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摘要:《逍遥游》是《庄子》的开篇之作,但后人对《逍遥游》的理解众说纷纭,这也恰恰彰显出《逍遥游》文本蕴含及阐释的多元性。而从“小大之辩”入手,通过揭示“无己”、“无功”、“无名”和“无用”、“无为”等意指,可以感知到“逍遥游”美学的价值取向;通过挖掘“有待”与“无待”的思想内涵,以及由之衍生的“心斋”与“坐忘”等美学范畴,可以体悟到“逍遥游”美学的审美趋向。庄子的“逍遥游”美学思想,对后世文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对后世文人的精神世界也有着潜在的构建功能,对现代社会的精神生活亦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庄子;逍遥游;美学意义
《逍遥游》作为《庄子》的代表作,具有丰富的哲学蕴意和美学意义,历来倍受后人重视。特别是“逍遥游”作为道家美学的一个核心范畴,甚至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生命哲学的一个诗意境界,颇为后世所津津乐道。即便在当下,仍有其不可抹却的积极意义。
一、“逍遥游”的内涵
《逍遥游》言约旨远,使其具有广阔的阐释空间。古人对于《逍遥游》的理解和诠释,深受其学识、阶级立场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根据贾宗普的总结,后人对《逍遥游》的解读大致有魏晋玄学的“各适其性”,佛、老的“空无”思想,以及儒家思想认为的“自在快适”。在此,关于学界对《逍遥游》文本的不同阐释不再赘述,但是想要真正理解庄子的“逍遥游”思想,还是要回归文本,探究其原本的含义。
(一)“逍遥游”的含义
“逍遥”最早的出于《诗经》和《楚辞》。《楚辞》有言“聊逍遥以相羊”,《诗经》中有“河上乎逍遥”和“河上乎翱翔”等语句,对此,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注道“逍遥、相羊,皆游也”,解释“聊逍遥兮容与”为“聊且游戏,以尽年寿①”。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注道:“逍遥,犹翱翔也。” 可以看出,《楚辞》和《诗经》所说的“逍遥”含有不为世俗所累,不为教条所桎梏的意思。
明代王夫之在其《庄子解》指出:“逍者,响于消也,过而忘也;遥者,引而远也,不局于心知之灵也。”此处之“逍”应为“消弥”、“化无”之意,“遥”应为不被思想知识所束缚之意。所以,“逍遥游”的意思大抵是人不受事物束缚,身心上的极大自由。陈鼓应曾经对《逍遥游》解释道:“一个人当透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而使精神活动臻于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地。②”这最贴合庄子所谓“逍遥游”的含义。
(二)小大之辩
《逍遥游》布局宏大,笔法奇特。先是由鲲鹏引出“小大之辩”,又从“小大之辩”引出“无己”、“无功”、“无名”,从而得出结论,只有无用、无为才能达到逍遥的境界。
庄子通过对鲲鹏这一想象中的高大形象与蜩、学鸠等微弱形象进行对比,从而引出“小大之辩”。其“小大之辩”超出了相对个体而言的范畴,从某种程度上说,更对个体自由的程度进行了分辨。吴怡在《中国哲学发展史》里由分析“小”、“大”切入,点明庄子之“大”,不是指体积、金钱、权力的“大”。庄子的“大”,在于他的胸怀和心灵的境界。鲲鹏作为“小大之辩”的“大”,却不是庄子所谓的逍遥的“大”。能达到庄子内心所谓的“大”的人,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庄子用蜩和学鸠来比喻尘世中人,为蝇头小利窃喜不已,视野十分有限,心灵逍遥的范围自然也很窄。宋荣子能“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列子虽然能“御风而行”,但是“比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这两位与鹏鸟相似,心灵从桎梏中挣脱,明晰了个人内在的和外在的纠缠,然而并未在行为上完全突破,无法达到完全的逍遥。只有那些“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才可以到达真正逍遥的境界。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是说尊重事物的天性,按照自然的规律发展。对此,徐复观先生说:“人之所以不能顺万物之性,主要是来自物我之对立;在物我对立中,人情总是以自己作为衡量万物的标准,因而发生是非好恶之情,给万物以有形无形的干扰,自己也会同时感到处处受到外物的牵挂、滞碍。有自我的封界,才会形成我与物的对立;自我的封界取消了,则我与物冥,自然取消了以我为主的衡量标准,而觉得我以外之物的活动,都是顺其性之自然。”③
因此,在自然之中必须遵循事物的天性,打破思维的牢笼,将自身与世界、与万物相融合,便能“无所待”,心灵方可在寰宇中随意穿梭,进入一种无拘无束的状态,也就是所谓的“逍遥”。
(三)“有待”与“无待”
庄子的逻辑是渐进式的,“小大之辩”如此,“有待”、“无待”亦如此。庄子首先指出列子御风而行的“有所待”,然后庄子随即提出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晋代的郭象则将其概括为“有待”和“無待”。
“有待”就是对于外界事物有所依赖,“无待”就是对于外界事物无所依赖。鹏鸟“培风”而飞,“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列子“御风而行,旬有五日而后反”。两者的飞、行都局限于外界事物的扶持和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做不到“游于无穷”。从而引出结论:“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有的论者将这三句话分解为三种高低不同的层次,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实际上至人、神人和圣人并不是逐渐递进的关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存关系。至人、神人、圣人就是“无待”之人,无己、无功、无名是“无待”。
“尧让天下于许由”这一段讲的就是“圣人无名”。许由拒绝了尧推让天下给自己的好意,并且说道:“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由此可见,名与实相对。如果许由平治天下,就有天子之实,许由让天下不是为了虚名,更不是为了天下大治的实绩,并说自己“无所用天下为”,表明圣人并不求虚名,而且也不求实。因为只有无用于天下,不被天下人认识,才能不获得虚名,做到圣人无名。
既然圣人“无名”,那么“圣人”这个名又是怎么来的呢?《老子》第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二十五章又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由此可见,圣人之名,也应该是勉强的命名。圣人无名,不求虚名又不求实的“无用”观点和“神人无功”内涵相同。
肩吾向连叔转述了接舆对于神人形象的描述:“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神人在主观目的上不求有功,在事实上也不居功,但在实际上还是有功。《则阳》中也说道:“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所以大道和神人对万物的作用是普遍的、真实的,但是却没有具体的作用方式。因此说“神人无功”与“圣人无名”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无己,顾名思义就是没有自己。庄子是想通过抹去物我矛盾中我的一方面,使物我矛盾化于无形,从而实现“无待”。也就是无论客观如何,要在主观上摆脱对客观事物的的依赖和客观事物对于主观的的束缚。圣人无名、神人无功都在于主体在主观上摆脱了对客观的依赖,从而能够无待。可见,“无名”、“无功”,其实都统一于“无己”。
《大宗师》中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其实就是“无己”。形体自然不可以丢弃,离形的意思是有形体却忘掉形体,形体无用,才智更是无用了,因为形体和知识都是有限的,必然会对主体有所限制。只有离形去知,才能同于大通。只有消除客观对主观的束缚,做到无己,才能达到无待的逍遥。并从正反两面证明无己的重要性:宋人以己度人,拘于外形,使章甫“无所用”;尧虽然平治天下,但是不居其功,因去知而丧天下。
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实际是“逍遥游”的境界。从达成的手段上来说,“无名”指虽然名重,却不自以为重,“无功”指虽然有功,却不看重功,“无己”指并不看重自身。这实际上就是老子所说的“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无己、无功、无名,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忘”字,即《大宗师》里的“坐忘”与《天地》里的“忘乎物”、“忘己”。如果物我两忘,那么自然也就无待而逍遥了。
二、逍遥游的美学意义
《逍遥游》作为《庄子》的代表篇目,蕴涵着丰富的美学意义。其美学意义不仅体现在恣意汪洋的文笔上,也体现在庄子的人生态度上,庄子的美学既是一般意义上的美学,也是超越自我的人生美学。
(一)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关于美的本质,古今中外的阐释有很多。黑格尔就说“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④”,车尔尼雪夫斯基却说“美是生活⑤”,这些都只是非常抽象的审美观照。而庄子在论述美的时候往往与论“道”相结合,他认为“道”是一切美的本源,“道”所体现出的人的无限自由的境界是最高的美,论“道”就是论美。何谓“道”?《老子》所说的“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正是庄子所谓的无待而逍遥的境界。逍遥即自然无为,这就抓住了美的本质特征:美是合乎规律性与合乎目的性的统一,是人无限自由的实现。⑥而逍遥的“无为而无不为”更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逍遥无为是审美的方式,游则是审美的过程。庄子想要“游于无穷”,将大自然作为审美对象。庄子的“自然”影响了中国古代山水画、山水田园诗以及书法追求自出机杼、空灵朴素的特征。庄子要达到“逍遥”境界而“无待”,衍生出的“虚静”、“心斋”、“坐忘”等思想,影响了后来的“顿悟”等美学思想。
(二)心灵升华的审美超越
庄子的“游”是超越自我,顺其自然,毫无目的和方向的游,并不是与世俯仰、随波逐流的游。庄子的“逍遥”是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升华,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洁身自好有着重要的意义。人难免在生活中有所不如意,当人们的内心陷入困境,就会不由自主地渴求精神上的安慰和解脱。
庄子生活在战国乱世中,却以超然的态度看待功名利禄,主张追求内心的自由与宁静。庄子所追求的无待而逍遥的境界,也成为了千百年来文人们的的精神圣地。“逍遥游”论证了外物对人的心灵自由的束缚,对此陈鼓应说:“庄子借此对俗众所汲于追求的社会价值提出反省性批评,指出它不仅束缚精神发展,使自己的心灵矮小化,亦容易在这种追逐中,戕害了自己的性命。庄子热爱生命,不肯把它耗费在立功立名的市场价值上。”⑦
“逍遥游”的“游”是心灵的游,是一种极大的自由精神的审美愉悦,其无为的合目的性与审美是一致的。“逍遥游”使后世文人们在不得意之时,反思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关注生命自身,追寻心灵的安宁,渴望心灵得到升华,对于解放人性乃至文学的自觉都有重要的意义。
(三)独立自由的人生美学
庄子的“逍遥游”对于后世文人构建人生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庄子在先秦诸子中突出体现了对于人性的极大关注,而且对于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产生了重要的审美观照。庄子的美学和人生哲学,影响了其后两千多年间的中国文人,这对于构建中国古代文人的气质和文学风格,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历代知识分子人生得意时努力实现修齐治平,失意时庄子的逍遥游就成了文人们的一个重要精神支柱。而且无论失意得意,文人都充满了对于自由的追求。无论是魏晋的“竹林七贤”、陶渊明,还是盛唐的李白,无论是豁达的苏轼,或是忧国忧民的陆游,一旦他们的理想与现实产生巨大反差,遇到挫折时,他们就会从道家尤其是庄子的“逍遥游”思想中寻找出路,力图获得在精神上的自由和独立。在他们出世的作品中灌注内心宁静与平和,因此使中国文人既有意气风发的一面,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
三、“逍遥游”的现代启示
庄子提出“逍遥游”已经两千多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即便是到了“日日新”的21世纪,其思想仍然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如今中国社会经济迅猛发展的同时,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发展失衡,出现了不少弊端。人们面对社会转型期出现的种种矛盾和不对等的现象,难免产生各种负面情绪。然而这些所谓的乱象并不能依靠人们的戾气去消解,这些问题是一个国家和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必经的阵痛,需要得到人们的正视。
庄子的“逍遥游”在精神层面为人们提供了宝贵的养料,现代人可以从中获益良多。当人们开始看淡功名利禄、权钱色欲,也就开始走向了“逍遥游”的境地。然而真正能看破外物束缚与内心执念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对于普通人来说,庄子的“逍遥游”至少能够减轻人们执着于物欲的戾气。对于整个国家和社会而言,庄子的“逍遥游”无疑可以促进社会的和谐发展。
综上所述,庄子的“逍遥游”是不依赖外物,不为自己认知和形体所羁绊的无待逍遥。而逍遙就是自然无为,不去可以改变事物的本原,体现出了审美体验所具有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游心于外物而不受限制,体现了庄子对于生命困境的清醒认识和对现实的心灵超越,其实质也是审美的超越,这充分地体现了庄子美学的人生意义。而其对于现代人的启示更能直接影响人们接人待物的态度与内心精神的充盈与逍遥,这更凸显了庄子“逍遥游”的现世价值。
注释:
①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
②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7.
③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上海三联书店,2001.
④黑格尔.美学.商务印书馆.1979.
⑤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⑥张采民.《庄子》研究.中华书局.2011.
⑦陈鼓应.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参考文献:
[1]《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辑部.庄子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
[2]张采民.《庄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肖建元.王夫之与庄子“逍遥”思想研究[J].船山学刊,2011(3).
[4]张春梅.存在与逍遥[J].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2).
[5]王凯.论庄子“逍遥游”的人生美学[J].武汉大学学报,2006(1).
[6]王永豪.“无己”逍遥、“无功”逍遥和“无名”逍遥[J].社会科学研究,2007(1).
[7]清·郭庆藩辑.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8]十三经注疏[M].中华书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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