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洛夫《石室之死亡》的诞生标志着诗人洛夫告别了浪漫抒情的《灵河》时期,正式进入了现代诗的自觉探索时期。它给洛夫带来光鲜的同时,也招来评论界不少的诟病。《石室之死亡》从一发表就引来了文学评论界热烈的讨论,继而引发了几十万字的诠释和反诠释,实是一个持续性的研究热点。这部作品凝结着诗人在个体经验的基础上对生命、死亡、争等人类共同的经验的探索和深思,在意象方面相比较于前期明朗,清新的方面则更显晦涩,很大程度上少去了表面的修饰,诗人此时期期更加注重对意象厚度和深度的锤炼,单个意象凝聚着个体的生存体验,在人有意识地经营意象的前提下,使得《石室之死亡》的诗歌意象不仅具有诗人独特鲜明的个性化的体验,也投射出诗人对人类生存的关怀和反思。
关键词:意象;生存体验;生命探索
翻开《石室之死亡》的任何一页,诗中都充斥着关于死亡、黑血、腐朽、坟墓等令人惊骇的意象,弥漫着幽森、恐怖、阴冷的气氛。此时的诗人内心是焦灼不安的,如果说《灵河》时期抒写的更多的离乡去台,隔离于孤岛的寂寞、迷茫、无根的心灵之伤,那么《石室之死亡》则是诗人离乡以后内心愁绪困苦在死亡的逼视下长久积蓄的一次大爆发。1949年,诗人随军到台,经历自身的“一次流放”,在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的战争生活中,战争早已在诗人敏感的内心埋下了生命苦闷的种子,加之五十年代的台湾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美国第七舰队入驻台湾,阻断了国民党反共之路,反共情绪日益高涨,国民党政府推行反共政策,大力推行“战斗文学”使得文坛上许多诗人陷入沉默失语的境地,诗人洛夫早期诗歌《唇》正是对这一现象的曲折反映。地理位置上于大陆母体的隔绝,岛上的政治禁严,精神心理上的异域孤独使得诗人深感被囚之境,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越长,其爆发力就越大,反囚禁的力也就越大。直到1945年金门炮战打响,诗人作为新闻联络员被派往战争前线,在战争中,诗人看到的经历到的一切都强烈撞击着诗人久已郁积的心,在战争死亡的逼视下,诗人终于为内心找到了出口。
从《石室之死亡》这部诗集中,读者很明显地可以看到诗人经营意象的自觉性,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意象的选择上,诗人有意识的进行了冷处理,意象偏重阴暗冷凝,如“黑色支流”、“腐烂”、“葬地”、“黑胡同”、“棺材”、“兽尸”等意象直接给人以阴冷的感觉,并且诗中意象已不是单个出现,而是以群体出现,并且都有着整体色彩感觉的相似性,在给人视觉冲击的同时,也造成心理上紧张的气氛。如“火柴以爆燃之姿拥抱住整个世界/焚城之前,一个暴徒在欢呼中诞生/雪季已至,向日葵扭转脖子寻找滩羊的回声/我再度看到,长廊的阴暗从门缝闪进/去追杀那盆炉火”,“光在中央,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我们却为那间白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某些一上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那么多咳嗽,那么多枯干的手掌/握不住一点暖意”。诗中荒诞变异的意象更使得读者震慑于诗人营造的氛围里:“棺材的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满街灯火”“我把头颅挤在一堆长长的姓氏中/墓石如此谦逊,以冷冷的手握我”“我便闻到时间的腐味从唇际飘出”“月亮踩着蛇的背脊而来”“哦,这光,不知为何被鞭挞,而后轹死”“里面却躺着一把渴死的勺子”这些句子将读者置于陌生的环境中,却也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死亡的迫近和威胁。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也正是诗人当时心理心理情绪和经验感受的象征物,即为内心所要表达的东西寻找一个客观对应五,也即是诗人洛夫意象的独特性所在。艾略特认为,诗歌作品的价值在于艺术创作的过程,在于诗人是否成功地找到个人情感的“客观对应物”,他说,以艺术形式表达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是寻找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时间来表达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的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石室,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艾洛特对诗歌客观对应物的着这一观点来阐释洛夫的这部《石室之死亡》再合适不过,独特的离乡体验,独特的战争环境,独特的政治氛围,加上诗人独特的内心经验感受和独特的表达,正是《石室之死亡》这部诗歌的独特性所在。
然而,我们要探究的是,在这一些列复杂纷繁,充满幻象的诗歌意象世界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深层世界。这一深层的世界又是以怎样的意象来呈现的。我们知道,诗人的“一度流放”的经历和战争经验给诗人带来了极大的心理上的焦虑和困顿,而当时的台湾正流行着由西方传来的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潮。洛夫在《谈话录》中也提到:“当然台湾诗人受到外来最大冲击的有两大影响:一是哲学即法国以萨塔为首的存在主义,一是艺术的,即盛行于欧美文学艺术界的现代主义,尤其是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者认为“存在之为虚无,在于注定要死的生物,而且人也是唯一知道自己必须死的生物,死亡是不存在的,在死亡面前,一切皆为虚无,正是死亡,无情揭示了生存的虚无本质。”可以说,存在主义对死亡的着一论定正好和当时在战争中和死亡临近的洛夫在心理上产生了共鸣。另外,在这一时期,洛夫也开始接触到里尔克,并深受其影响,里尔克认为,存在的此身世界最终的本质不再是上帝,而是物,必须扬弃自然和自由之间的区别,人应该向自然过渡,消融在自然里,化为实体中的实体,这样,生与死的界河可以被填没,经验和超验的对立也不复存在了。可以说,这时期的洛夫正深受存在主义和里尔克诗歌的影响,对自我,对存在,对生命做着深入的剖析和叩问。
在自我的探索方面,诗人可以说是在前期对自身定位的基础上的挖掘。环境把诗人置于逼仄的石壁中,诗人也就向自己的内心深入开凿,希望寻求一条出口,诗人感叹着自身的命运,自己就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又自省着自身的欲望和兽性“日出自脉管,饥饿自一巨鹰之耽视”,也发掘出自身所带的神性的一面“有人挥着汗,在墙角下挖掘墙的意义/而它或许正是,充满着感激的/在你眼中长大的一颗菩提。”可贵的是,诗人接受了里尔克的“人应该消融在自然里化为实体中的实体”的观点,将自身融入在客观事物当中,表现在诗中就呈现为意象的活动即是诗人的活动,意象的思维即是诗人的思维,因为诗人直觉思维的跳跃性,因此诗歌的意象也大部分遵循着诗人主体思维的律动富有跳跃性的色彩,意象与意象之间则在联想的作用下富有深刻的想象空间。诗人化直觉为诗思,不仅是诗人化自身为万物的想象性体验,也使得诗歌意象在反常规反逻辑的表象下内涵着生命主体,生命情态的真实性,如《石室之死亡》之十六:
由某些欠缺构成
我不再是最初,而是碎裂的海
是一粒在宽容中的果仁
是一个,尝试图从盲童的眼眶中
挣扎而出的太阳
我想我应是一座森林,病了的纤维在其间
一颗孤松在其间,它的臂腕上
寄生着整个宇宙的茫然
而锁在我体内的那个主题
闪烁其间,犹之河马皮肤的光辉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意象的构成看似不和情理,却处处投射着知性的色彩,构成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请看《石室之死亡》之十四
你是未醒的睡莲,避暑的比目鱼
你是踟蹰于竖琴上一闲散的无名指
在两只素手的初识,在玫瑰与响尾蛇之间
在麦场被秋风遗弃的午后
你确信自己就是那一瓮不知悲哀的骨灰
囚于内室,再没有人与你在肉体上计较爱
死亡是破裂的花盆,不敲亦将粉碎
亦将在日落后看到血流在肌肤里站起来
为何你在焚尸之时读不出火光的颜色
为何你要十字架钉住修女们眼睛的流转
这里的“睡莲”“避暑的比目鱼”象征着纯洁原始的生命,“玫瑰”象征着“情欲”,“响尾蛇”象征着死亡,人性,兽性,神性被囚于躯壳中而发出激烈冲撞,诗中多处是三者之间的交锋,如“暴躁亦如十字架上那些铁钉/他顿脚,逼我招认我就是那玩蛇者/逼我把遗言刻在别人的脊梁上/主哦,难道你未曾听见/园子里一棵树的凄厉呼喊”又如“刚认识骨灰的价值,它便跃起/松鼠般地,往来于肌肤与灵魂之间/确如有一个死者在我内心/但我不懂得你的神,亦如我不懂得/荷花的升起是一种欲望,或某种禅”诗人“以小我喻大我,以有限喻无限”,通过想象,将自身的生命经验和思考扩展到人类、人性的整体上来,具有强大的艺术力量。
在对死亡的探索方面,诗人由自身所在的石室的环境感受到被包围,这种生存体验也使得诗人在诗中对死亡的呈现方式。在诗中,诗人时刻处于死亡的逼视和包围之中,诗人用具象化的语言来描写死亡,使其具有较强的感受性,它可见可听可闻可感,无处不在,“他们的饥渴犹如室内一盆素花/当我微微启开双眼,便有金属声/叮当自壁间,坠落在客人们的餐盘上”,作为死亡象征的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某些衣裳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为了说明死亡的无处不在,诗人也把象征生命和死亡的意象放在同一诗句里,使其独立,增强艺术效果,如“对镜时,我以上唇咬住他的唇/囚他于光,于白昼之深深的注视于眼之暗室/在太阳底下我遍植死亡”而诗中一些动词的连接更是造成一种死亡逼近的恐怖之感“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满街灯火”“山色突然逼近,重重撞击久闭的眼瞳/我便闻到时间的腐味从唇际飘出”“我再度看到,长廊的阴暗从门缝闪进/去追杀那盆炉火”等等,其中的“踢翻”“逼近”“撞击”“闪进”“追杀”等词将死亡写得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任何人也无法逃出其魔爪诗人的创新之处在于,在一个个死亡意象将人逼近绝境之时,诗人却能够转折性地给人以惊奇,如“有人试图从我额上吸取初霁的晴光/且又把我当做冰崖猛力敲碎/壁炉旁,我看着自己化为一瓢冷水/一面微笑,一面流进你的脊骨,你的血液……”“未必你就是那最素的一瓣,晨光中/我们抬着你一如抬着空无的苍天/美丽的死者,与你偕行正是应那一声熟识的呼唤/蓦然回首/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初霁的晴光”被敲碎与“冰水”“脊骨”“血液”,“美丽的死者”与“婴儿”看似矛盾有怪异的组合出现在诗句中,正隐喻着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互相转化,从而诗人将个人对生死体验在哲学上得到了升华。
《石室之死亡》在洛夫的创作历程上标志着诗人诗风有明朗向晦涩的转变,也开启了诗人对意象经营的自觉的探索之路。可以说,意象是诗人洛夫诗歌创作的核心所在,“诗是意象的思考”贯穿于其诗歌创作的始终。而不管从意象具象表现形式上,海是从意象所蕴含的深刻思想性哲理性方面,《石室之死亡》可以说是洛夫诗歌创作前期的一个里程碑,也正是从这部诗集的创作了开启了诗人后面的诗歌道路。
参考文献:
[1]洛夫.诗而有序—我的诗观和诗法.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
[2]洛夫是全集(下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3]洛夫.镜中之象的背后.扬子江评论,2012(4).
[4]简正珍.洛夫作品中的意象世界[A].台北:普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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