽里。世界本是由他而生,如今却无接纳他的一席之地。诗人一开篇便发起质问。虽然受质问的对象“you”读者不甚清楚,其有可能是旅店的老板、小工,也有可能是住店的客人或是拿撒勒的犹太人。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将主拒之门外。“He is God”的重复强调了主的身份和尊贵。反复出现的“him”这个代词表示无名状态,暗示了人们对神和信仰缺乏认知,而不知道“他”就是上帝。驱逐(banish)一词则影射了拿撒勒人厌弃耶稣,欲将其推下悬崖的情节。第三行叹词“O”和两个感叹号表达了诗人内心的愤懑。“savage”和“madness”两个贬义词则凸显了人们在内心理智丧失下行为的疯狂。因此,他们做出常人无法做出的事情的确堪称奇迹(miracle),足以让人瞠目结舌。诗歌的最后一行用对偶指出了本诗的精华,与主题遥相呼应,画龙点睛:世界乃主所创造,而今却无容身之地。
耶稣从小就以圣父的事为念,领会其父的心意,长大后游走人间传扬天国福音。诗人用渔夫捕鱼和被捕的悖论再现了耶稣召唤圣·安德烈等为其门徒的情节(《马可福音》 1:16—18):
致渔夫圣·安德烈
你真是一个捕鱼的好手!
悄无声息并有数百的鱼儿游入你的网中。
啊 好渔夫!基督已撒开了他的网。
反转你的技巧,现在你要学会被捕。(Williams 310)
圣·安德烈是捕鱼的好手。只要他一撒网,数以百计的鱼儿便会乖乖地游进他的网中。但他的手艺再高也比不过耶稣。只要耶稣撒开网,他们便要自己上钩。在结构上,标题和首行点明诗歌发生的场景:本诗将要讲述门徒圣·安德烈的故事。而后诗行循序而进、娓娓道来其与基督的关系。然而结尾处诗人笔锋陡然一转,以“reverse”与“caught”两词所隐含的悖论结题:渔夫向来只是练习捕鱼,可如今圣·安德烈却要像鱼儿一样学习被捕。众所周知,鱼是不愿成为俎上肉、盘中餐的。因此,当渔夫撒网时,鱼儿的本能是游走逃跑。但是圣·安德烈这条鱼不仅要心甘情愿被捕,还要学习这一技能,为何?因若被主选中,成为其门徒,虽要付出代价,但可“与主同住”(《马可福音》3:14)、“得着新名”(《启示录》2:17)、“被主看见”(《诗篇》139:13—16) 及“今世得百倍,来世得永生”的报偿(《马太福音》19:27—29)。因此,圣·安德烈甘心化为一条让耶稣之网捕获的鱼,脱离人生的苦海。
与此诗歌手法相似的另一首诗歌是克拉肖书写耶稣尘世生命临近终结,被犹太人捉住在彼拉多面前受审的场景(《马太福音》27:12):
被抓的基督一言不发
他一言不发:金口难开!
啊, 真是沉默是金!
他,曾开天辟地和创造万物之人,
现在一言不发, 却在重新创造世界。(Williams 386)
耶稣面对彼拉多的质问一言不发,但是他的沉默让诗人觉得重如泰山:“what great weight was that nothing!”第三行中的“word”是一个双关语,既可理解为《约翰福音》中创造万物的道;又可理解为《创世纪》中上帝开天辟地构造乾坤时说的话。无论是“道”还是“话”,借着这个“word”,万物展开生命。如今耶稣受审,即将被钉上十字架当作除去世人罪孽的羔羊。他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的行动洗涤了世人的罪恶,世界得以重生。
从基督降生、长大行善到受难而死的圣经图景是克拉肖铭辞主题的一大特色。这样以《圣经》为背景的主题创作使得克拉肖的诗歌渲染上浓厚的宗教色彩,为铭辞丰富的主题添加了新的元素。
(二)铭辞意象:圣经意象的视觉化图景叙事
克拉肖用诗化图景描绘了耶稣的生命历程。在这200多首诗歌中,诗人用了以“Emblem(寓意画文学)”为主的寓意图像叙事来增强诗歌的表现力。“Emblem”是用图画配以短诗﹑警句等用以表现抽象的道德真理和寓意的一种文学形式,其目的是给予人以警醒和教化作用,“让人们从图像获得的感官感受最终走向精神的内视和洗礼”(Cousins 22-23)。“Emblem”将图画与诗歌结合在一起,使视觉艺术与语言艺术互为补充、相得益彰。伊丽莎白时期,英国王室对寓意画文学非常重视,使其在16—17世纪盛极一时。(Freeman I)由于主要是以“图画”为表达手段,所以图画所蕴含的寓意可以通过下列三种方式来呈现:①色彩,图画的用色、色彩的对比及变化可反映作者所寄予的不同情感。②光线,明暗的对比可折射出宗教﹑哲学﹑道德上的意义,如光代表上帝、暗代表罪恶等;③图片中的主体事物用拟人或象征的手法表现寓意主题。这三种方式可以图画直接呈现的方式来体现,如克拉肖后期的诸多诗歌,《献给圣?特雷莎的赞美诗》(“A Hymn to Saint Teresa”)﹑《燃烧的心》(“The Flaming Heart”)等;也有文学作品本身就是含有深刻寓意的图像叙事,如斯宾塞(Edmund Spenser)的《仙后》和班扬(John Bunyan)的《天路历程》可谓寓意文学的经典之作。在克拉肖的铭辞中,诗人更多采用的是后者,即一些源自《圣经》的带色彩表现力、明暗对比等意象使诗行本身呈现出立体化的视觉叙事。
例如,在耶稣降世时,他是纯洁的百合花,行割礼后变成了带血的玫瑰:“Ah cruel knife! which first commanded such fair lilies / to change into such cruel roses.”(Williams 272)百合花历来都是纯洁的象征。《雅歌》中的花大都被译为百合花,被用来比喻新娘和英俊的男子等,此处指代耶稣的圣洁之体;而玫瑰的红色被用来形容耶稣受割礼时流出的鲜血,“这些流淌的鲜血预示着他将要被钉上十字架流血受难,彰显上帝对人类的大爱”(Milhaupt 140)。长大后游走人间目睹人们的伤痛时,他又变成普照苍生的阳光:“Only you, you put on affectionate smiles for me, my Sun; / My snow will not be able to bear your rays.”(Williams 312)诗人将耶稣隐喻为“太阳”,麻风病人的伤痛成了“积雪”:只要耶稣朝他微笑,疾病将会如积雪一样消融。因此耶稣的身体成了良药的符号。在圣餐中,他又化身为众人争先品尝的美酒:“If you were not the true vine, Jesus, / whence could they have had such a great thirst for your blood?”(Williams 380)葡萄在中世纪基督教文学传统中一般与耶稣受难相联系,因其被榨汁的过程好比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受难,(Milhaupt 190)因此耶稣的祭血就成了葡萄汁/葡萄酒。而对耶稣身体最为典型的隐喻是替罪的羔羊:“Let the lamb go, and let him play at the feet of his butting father (he may); / and far off let the turtle dove live with her mate。”(Williams 276)诗人用“lamb”一词指代耶稣,生动地表明了他将背负十字架如同替罪的羔羊一样代人受过的命运。在《圣经》中,羊是最具祭牲隐喻的动物:每天、每周、每月,特別是逾越节都有燔祭羔羊的做法。(《民数记》28:16—25)由于“他被欺压,在受苦的時候却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以赛亚书》53:7),耶稣的形象与羔羊是如此相似,因此羔羊成了耶稣最为贴切的代名词。事实上,在耶穌开始传道时,洗者約翰就说他是除去世人罪孽的“神的羔羊”(the Lamb of God)。(《约翰福音》1:29)最后耶稣死而复生又化为涅槃的凤凰,浴火重生:“Nay even you too adore the ashes of your phoenix; / You too bring sad treasures, my mind,”(Williams 394)凤凰,有着太阳的神性,是基督的象征。(Bertonasco 13)它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痛苦和恩怨情仇,以个人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这与基督无二:同样在肉体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他使得世间以更美好的躯体重生。
源自《圣经》的视觉化意象的使用使得克拉肖的铭辞渲染上了更加浓烈的宗教元素,也使得他的诗歌以更加立体化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
(三)修辞层面:圣经悖论的使用
在诗歌的修辞层面,克拉肖大量使用了“悖论”(paradox)这一技法。悖论常用“逆喻/矛盾”(oxymoron)和“对偶”(antithesis)来表现。如克拉肖的名诗《哭丧人》(“The Weeper”)中有这样的例子:Sweetness so sadd, sadness so sweet.(Williams 126)诗人将幸福与痛苦并置,彼此修饰,形成句型上的对偶、内容上的悖谬。除被用作一种语言的修饰技巧外,作品的主题也可能蕴含悖论,如《圣经》便是一部充满悖论与矛盾的作品。其最大的悖论便是基督的“道成肉身”。在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理论中,人与神是不可相提并论的。神是绝对的权威、人生而有原罪,因而神居纯净的天堂、人处腐朽的尘世。(胡家峦 4—5)。到文艺复兴时期,虽然人文主义思想使得人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人被置于宇宙的中心,其价值得到了重新肯定,但人在“伟大的生存之链”中的地位仍旧低于天使,更是低于主宰万物的上帝。若人擅自逾越自我本身在这金链中的位置,宇宙的和谐和秩序将会被打破。(胡家峦 96)但在四福音书中,上帝为拯救人类,他用人的形象创造了神子并让其降临人世使得人与神、有限与无限融于一体。基督的形象成为一个完美的悖论。不仅耶稣的形象是一个悖论,其言行也充满矛盾:“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生命。” (《马太福音》 16:25)诸如此类的话在四福音书中俯拾皆是。克拉肖熟读福音书,吸收了《圣经》中悖论的思想,他将此种创作思想同时融入进了诗歌主题和修辞层面。
比如,基督出生后第八日要行割礼时,克拉肖用悖论表现了基督与圣父立约疼痛与快乐交织的心情:
Delights of pains! Cruel smiles! tender soldiers!
Gentle madness! sweet terror! lovable fear!
(Williams 274)
行割礼的古制由来已久,其始于耶和华上帝选召亚伯拉罕及其子孙为他的选民时,以此作为树立永远之约的标记。(《创世纪》17:1—14)因此,以色列人出生后第八日都要受割礼。基督是天主的儿子,借着割礼的仪式,既与圣父定下盟约,又成为以色列的一分子,与父所建立和管理的这个国家联系了起来。因此,在诗人看来,他内心是喜悦的,甚至行割礼时肉体的疼痛也变成了快乐。所以“pains”,“terror”和“fear”三个表达肉体痛苦和内心恐惧的词用了与其意义截然相反的“delights”,“sweet”和“lovable”来修饰;手里拿着刀要对他施礼的人往昔连笑容都让人感觉残忍,但如今也变得温柔而不再可怕,如“tender”和“gentle”所示。再如, 他以“身体重”、“信仰轻”为对比讽刺了门徒彼得对主的信仰不够虔诚(《马太福音 》14:23—33):
眼见风高浪急,他心中
害怕,就要沉下去,他哭喊了起来
彼得啊,若你心中无信你就要落水;所以,信主吧,就连大海
对信主的人也会有信,彼得。
其余之物是因自重落水;而只有你,
彼得,是因信小而沉没。(Williams 332)
耶稣吩咐彼得从海面上朝他走过去。彼得见海上浪大风急,心中一害怕,就快沉下去。从意义上看,“burden”与“lightness”构成悖论:轻巧之物哪有重量可言?从字面上看,“submerge”和“lightness”也有矛盾:轻巧之物只会浮于水面,怎会沉入水中?但结合此诗的创作背景,此“lightness”实指“信小”,深层的意义消解了字面的谬误。
用铭辞短小的诗体书写神圣的基督本身就是一种修辞悖论。但这种单首诗体的悖论被诗人200余首组诗消解于无形。因此,克拉肖的铭辞无论是诗歌的主题﹑意象抑或语言风格都渗透出浓浓的圣经气息,充溢着满满的宗教热情。
三、文学与历史的互动:创作背景探源
克拉肖创作出如此大量的具有圣经文学色彩的铭辞与其个人的生活历程及其所处时代的历史文化语境紧密相关。克拉肖于1613年出生在伦敦一个宗教气息及其浓厚的家庭,其父威廉?克拉肖(William Crashaw)是当时颇有名望的传道士。在父亲的藏书室中,克拉肖自小便接触了大量的宗教书籍,培养了他对宗教的热爱。而其成年后与父亲好友费瑞(Nicholas Ferrar)的交往则加深了他对宗教的笃信。费瑞创办了一个私人的宗教社团。社团的主要成员为其至亲和好友,克拉肖便是之一。他们远离世俗的繁华,每日定时祷告、唱赞美诗、阅读福音书等,以虔诚地表达对圣父、圣母和圣子的膜拜。(Warren 18-46)在如此日复一日的熏陶中,克拉肖自然把上帝当成他的缪斯,成为传布其意志的忠实仆人。再者,克拉肖终身未婚,过着地道的、正统的天主教教义支配下兢兢业业地侍奉上帝的教堂牧师的生活。他将内心全部的爱都献给了主。因此,在克拉肖的诗作中,赞美上帝,书写基督是其永恒的主题。正如李(Miss Kathleen Lea)所说:“克拉肖创作的灵感和想象多来自于宗教书籍而非自然景物或日常生活。”(Milhaupt 56)此外,克拉肖生活的时期,英国文坛宗教诗歌大繁荣,(胡家峦143)多恩等创作了不少的宗教诗歌,这为克拉肖写作宗教题材的作品奠定了良好的社会氛围。
除生活经历对其诗歌主题的影响外,诗人选择铭辞这一体裁也有着个人和时代的原因。1631年,他进入剑桥大学的布罗克学院(Pembroke),每到安息日便有阅读四福音书而后写作铭辞的功课。《神圣的铭辞》(Sacred Epigrams)一书中收录的所有作品都是他在该时期的创作。(Warren 18-46)
克拉肖写作铭辞时,虽然英国内战还未爆发,但国内政治动荡、文化变革、宗教信仰危机等不安定因素早已弥漫在社会的各个角落。政治上,时掌英国朝政的是查理一世。他统治专横,在位期间用残酷的手段镇压反对势力并打击资本主义工商业,迫害清教徒,惹得民怨四起。文化上,英国文学史上正经历着著名的“文艺复兴”时期。古希腊罗马艺术的再生点燃了人们对古典主义的热情。他们对重寻和研究拉丁语及希腊语的文学、历史与演讲资料颇感兴趣。宗教上,以国王为首的国教和以与国会联系紧密的清教进行着明里暗里的斗争,并最终爆发了英国历史上有名的“清教徒革命”。在这样一个文化﹑宗教信仰和政治格局动荡的时代,文人们希望通过追寻古典来找寻心灵的和平安宁。铭辞,凭借其古典主义的风格和无所不纳的主题张力成为表现动荡乱世的文学体裁之一。(Schafer 17)
至17世纪,已有为数不少的文学大家写作铭辞或借用铭辞的形式创作诗歌。应当说,自马尔提阿利斯起,历经岁月沉淀,铭辞早已成为英语诗歌传统中的一股精髓融入到其他文学样式的创作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十四行诗》。(Praz 31)意大利体的《十四行诗》在16 世纪初被引入英国后,经由锡德尼、斯宾塞、莎士比亚等大师的改造,其体裁逐渐向由三个四行诗及一个对偶句组成的英国体转变。英式的《十四行诗》前三个四行诗展开主题、层层推进,最后两行对句为全诗的诗眼,点明主题。这种结构便是吸收了铭辞结尾“彰显主题、出奇制胜”的特点。除十四行诗外,小品文、韵文等亦描摹铭辞的行文构架,甚至连长诗也受其影响。铭辞使得长诗除了以传统的整首诗一个意象的整体风格呈现外,还可以变化成由一组组诗节所构成的连贯而流动的图画。每一幅图画都寓意深远﹑极富张力。如本·琼生所言:“如此设计精巧的开端和结尾早已远远超过了铭辞的范围而辐射到其他门类”(Cooper 85)。在这样的氛围下,时年仅21岁的克拉肖创作了大量具有浓郁宗教气息的铭辞诗歌。
四、结 语
对于克拉肖铭辞的文学成就,学界的反映褒贬不一、莫衷一是。绝大多数的学者认为铭辞蕴含了其后期诗歌的诸多题材,如书写玛利亚、赞美耶稣等,更有批评家觉得克拉肖的整个诗歌创作都是铭辞主题的拓展和深化。(Milhaupt 18)亦有小部分研究者持截然相反的态度,认为铭辞与其后期的创作并无多少联系,克拉肖的诗学生涯呈现出从铭辞到颂诗的变迁(Warren 90),且铭辞精巧紧凑的结构鲜见于后期的长诗中。(Martin Lxvii-Lxx)。不论评价如何,这些创作于克拉肖学生时代的作品绝非作者敷衍学业的应景之作。作为一种诗歌体裁,其本身便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值得研究和关注。正如沃伦(Austin Warren)所言:“克拉肖是英语作家中写作铭辞的集大成者。在英国文学史上,难以有与之媲美的大师。”(Warren 89)的确,在克拉肖的铭辞中,读者总能找到出其不意的精妙构思和日益完美的诗学技巧,更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心中对天父、对神子喷薄欲出的热情。克拉肖将这种热情凝练成宛如粒粒水晶般精致典雅的小诗点缀在英国诗歌浩若苍茫的夜空中,虽不明亮耀眼,但也有自己的光芒。注解【Notes】
*本文获电子科技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编号ZYGX2012J136)。
[1] 克拉肖在西方学术界历来被认为是英国文坛巴罗克文学的代表。参见Warren, A. Richard Crashaw: A Study in Baroque Sensibility . Michigan: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57;Klemans, P. A . "Richard Crashaw: England’s Baroque Poet.." Michigan: A XEROX Company, 1971;Petersson, R.T. The Art of Ecstasy Teresa, Bernini, and Crashaw. New York: Atheneum, 1970.
[2] 到目前为止,对于本课题国内外学界的探索基本处于空白阶段。国内目前尚无前人的系统研究,国外也只有少数学者从其他视角进行过挖掘。如美国学者Robert M. Cooper在“The Public Voice of Richard Crashaw: A Study in the Use of Religious Tradition.”(Diss. University of Missouri-Columbia, Microf lm.)研究过克拉肖铭辞的种类,认为其可划分为4 种类型并对比了他前后期的作品。Jr. Robert Barrie在“Structure in Richard Crashaw’s Poetry.”(Diss.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Microfilm. 1971.) 简要探讨了克拉肖铭辞的结构特色及其与马尔提阿利斯在诗歌技巧上的共通之处。只有Sister Maris Stella Milhaupt在其博士论文The Latin Epigrams of Richard Crashaw: with Introduction, English Translation, and Notes. (Dis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Microf lm. 1963.)对克拉肖的铭辞做过较为全面的分析,论述过其主题﹑使用的意象及修辞技巧等。但她只做了一个简要介绍,并未结合具体的诗歌进行深入研究。
[3] 虽然在中世纪时期英国有作家创作过铭辞,如温彻斯特(God of Winchester)和亨廷顿(Henry of Huntingdon)。但有学者认为此二人的作品对铭辞在英国文坛的发展影响甚微。更多的研究者倾向“莫尔为英国文坛真正写作铭辞的第一人”的观点。参见Hudson, p.29。
[4] 文中所引克拉肖诗歌的翻译均为笔者自译。
Barrie, Jr. R. Structure in Richard Crashaw's Poetry. North Carolina: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Chapel Hill, 1971, pp.30-32.
Bertonasco, M. F. Crashaw and the Baroque. Alabama: 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1971, p.13.
Cooper, R. M. The Public Voice of Richard Crashaw: A Study in the Use of Religious Tradi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1973, pp.82-85.
Cousins, A. D. The Catholic Religious Poets from Southwell to Crashaw. London: Sheed & Ward Ltd., 1991, pp.22-23.
Freeman, R. English Emblem Book.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48, p.Ⅰ.
Hudson, H. H. The Epigram in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1947, pp.9-29.
Martin, L. C. The Poems English Latin and Greek of Richard Crashaw. 2edition.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Milhaupt, S. M. S. The Latin Epigrams of Richard Crashaw: with Introduction, English Translation, and Notes. Michiga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63, pp.3-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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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A Research on the Biblical Tradition of Richard Crashaw's EpigramThe 17century English poet Richard Crashaw created a lot of epigrams, all of which are religious poems. These epigrams draw heavily from the Bible both thematically and rhetorically. To be specif c, they employ the emblematic biblical images and biblical paradox. As one of the important ports of the 17Century, Crashaw's epigrams ref ect his strong religious faith and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Bible tradition.The paper is 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Richard Crashaw epigram biblical tradition郑怡,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为16—17世纪英国文学。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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