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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的回望与向死的斗争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文学·下旬 热度: 22691
李莹

  摘要:关于《雪》这一文本的研究者众多,也产生了多种不同的文本解读。本文归纳前人的解读,提出不同意见,并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结合《野草》的主题对《雪》再进行解读。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雪》这篇文章鲁迅借“江南的雪”、“朔方的雪”展现出他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所具有的人生态度,在回顾赞美失去的充满青春活力、明艳美好的生命体验的同时,活在当下,以表现出孤独战斗的个人摧枯拉朽的势态。

  关键词:生存状态;青春;希望;孤独;激昂

  《雪》作于1925年1月18日,最初发表于同年1月26日《语丝》杂志,和《野草》中的其他作品一样,存在大量的误读。归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类。

  有一些研究者忽略了文本的象征意味,只将其解读成一种写景的描述性散文。通过鲁迅对暖国的雪滋润美艳和朔方的雪纷飞飘扬的具体描述,表现出鲁迅对生活的热爱。这一类的解读浮于文本表面,没有深入把握鲁迅的创作思想内涵。

  在关于《雪》的象征意味的解读中,更是众说纷纭。不仅对这一文本的整体把握各有不同,而且对“暖国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魂”这些意象也呈现出了不同的阐释。

  一是革命说,这一类的解读将南方和北方理解成两种不同的革命形势。南方的雪滋润美艳,象征着南方形势较为缓和;北方一派肃杀的严冬的景象,象征着北方的革命形势军阀混战。而两处的“雪”,则象征着革命者。南方的雪粘结而缺乏生命力,北方的雪则激昂奋飞,蓬勃着他们各自作为斗士的革命力量。这种解释以当时的时代背景为依据,其不足之处在于忽略了鲁迅的创作本意,《野草》是鲁迅关于内心世界自我剖析自我审视的作品,是关于人生、关于存在的问题,而不是一种外向型的指向。另外,将朔方的雪看作是一种革命者的斗争精神尚且有迹可循,但是研究者由此生发出的鲁迅对革命必胜的信心就有些过于牵强。

  二是关于灵魂与躯壳。这种解读认为雨象征着肉体这一沉重的躯壳,“死掉的雨”、“雨的精魂”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层面,江南的雪因为负了沉重的肉体,其命运最终不过是像雪罗汉那样消亡。相比之下,朔方的雪是脱离了肉体的纯粹精神,是一种完全进步的思想层面。因此,解读者认为,鲁迅在这篇文章中一褒一贬。对江南的雪是一种摒弃的态度,象征着鲁迅决心以一种纯粹的革命者的斗争形象出现。这种解释将文本中的意象贯穿起来,没有孤立出任何一个。但是,鲁迅在文本中关于江南的雪的篇幅占了全文将近三分之二,并且下笔轻松活泼,颇有一种忆童年、忆故乡的愉悦之感,将其释为反讽,似乎缺乏说服力度。

  三是结合了鲁迅的个人生命体验。将江南与北方释为鲁迅的生活背景。我个人的解读也与之相近。但其中,有一种解读过多的侧重于“女师大”、“三一八”等事变对鲁迅的冲击,我并不是非常赞同,这些事件可能是促成这篇文章的一个契机,但是鲁迅关于生命问题的思考和一种向内的指向性是不应该被忽视的。另外有着一种解读,将江南的雪与鲁迅儿时的人生体验联系起来,而将朔方的雪解读为鲁迅在历经了残酷的现实生活之后激昂奋勇的生存状态。对于这种解释,需要注意的是,文章中关于描述雪罗汉消逝时,包含着鲁迅的无奈和些许失望,对这一段的品味,直接关乎鲁迅对这前后两种生存状态的情感态度,对儿时的美好体验是留恋,沉醉,企图回到过去还是浅笑的赞美和淡淡的眷顾?对奋激的战斗是怨恨、悲切还是痛快和享受?值得揣摩。

  对于《雪》这篇散文的解读,我认为要把握这样几个原则:一是要尊重文本这一客观事实,不能凭主观臆断任意解读;二是《雪》作为《野草》当中的一篇,应该考虑到全书的主旋律,即鲁迅“抉心自食”所体验的生与死、冰与火、光明与黑暗、大痛苦与大欢喜之类;三是要考虑到鲁迅的一波三折个体生存状态和激昂独立的精神状态。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①过于这句话的理解,很多解读中认为这是一个反问句,暖国的雨自当以自己不曾有机会到冷冬变作雪而感到遗憾,于是将整个文本的基调定做是贬斥滋润的雨而高颂作为“雨的精魂”的雪。然而,这种解读有失偏颇。一方面,认为暖国的雨不幸的是那些博识的人,而暖国的雨本身是否觉得自己不幸是不能确定的,结合后文,冰冷灿烂的美是美,滋润美艳的美同样也被作者赋予了真情。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②晶莹滋润的雪,包裹着绽放着各种颜色的花,漫天遍野莹莹亮亮的雪野中飘散出花的香气。“极健壮的处子的皮肤”,紧实而细腻,包裹着结实的肌肉和奔涌的鲜血。用它来比喻江南的雪,正昭示出滋润美艳之下包裹着奔流的生命力。

  在这江南的雪中,满是人间的欢乐。“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牙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人们在江南的雪中享受着最简单的欢乐。这是来自鲁迅对他少年時期故乡的回忆,既有童真童趣,又包含着来自故乡的温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关于这种记忆的描述: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③

  整个第一部分,在鲁迅的笔下是一种欢快的流淌,蕴涵着青春时期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然而,“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的雪罗汉,“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逝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不知道成为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④。

  雪罗汉的消逝象征着鲁迅青少年时代的逝去,也象征着故乡成为了一种远去的记忆。更深一层的,是鲁迅在他青少年时期那种热情的、充满朝气的而又包含温情的生命体验开始逝去。连续的几个“又来”、“又使”让我们感受到鲁迅对这种逝去的无奈和眷顾。

  下面一个部分,关于朔方的雪,鲁迅换上了激昂的笔调。“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⑤。朔方的雪是不粘连的,他们不抱团,各自发各自的力,这和上文中写江南的雪“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形成对比。朔方的雪像粉一样,像沙一样各处撒着,这也对应着后文中提到的“孤独的雨”。朔方的雪指向了孤独的个体,也指向了鲁迅当下的人生阶段,在一切温情的、活泼的经历逝去之后所生发的孤寂苍凉迟暮之感。这与《野草》的主题是契合的,它表现着作者在一如肃杀的严冬一般寒冷的处境中的再思考。“《野草》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焦虑与不安……但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我对生命意义的再认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种绝望的反抗之中。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把个体生存的悲剧性理解与赋予生命和世界以意义的思考相联系,从而把价值与意义的创造交给个体承担。”⑥

  再向下读,已经变得更加阔大。旋风忽来,雪借了风力而自发的奋飞。鲁迅将之喻做“包藏火焰的大雾”,多么壮丽的景象,大雾弥漫,白茫茫的一团,但里面包藏着燃着的、狂热的火焰。朔方的雪对外界的影响没有逆来顺受,他甚至以他自己的奋飞使得“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整个天际都被包裹了进来,狂热和激昂带动了整个宇宙。那是一种摧枯拉朽的爆裂,直接指向了鲁迅在逝去青春、告别温情的现有人生处境中的新的生存状态,孤独苍凉的境地里昂扬激烈的斗争,一如在大雾中燃烧的烈火。

  在这个阔大的意境當中,鲁迅又提出了“雨的精魂”这样一个意象:“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这个意象和前面暖国的雨相互贯通,也进一步表明文本中各个意象之间是连缀的。从“暖国的雨”、“江南的雪”到“朔方的雪”、“雨的精魂”,都是作者在特定阶段的人生状态中所感受到的不同生命体验。早年的一些东西像雪罗汉那样被消释了,但却没有真正消失。青少年时期的人生体悟和经验历程全部都内化于作者的心中,成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源泉,灌溉着鲁迅后来的人生道路。于是,暖国的雨成了“死掉的雨”,但这种死掉又何方理解成一种重生,以“精魂”的形式,更是一种永恒的重生。

  鲁迅回望他的青少年时代,回望他的故乡情怀,回望他纯洁明艳的生命状态,但是他眷顾却不曾追溯。他活在当下,直面这有如肃杀的严冬一般的冷酷现实,在孤独和绝望之中燃起了斗争的火焰。这也正和《野草》的主题相契合,鲁迅一面感受着阴冷、黑暗、虚无与绝望,一面又忍着剧痛“抉心自食”。生是向死的生,也正是因为向死所以有了摧枯拉朽的力。一如朔方的雪,“在凛冽的天宇下”,奋飞、旋转、升腾……

  注释:

  ①②④⑤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80-181.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80-181.

  ⑥汪晖.“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上)[J].鲁迅研究动态: 1988.09, 4-12.

  参考文献:

  [1]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2]林贤治.人间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竹内好,靳丛林.从“绝望”开始[J].鲁迅研究月刊,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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