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代评论家刘西渭对废名有过这样的评价:“有的比他通俗的、伟大的、生动的、新颖而且时髦的,然而很少一位像他更是自己的。”本文旨在通过文本细读,从《桥》中描绘的人物、叙述的角度以及表现手法三个独具作者特色的方面叙述废名笔下个人化的世界,将作者运用奇特的比喻手法和远距离叙述角度的隐匿在世外桃源下的悲剧却永恒的宁静生活与风景真实呈现。
关键词:废名;桥;个人化
一、天堂与地狱:隐藏的眼泪
废名中篇小说《桥》描绘的是一个静美、梦幻的东方理想王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评论者说:“这本书没有现代味,没有写实成分,所写的是理想的人物,理想的境界,作者对现实闭起眼睛,而在幻想里构造一个乌托邦……这本书引读者走入的世界是一个‘世外桃源”。我却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他并非对现实闭起眼睛,尽管他描绘了一个如梦如画如诗的田园情景。在对《桥》的评价上,朱光潜先生要更为中肯:“《桥》的基本情调虽不是厌世的而却是很悲观的。我们看见它的美丽而喜悦,容易忘记它后面的悲观色彩。也许正因为作者内心悲观,需要这种美丽来掩饰,或者说,来表现”。废名自己在创作谈《说梦》文中谈到《桥》时也说:“我的一位朋友竟没有看出我的眼泪!”。显然作者是从田园牧歌入手但并不局限于乌托邦式的美与爱,在浪漫想象的天堂背后隐藏着一个现实地狱。
《桥》中出场的人物鲜有完满的角色。主人公小林和琴儿“是两个孤儿,而琴儿,母亲也没有”;小林童年玩伴毛儿母亲早逝,梦里父亲在打他;狗姐姐嫁人后生了一个孩子却死了。《钥匙》中的牵羊孩童是一个哑巴,小孩母亲“说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小林也由此想到另外一对父子,儿子是一个年龄三十岁左右,衣装褴褛,苦工模样的瞎子,然而,“盲人的父亲,游手好闲,家为世家的败落”。
废名勾勒的角色,无不感受着命运的无奈和无法摆脱的痛苦。家庭成员的死亡、与生俱来的身体残缺、孤苦伶仃的凄清……“世外桃源”四字岂能囊括得尽,透过迷雾望过去皆是鳏寡孤独。
文中一些细节也颇有作者自己的安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但开辟出来的,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黄昏时分聚着一大堆人谈天,也都是女人同小孩”。废名笔下常提及女人和小孩,健全壮年男性角色在文中鲜少出现。
《“送路灯”》中“那边大队的人,不是打仗的兵要衔枚,自然也同这边一样免不了说话”这句也明显地显示出,《桥》中的世界分明是一个乱世,并非表面看来宁静安详的世外仙境。后文亦提到“刚才经过那一座坟而来,一个中年妇人,当是新孀,蓬头垢面坟前哭,坟是一堆土”。或许乱世之中,青壮男人当兵离家甚至死亡,剩下老叟妇女儿童也未可知。
作者将现实地狱隐在天堂后,用属于他自己的独特手法冲淡生命本身的残酷和乱世下的悲痛。在废名的作品中,死亡成为隐匿于其中的主题,生命的残缺以隐喻的方式消磨着生活。作者用一句话描述人物的死亡和残缺,甚至不直接书写而仅通过家庭成员的眼光来间接表达不完满。极富隐约的视角使得废名笔下的人物以一种自然的方式生活,在世的人对死去的亲人没有痛彻心扉的悲痛,身体缺陷的人也并未因为残疾沉溺在悲哀与孤苦无依中,人们的生活并不因为现实不幸而发生多大改变。这种平淡自然的书写是废名作为独特现代文学家的表现之一,亦是展现废名做自己的方式之一。
二、远与近:“隔岸观火”般的叙述角度
《桥》的《第一回》作为全书的引子,废名以“我在展开我的故事之前,总很喜欢的想起了别的一个小故事。”开头,接着便讲述了一个与小说的情节没有直接关系的远方海国小女儿的故事。这个充满童趣的故事,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情景。隔岸观火,是一种极富震撼性的美感,是一种抽离出自己从而充满距离的美感,也可以说是《桥》的美学基调,对整个小说起提示作用。《桥》中的叙述,皆以第三者角度进行表达,是一种存在距离的审美。如在《桥》篇中写一个女儿过桥的场景,本该是及其普通的画面,却在废名笔下演绎为梦幻般的美丽。原因就在于此情景是通过小林的视角借助远距离进行阐述演绎的,被赋予了彼岸色彩的空灵之美。“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倚傍。”
“隔岸观火”般的叙述角度更具废名个人色彩的地方在于,全文皆是以第三人称讲述故事,但时不时作者又把自己本身放置进去。文中常出现“他家隔壁确乎是一个村庙,这是可以做这个故事的考证材料的”、“这里,我已经说过,小林的口中叫‘城外,其实远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这么称呼” 等句子,无不让人觉得困惑怪异。通常作者通过不少手法拉近读者与文本的距离,更有利表达其情感和想法。然而,在废名的《桥》中,当读者深深沉浸在文中人物的一举一动,以及所呈现出的诗画意境中时,作者却突如其来地跳出来将读者思绪拉出整个文本外。无疑,废名是通过这一个人化的书写方式使读者与作品疏离开来,用这忽远忽近的距离来保持作品的神秘感和朦胧美。
在《桃林》中,琴子让细竹去买桃子,在“低目于唇上的红,一开口就不好了”后,作者接着用较长篇幅来写“这个故事,本来已经搁了笔,要待明年再写,今天的事情虽然考证得确凿,是打算抛掉的,因为桃树林这个地方,著者未及见……一位好事者硬要我补足,愿做证明,说当初那主人姓何,与他有过瓜葛……”。
这段很长的叙述交代了读者不在意的或者说与故事无关的琐事,显得十分多余且莫名其妙。从整部小说来看,作者较多时候运用过于简练的语言使得文本生僻难懂,在这里却着墨如此之多,让人读罢不禁觉得实为败笔之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却可以更好印证这部作品是废名内心一个人的作品,他不会根据读者的喜好和阅读习惯对文段及语言进行筛选和组织,全凭自己内心自由书写,像是中国传统画中的泼墨图,挥洒自如,自成风格。废名用这“隔岸观火”般的叙述角度,不断让读者在近与远的距离中抽离转换,更好的感受距离所产生的朦胧空灵之美。
三、新与旧:奇特的比喻
美妙的想象、丰富活泼的联想、细微的感受、新鲜的比喻在废名笔下运用得生动有趣,又充满作者个人化的特色。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要属奇绝的比喻,随处可见也颇难理解。
在《今天下雨》中废名写道“我告诉你们,我常常喜欢想象雨,想象雨中女人美——雨是一件袈裟。”将雨比作袈裟,足够奇特以至于想象不出,但能够稍微感受朦胧美。古今中外的诗人们最常用的妆扮女人的意象大多是玫瑰鲜花这类,如今看来显得艳丽俗气,过于陈旧。只有废名先生告诉我们“雨中女人美——雨是一件袈裟。”或许后一句能对这比喻作出一定解释,“这样想的时候,实在不知他设身在那里。分明的,是雨的境界十分广。”理解废名先生的比喻,得从极富禅学的抽象存在进行细致感受。
在《清明》中“阴天,更为松树脚下生色,树深草浅,但是一个绿。绿是一面镜子,不知挂在什么地方,当中两位美人,比肩——小林首先洞见额下的眼睛,额上发……”绿本是一种颜色而非具体的物件,少有作家将绿作为一个本体进行比喻,并且多半也会将平静湖面之类的镜像比作镜子。而废名先生笔下将绿比作镜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新奇的比喻看来毫无道理。但如果细细分析还是可以做一番感受的。低沉朦胧的阴天,天是灰的,没了往常的清澈和辽阔高远,远方看不见,远处的各色也都被阴天笼罩,如此一来,此时松树脚下的绿色便显得格外明显、更外光丽,越发衬得其他黯然失色。“镜子”的一大特征便是表面光滑且能反射光。当阴天眼前的绿色明亮得几乎快晃眼时,这绿也便像一面镜子,置身于其中的两位美人就愈加艳丽和光彩照人了。
由于废名作品奇特的比喻和意象,造就了属于废名自己的世界。在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讲,读者无法轻易对作品进行解读,也是其作品个人化的一大体现。周作人曾在为《桥》做的序中说道“废名君的作品是第一名的难懂”的确,废名作品的生辣奇辟使读者难以完全理解。但是读者沉浸其中,慢慢的品味也是能够感受到废名写作时的心境的。《桥》中有大部分留白、跳跃的描写,想要更好的领悟魅力所在,也须得不漏掉上下文的任一细节。《桥》是一个意境小说,不求情节而但求一种心境、一种禅意,是废名自己的作品。而我们再了解废名,也没法成为废名。所以阅读《桥》,读得越多我们越能了解作品和作者,但我们永远也不能成为作者自己,于是我们永远不能完全读懂作品,只能更好与之贴合。值得注意的是,阅读此类作品时的心境,像是灵感一般转瞬即逝。例如“静仿佛做了船”,我在初读《桥》时心境与这句话尤为贴合,也极为喜爱。可再读时,离了心境,竟不能很好的感受这个比喻的意味了,可见其作品的个人化和主观性。
四、总结
废名,把文学当作纯然个人的事情,抒发着自己对生活的观察、感受和思考,他抓住文学的本质,独抒性灵,强调文学的个人化写作和文学性。他的文学无疑间离了在乱世中“求生求胜”的普通民众的生存样态,他的文学诉求始终无法与全民大众的文化生活状况实现沟通和互动,他沉浸在自己的寂寞中,“永远站在桥的这一边”,看着无边的风景。废名这风景消解了人与故事,消解了时间与空间,生死与痛苦,只剩下宁静的风景包容着人生的永恒与他对生命的感悟,与鲁迅笔下如飞沙走石磨砺的荒凉与粗糙的灵魂全然不同。作为读者的我们应当抛掉鲁迅那副怒眼看世界的态度,站在“桥”上安静的看作者对待人生和命运的态度,感受着废名属于自己的丰富的个人化世界。
注释:
刘西渭: 《咀华集》[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36.
灌婴:《桥》.新月[J],1932年2月1日第4卷第5期.
废名:《说梦》.语丝[J],1927年5月(133):13-15.
废名:《桥》[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年.第5页.以下《桥》的所有引文皆出自此。
周作人:《枣和桥的序》,《桥》[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参考文献:
[1]灌婴.桥[J].新月,1932,2,1,4(5).
[2]废名.说梦[J].语丝,1927,5(133).
[3]废名.桥[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4]杨志娟.论废名小说的死亡书写[D].湖南师范大学,2010(5).
[5]周作人.枣和桥的序,桥[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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