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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虚构:《赎罪》对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的挑战

时间:2023/11/9 作者: 世界文学评论 热度: 16186
李 璐

  对于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作品《赎罪》,以往的研究普遍认为麦克尤恩在小说中进行了后现代历史叙事:赞誉者认为元小说结尾构思巧妙;批评者认为结尾将叙述消解为无意义的语言游戏,未免形同儿戏。还有评论提出麦克尤恩对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采取了既不认可,也不反对的中庸的态度,如陈榕认为《赎罪》中麦克尤恩选择了一条中间路线,既“承载了历史内涵”,又有对于“历史小说虚构本质的清醒认识”(92),因为他“无法漠视叙述的虚构之罪,然而,也不愿意……放弃文本的历史担当”(96)。

  评论者的这些观点大多过于关注作品的形式而忽视了其内容。在细读文本后,我们会发现《赎罪》对于“历史等于虚构”的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不仅持反对态度,而且对其进行了批判。其元小说结尾也并非是解构了之前内容的后现代历史叙事方法,而只是麦克尤恩在经过后现代理论的洗礼后反驳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的独到叙事策略。本文试图通过详细解读作品的内容,并分析麦克尤恩为了表现主题所选择的叙事策略,以探究作品反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的真实主题。

题记的暗示

《赎罪》对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的反思在小说的扉页题记已经初见端倪,它选自简·奥斯丁的小说《诺桑觉寺》:

  “亲爱的莫兰小姐,你好好想想,你这样疑神疑鬼是多么可怕。你凭什么下此断论?别忘了我们所生活的国度和时代。你要牢记我们是英国人:我们是基督徒啊。你不妨运用你自己的理智,你自己对或然性的感悟,你自己对于周遭所放声的一切的冷眼旁观。我们所受的教育会叫我们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行为吗?我们的法律会默许这样的暴行吗?像英国这样一个国家,社会文化交流具有坚实的基础,每个人都受到左邻右舍的监视,阡陌交通,书刊报纸使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倘若犯下了暴行能不为人所知么?亲爱的莫兰小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①

  《诺桑觉寺》是19世纪现实主义作品,讽刺了18世纪流行于欧美的哥特小说。年轻女子凯瑟琳·莫兰沉迷于哥特小说。当她受邀住到诺桑觉寺时,她竟然以哥特小说的逻辑怀疑主人蒂尔尼将军谋害了妻子。于是,她像哥特小说主人公一样竭力探索寻找,试图证实自己的荒诞设想。主人之子亨利对她进行了以上斥责。

  题记开宗明义,暗示了全书的脉络走向。它不仅预言了主人公布里奥尼耽溺于主观幻想和个人叛逆精神而忽视客观社会现实,而且谴责了如同当年的哥特小说一样自我封闭、拒绝负担任何社会和道德责任的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对于读者理解小说的主题具有重要意义。

布里奥尼的小说:接近历史的可能世界

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罗兰·巴特在《历史的话语》表明了历史与虚构无区别的观点。巴特认为,“事实只能以语言的方式存在,而万物却不断推进,于是这种存在仿佛是对有利于结构外面的‘真实界’里面的另一种存在的‘摹写’”。正是通过这种话语,指涉物才成为外在与话语的某种目标性的东西,但是话语永远不可能在话语之外得到指涉物”(16-17)。真实不过是幻像,是我们编造的故事。海登·怀特则跟随巴特的脚步,登上了后现代历史理论的顶峰。在《话语转义学》中,他提出,历史的解释是“一种特定的情节结构,它有一套历史事件,历史学家希望赋予这些事件一种特殊的意义……这样的解释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学操作亦即虚构杜撰”(85)。这样,怀特得出了等式:历史叙事=文学叙事=虚构杜撰,也就是历史=虚构。此后的后现代理论一直重复这个理论,只是表述上可能略有变化,比如作为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的一个分支的“历史编撰元小说”理论同样断言“历史和小说都是话语,是人类建构,是表意系统”(Hutcheon 93)。对于巴特、怀特等后现代理论家来说,历史等于虚构。

  后现代历史主义者认为在解释之外没有值得人们去分析的实在,历史是此种解释之中的游戏。的确,我们必须承认,“话语与实在之间必然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任何符号或再现都不能让我们看到真实或钩住真实。历史即话语,它无法避免符号所承受的麻烦,无法从意义进入世界”②。我们必须面对无法重建过去的现实,但是正如历史哲学家伊格尔斯所说:“存在着一个过去”,尽管这个过去“异常复杂暧昧,从满矛盾冲突”。他承认“要重建它所具有的困难性和复杂性……意识形态因素进入了这里面……在一定程度上知识和权力纠缠在一起”,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客观性的成分”,尽管我们永远也无法“按其本来面目重建真实”,但我们“可以趋近它”(转引自多曼斯卡126-127)。

  布里奥尼的故事中的大部分内容做到了接近历史,其中的第一和第三部分属于她的自传。第一部分故事发生在1935年夏天英国一座别墅里,上等阶层塔利斯一家住在这里。姐姐塞西莉娅与仆人之子罗比纯真热烈地相爱,妹妹布里奥妮对此不以为然。之后,当地发生了一起强奸案,布里奥妮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贸然指认罗比是这起强奸案的施暴者,导致罗比锒铛入狱。瞬间,原有的宁静生活灰飞烟灭。第三部分故事的场景是在伦敦的圣托马斯医院。布利奥尼自我惩戒,她没有去剑桥大学报到,而是“毅然去做护士”(187)。她的生活清苦严格,目睹了受伤战士的痛苦,对他们悉心照料,试图用苦行来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在自传部分,布利奥尼作为故事叙述者观点可能有误差。历史记录者对于历史的理解和叙述,必然带有个人主观色彩,即叙述可能是不可靠的。这有可能是发生在“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包括误报和不充分报道),也有可能是发生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解读”(包括误读和不充分解读)④。但是,我们应当认识到:“认识客观性的保障不在于主观性的彻底消解,而在于对认识结果客观性甄别手段的存在”(周建漳184)。莫顿·怀特就曾经明确指出:“……偏见、好恶并不排除其……达致客观结论的可能性,就像一个医生将其病人由疾病中解脱出来的激情……并不排除其发现医学……真理的可能性”(184)。

  我们可以通过对记录者本人的了解来甄别记录的客观性。《赎罪》的元小说结尾恰恰给我们提供了这种手段,它揭露了布里奥尼就是小说作者,这对于对于读者对其小说客观性的判断非常有效。我们在相信大部分记录可考的同时,也明白在何时何地记录可能不可靠:由于她不够理性、沉迷于幻想,所以可能出现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解读;由于她心思细腻敏感,在做了亏心事的情况下不太可能把自己的恶过平铺直叙,所以可能出现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

  布里奥尼小说第二部分场景转到二战时的敦刻尔克,用士兵罗比的视角记录战争的血腥残酷。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阵阵恶臭扑面而来”(199)。身处如此黑暗和绝望的环境,士兵们精神濒临崩溃。但是罗比因为对赛西莉娅的爱而仍然充满活下去的希望。他一路带领两个战友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到达敦刻尔克的海滩,等待救援的到来。这一部分与第一、三部分不同,布里奥尼叙述了自己没有亲身经历的过去。但是叙述接近历史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历史文本资料和历史文献在帮助她记录真实历史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虽然当时身处医院,但是布里奥尼付出了巨大努力去获取历史真实。她多次前往皇家军事博物馆文库查阅文献史料,另外,博物馆的保管员帮她找到了一个热心的空军老上校,他也是一个“业余历史学家”(316),他以书面形式向她描述了战争的细节。而且,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和罗比形影不离的战友兼好友纳特也把当时的情形写了十多封长信寄给布里奥尼。此外,布里奥尼还得到了塞西莉娅和罗比的情书作为资料。

  历史哲学家耶尔恩·吕森对于文本史料在记录历史时的作用非常重视,他强调:“历史,历史学,历史记忆是在不同文本之间进行的游戏,但是这些文本总是与经验相关……某个东西当其有着经验的基础时就是真的”(多曼斯卡183)。经验不只是个体感知世界的主观范畴,我们还要获得史料。史料是我们找到信息的内涵、意义和联系的重要依据,我们不能没有根据就进行凭空想象。

  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完成后,布里奥尼又把纳特写给她的那捆信件、塞西莉娅和罗比的情书和其它资料回赠给了博物馆,这是一个象征符号,说明史料之间是互补的,真实的历史的确存在。在结尾自述部分,布里奥尼被诊断得了痴呆症,记忆正逐渐离她远去,语言能力减弱,话语霸权即将消失。然而,博物馆里保存的历史资料不会改变,它们将流传于世,向人们娓娓诉说往事。后人在阅读这些资料时能够接触历史的记忆,去了解那段历史。

麦克尤恩的揭示:虚构的结局及其意义

《赎罪》在文本叙事之后,最后利用后现代的元小说手段,藉由布里奥尼之口揭露大团圆结局的虚构性,以此告诉我们:历史不等于虚构。这个结局的虚构性质非常容易辨别,只要通过交叉印证,去寻找相应的历史遗迹就能毫不留情地彻底推翻它。

  在小说结尾,作家布里奥妮自问,“拥有绝对权力,能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说家”应当如何赎罪(327)。如果说这是布里奥妮承认了“历史小说的虚构本质”(陈榕92)是相当牵强的。确切地说,这句话是布里奥妮承认了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而并非叙述者的虚构之罪。在《赎罪》中,布里奥妮作为小说家自由地穿行在历史与虚构之间,显示的是一个小说家的活动领域。但矛盾的是,她的初衷是要承担历史学家的任务——公布历史真相。于是,她被卷入思想斗争的漩涡中痛苦挣扎,在角色扮演上左右为难。最终她还是不能脱耽幻想的本色,在最后一稿中,给接近历史的叙事加上了虚构的圆满结局,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了(326)。布里奥尼知道自己已经违背了初衷,贸然跨越了历史与虚构的疆界,从而为自己歪曲了历史事实而惴惴不安。

  当然,不切实际的布里奥尼同时又努力说服自己,编织了美好的梦想。但是,虽然小说中的人物可以任由作者安排摆布,随意跨越历史与虚构界限,但是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这条边界线不可跨越,因为“艺术无法为超出其范围的过失赎罪”(费伦385)。在现实中,这对情侣早已含恨而终。借元小说结尾,麦克尤恩批判了布里奥尼混淆历史和虚构的人生态度。显然,布里奥尼想要获得救赎的话,就必须采取在小说题记中就提出的“运用……理智”的态度,理性地承认历史不是虚构,现实的问题必须也只能在现实中解决。

麦克尤恩的叙事策略

从《赎罪》的叙事结构上我们可以看出,为表现反对将历史和虚构等同的主题,经过后现代语境洗礼的麦克尤恩创造性地结合了传统历史小说和历史编撰元小说叙事技巧。“历史编撰元小说”(historiography metafiction)是加拿大著名文艺理论家琳达·哈琴在《后现代主义诗学》中提出的概念,指那些“众所周知的通俗小说,它们既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又自相矛盾地宣称与历史事件和人物有关”(Hutcheon 5)。《赎罪》具有自我指涉性,但并不强烈——作者布里奥尼在其小说进展过程中丝毫没有刻意展示故事的虚构性。她的小说占了《赎罪》前三部分,共307页。在这部分中,叙述者利用传统的全知叙事方式向读者讲述故事,在叙述过程中,从来没有贸然侵入,打断叙事的正常进展。

  直到整篇故事结束后,麦克尤恩才借布里奥尼之口向我们揭露真相:在307页的内容中,前280页是真实的历史,而之后的27页的内容是虚构——内疚的布里奥尼杜撰了姐姐赛莉西娅和罗比幸存于战争并恩爱地共同生活。这个揭露并不能表明《赎罪》就是历史编撰元小说。因为叙述者并没有完全否认故事的真实性,相反,她以亲历者的身份确认了大部分内容的真实性。而且在故事中,历史与虚构的界线泾渭分明,具有明确标示。《赎罪》叙事链条清晰明确,让读者可以获得完整畅快的阅读体验,虽然具有元小说结尾,却绝非自我指涉的迷宫,而是传统历史小说与历史编撰元小说的结合体。

  以罗兰·巴特,海登·怀特理论为代表的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沉湎于语言自制领域,对艺术形式过度关注,使语言自指自闭,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被切断。对于这种反历史、反现实的姿态,许多哲学家对此进行了抨击,因为“历史既不是文本也不是叙事”,“历史是痛苦之根源”(凯尔纳,贝斯特241)。正如伊格尔斯所说:“倘若我们拆除了事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将历史等同于虚构,面对大屠杀从未发生的断言,我们还如何能够为自己辩护呢?”(多曼斯卡133-134)

  麦克尤恩以自己的作品抨击了这种疏离社会,逃避责任的理论。在叙事技巧上,他大胆创新,结合了传统历史小说与历史编撰元小说叙事策略,在小说的主体以历史小说方法写作,在结尾以后现代元小说手法自揭虚构,揭示了历史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反驳了“历史等于虚构”的后现代历史叙事理论。麦克尤恩关注历史与社会现实,努力让文学在新历史时代承担起应有的道德、社会责任,显示了他在经过后现代主义理论惊涛骇浪的洗礼后对于理性现实主义的回归。

  注解【Notes】

  ①本文中小说引文均出自于伊恩·麦克尤恩:《赎罪》,郭海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以下引文仅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②卢波米尔·道勒齐尔:“虚构叙事与历史叙事:迎接后现代主义的挑战”,《新叙事学》,戴卫·赫尔曼编,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83。

  ③詹姆斯·费伦 玛里·帕特里夏·玛汀:“威茅斯经验:同故事叙述、不可靠性、伦理与〈人约黄昏时〉”,《新叙事学》,戴卫·赫尔曼编,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42。

  ④White,Morton.“Can history be objective?”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Ed.Meyerhoff.(New York:Doubleday Anchor Books,1959)184.

  埃娃·多曼斯卡:《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彭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Bartes,Roland.“The Discourse of History.”In comparative Criticism:A yearbook,vol.3,Ed.E.S.Shaffer.Trans.Stephen Ban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16-17.文中所引内容为作者自译。

  陈榕:“历史小说的原罪和救赎”,《外国文学》1(2008):92-96。

  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芬·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

  Hutcheon,Linda.The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History,Theory,Fictio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88.文中所引内容为作者自译。

  White,Hayden.Tropics of Discourse:Essays in Cultural Criticism. Baltimore: JohnsHopkinsUniversity Press,1978.文中所引内容为作者自译。

  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周建漳:《历史及其理解和解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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