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几十分钟,雨水还在玩命地砸着车厢的薄铁皮,整个车身都恨不能跟着晃荡。严东瞅着雨水顺着车窗流,安安静静。水珠被卷成水线,再被吹着晕开,把个世界都笼住,若有若无。
严东寻思着自己这辈子跟眼么前儿的水,倒有几分相似。一遇上岔道儿,就像水似地选,从来懒得太过脑子。书上有句文辞儿说得好,上善若水。该往哪儿流,自有天定。仗着少年郎当,这么选也没照别人差几步,反正到哪世界都是崭新瓦蓝的。
雨势来得忒急,可也去得忒快,这会已经远不比当初猛烈,不过车窗上毕竟罩了层水帘子,风景瞧不真着。严东收回视线,回到车厢昏沉的光里。这是一趟长客儿,小,破旧,已经在这条弯都不拐的公路上晃了仨小时。司机忍不住哈欠涕泪,其他的角儿,早就随着车身的摇摆放心地鼾声四起。司机没心烦地摁着喇叭,为了击退萦绕不去的困意。
除了困意,弥漫在车厢里的,还有一首歌。严东叫不上名。被一条破嗓子野辣辣地吼出来,哑得牙碜,就从司机手边的录音机里往外冒着。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哦,姑娘。”
歌里反复唱着的这句话,刻在了他脑子里。时候不大,困劲上来了。严东感到自己像要被歌声吞噬,被昏沉的气氛吞噬。当他安谧地合上眼睛的当口,满天的乌云正慢悠悠裂开一条缝儿,几缕金丝就从那缝里穿出来,针一样刺进了车窗外广袤平坦的大地。
有点儿嘈杂,夹着窸窣的喘息,由远及近。整个车厢就在这片渐趋明朗的嘈杂中睁了眼。东子也睁了眼,正瞅见阳光照着玻璃上面透亮的水珠。
歌停了。
漫天的乌云裂得七零八落。太阳走在散碎的云彩里,忽明忽暗,照得湿漉漉的田野也忽明忽暗。严东惺忪地瞅着外头,还没从觉里醒过神来。忽的,他瞥到了什么,一件车窗外不寻常的物件。那似乎是一道白光,就在他直视的方向上,远远地一划而过,或者说一跃而过。东子一下醒了盹儿,来了劲头,他瞪大眼盯着远处。可越上心,反倒越弄不明白那一跳跳的劳什子究竟是啥。有那么一瞬间,严东的全部心思都被它逮住了。于是很是费了番周折,严东终于看懂了那白光。
那是只小鹿,通体白,蹦跶在远方的田埂子上。他感觉也有只小鹿蹦在自己心梗子上。他想与旁的人分享这种幸福感。旁的人也望着窗外发呆,似看非看,带着麻木和无动于衷。
他于是有点愤懑,也有点欣慰。他愤懑旁人对世界的冷漠,欣慰没准只有自己瞅出了不同。严东突然很想去证明,证明那只白鹿不单单在被他看着,而且实在地活着。这种想法太强烈了,白鹿眼瞅着也要变得清晰。他想追它,抚它。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皮毛触手的温热。
司机感觉莫名其妙,但在严东的一再要求下,还是让他在这片茫茫田野下了车。
吃了雨的土地变得泥泞难行,布满了大小坑洼。严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追着一箭之外的白影。慢慢地,公路成了一条线。他有点后悔当初拍脑门子的决定,鹿可太灵了。他前后看看,有点想撂挑子。可就在这个时候,那道白影靠近了。
白鹿发觉了追逐者,向他走近。好奇促使白鹿最终停在严东面前二十米开外。终于,严东有机会看清楚它,远远地同样在打量着自己的它。一身牛乳样柔滑齐短的白毛,从脑袋顶均匀无暇地蔓延到尻子。健美匀称的肌肉勾勒出两肋流畅的线条。线条随着喘息,起伏不定。
他觉得这鹿绝了,所有在他脑子里关于鹿的定义都在这一刻得到印证,不肥不瘦。
白鹿的鼻翼扇着,细致地闻风里的味儿。耳朵向上支楞着,微调着角度。严东向前挪着脚掌,探出手想摸摸它的后脊梁,但又生怕惊了这白兽,夹着十万分小心。
鹿还是嗅出了严东的盘算,蹄子突然焦躁地换了个个儿,嗖地抬头,死盯住他探出的右手。最终,在他们相差只有十米的时候,鹿猛地掉头,只五六次灵巧的跳跃,就又成了那道白影。
东子愣了,刚才的画面从这一刻开始注定要在他的生命中挥之不去,是难忘的美,也是难忘的魇。严东从泥里拔出脚,向着白鹿而去,无论它将要领向何方。刚才那一阵想要回到老路上的回光返照,彻底湮灭。
在远处,那是一大片旺盛的玫瑰,密密麻麻地开着,围成一圈花墙。白鹿刚刚就消失在这玫瑰墙中,在严东的注视下,钻进两株玫瑰的窄缝。那像一扇后门,留给他。严东早忘了追了它多远,也没看见日头已经向西。当下,他只感受到在这无边旷野中,这一簇玫瑰是对他的犒赏,血红的颜色突兀地彰显着目的地的所在,他的猎物已近在咫尺。
严东顺着蹄子印,矮身钻进花墙。带刺的梗儿,扎在肉里生疼。他耐心地拨开荆条,一步捱过一步,走到了中心。他的膀子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划痕。殷红的划痕。那玫瑰正开的艳。
花丛的当间原来没有花,被花团团围死的,是一块空场子。白鹿就安静地卧在那儿,低头舔着肋条和蹄子,不逃了,带着一种到家了的安详。她的动作优美儒雅,压根没把严东的闯入看在眼里。在这原上,这是她的巢。
每朵玫瑰都挂了鲜灵的雨水,瞅着空场子上的人与鹿,像看客。严东到底泄了气,呆在原地,也静默的看。
好半天,白鹿梳完毛,悠地站起身子,目光终于落在了严东身上,她的一对眸子温润而明亮。
白鹿踱到严东跟前,探下脖子闻。她迈着雅步儿绕着他,咂摸着他每个角度。如果严东乐意,这会他可以轻易地弯腰,摩挲她的脊,和顺滑的毛,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干。严东醉在了她的脚步中,带着得偿的满足。他活上眼,嘴角微微扬起。
冷不丁地,乌云又一次弥漫上来,带来了些残雨。残雨过后,夕阳的光芒刺透云层,将西边的半个天都烧得通红。
一只白鹿安详地卧在花丛当间。骤雨在它身前留下一小汪水,倒映着一株血样怒放的玫瑰,绰绰疏影。
悠长的汽车喇叭声从遥远的公路传来,一辆破旧的长客儿风一样驶过了这片苍凉原野。
听崔健《花房姑娘》有感,作此文以记之。
(作者单位:中国银行软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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