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成说去游泳的时候,我正在接一个电话,电话是马小然打来的,马小然在南市的一家公司上班,她给我说是搞策划的,我不知道她在策划什么。送话器里很安静。看来马小然是做好准备打这个电话的,所以选择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我看了一下挂钟十一点二刻。而我在乡下距离马小然有四百公里,她说,你在忙什么?我说,准备游泳。马小然就将电话挂了。
对面是陈小小,二十八岁,本科学历,长发扎成一个马尾巴。她正在赶着完成一个文件,她细白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很专注地敲着,没有时间看一眼周围的人。快下班了,她有点着急和慌乱,主任在办公室等着她,说实在的,我们这个办公室只有陈小小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报表,表册,文档,简评,领导讲话,餐券制作,展板内容,汇报材料都是她的事情,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其他的人只有忙的时候才忙,平时还能干点其他的事情。对于这个不太公平的现状,陈小小并没有不满,她知道自己的处境,这个地方还存在一个隐性的论资排辈,因为我参加工作的时候,陈小小刚出生,所以陈小小当面没有一点怨言,别人说起的时候,她也只是一笑了之。张成又冲门口望了一次,就站在操场边等人,张成方脸盘,理的寸发很精神,但毕竟年龄大了,眼袋松弛着,嘴角上扬,一看就是个说话很尖刻的人。他穿着一件旧了的羽绒服,羽绒服的口袋鼓起老高。不用猜,那是两瓶酒,度数55度的烈性酒。当然,游泳并不是我们两个人,还有王恳和郑新。在这个季节,去野外游泳,有点出人意料,所以就有点刺激。很多人已经换上冬装了,骑车也带着手套,女士出门围着围巾,戴着口罩。气温在零下三度左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四个人年龄都有点偏大,最小的郑新刚好在去年过了五十岁生日。那天喝的是西凤酒,没有别人,我们几个坐在郑新房间,每人干喝了半斤白酒。郑新端着酒杯,跟每人碰了一下,走到我面前,仰着脖子喝了一口。郑新眼神不太好,近视。王恳个头矮,已经有了不少白发,王恳在酒场上说过,过去的财东怎样教育子孙,常说的话是,不怕吃白的,就怕吃黑的,不怕喝稠的,就怕喝稀的。这稀的就是酒,黑的是大烟,两样败家的东西。那时王恳侧着身子,往前走了一步对郑新说,生日快乐!郑新很开心的样子,笑了一下说,快乐个屁。喝酒快乐!我们就都笑了。
我知道马小然是说还钱的事情,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就将电话挂了。马小然上班,肯定是临时的,而且她做不了策划。但我不能说穿,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得让她有面子。她给我说的时候,我就装作虚心地听着,反而弄得她不好意思起来,有些紧张,我然后很开心的样子,说些只要她安心了,大家就很放心的话,马小然就将脸从长发里露出来。漂亮的一张孩子的脸。她曾在电话里对我说,我都一天天老了,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我也就笑一声说,十八岁了。前几年的时候马小然才十岁的样子,嘴角一颗痣,很孤独的一个女孩,一边读书,寄宿在学校,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弟弟。放学之后,吃完午餐,姐弟俩很安静地在院子角落里玩,跑步打闹也是很小的动静,像两个小动物,很谨慎,很少弄出大的声音。马小然的父亲是一个破产的商人,破产得一塌糊涂。偏又离婚结婚地三四次,留了一堆孩子,马小然和弟弟是新近这个女人生的,这个女人离了婚就远远地走了。就成了这个现状。马小然被托养在姑姑那里,有一次马小然逃学了,早晨站在校门口,一个红脸的女人在责骂她,骂完打了马小然一个耳光,然后,抱着马小然哭了起来,她是马小然的姑姑,此后,这个女人再也没有到学校来过。对面有一条河,算是小溪,季节性的流水,河里生着野生青蟹。那天放学后,微雨初晴,我去河里捉蟹,就碰上了马小然和她的弟弟,蹲在水边,翻着石头。当然,我们就合成了一个小组,走了大致有一里路远的样子,收获颇丰。竟然捉了一小盆。清洗煮熟,剔除了蒂,然后用油炸了,红色的一盘。我只吃了两个。
马小然一直对这件事情记忆犹新。
她那次说想借些钱花,只要三百元,给我发个账号,我说,够了么?她说,够了!只打三百,多了她短时间还不来我,我说,没事不急,她说,只要三百。我就知道一个孩子在城市中的不易。现在,一个人在城市里能管好自己,真正管好的不多。过了两天,她就打来电话,说找到工作了。我说不是传销吧,她说,怎么会是传销呢?
王恳喝酒频率极高,像和张成比赛似的,我常怀疑他俩有酒癮。王恳酒后有一句话很经典,他说,人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人就是人,人怎么会成垃圾?王恳说,你不知道,你知道了也不说。他基本是每天逢吃必喝,有时候不吃的时候也喝,喝了就跟张成争嘴,还是那句话,人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最近几年喝酒好点了,但这话还是挂在他的嘴边,有一种渗进骨头里的沧桑感。张成说话也很尖刻,但见王恳醉了的时候,就让他一点。王垦酒醒的时候,话很少,张成反倒说王恳是典型的酒精依赖。喝了酒平时不敢说的话说了,平时不敢做的事做了。这不是依赖酒精是什么。郑新参合在两人中间,谁也不得罪。关键时候终是评价酒。这酒有什么评价的?评价有意思么?没有,没有就评价工艺,说,现在哪有酿的酒,全是勾兑的。王恳和张成就参加进来讨论。偷梁换柱。
王恳最喜欢说的是曾经在外学习的时候,大热天一篮子一篮子的背酒,喝了多少你去想。张成则就说在C城喝醉了酒,误入一家赌场,正逢警察抓人,他是怎么逃跑的。说的都是曾经的事情,说了好多遍也没啥说头了,却是一遍又一遍地说个没完。喝了酒,两人都是英雄,刀刀枪枪耀武扬威。郑新则会及时的补充一个真实的故事。那叫王恳杀鸡,说是闭着眼睛一刀下去,将鸡杀脱了手,睁眼,鸡却在墙上站着,脖子流血满世界跑了。
我从门隙看出去,张成仍在操场边站着。他转换了一个姿势,正在看阳光下的那片女贞子树林,有几只鸟从林子里飞出,飞上粮仓的屋顶,有几只飞到那个废弃的水塔上去了。我的视力竟然这样好,我看见张成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二.
张成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我也敲完了最后一个句子,准备走出办公室。想想站在门外阳光下跟张成一样傻等,还不如磨蹭到下班。我知道张成不可能一个人走,两个人也不能走,就是说,四个人当中缺一个也是走不成的。我又给杯子里添了一回水,慢慢喝了一口。
我和张成认识得比较早,大概有二十多年吧,隔三四年后,认识了王恳和郑新。那时候张成留着卷发,臂力过人,篮球场旁长了一排胖官杨树,总是将枝叶伸进操场,遮挡视线,张成就将身子吊在空中,靠臂力攀爬上五六尺,用手掌做刀,卡里咔嚓砍下来一堆。我们打球的时候,王恳站在一边拾球,郑新却是一员猛將。过中秋或是元旦,单位聚餐吃肉,那就将球打上四个小时,一直到天黑,看不见投篮。张成最后跟一个胖墩墩的女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孩,再没有生。王恳结婚迟,也生了个女孩。只有我和郑新生了两个孩子。郑新是俩男孩,我一个姑娘一个儿子。我和郑新算是超生,教育专干是个红脸大嘴的人,眼睛跟鱼眼睛差不多,很少见他眨一下。他就将我和郑新定时停歇了工作,回家做家属的工作去了。后来,只要到了四五月,他就会拿出往年的文件学,并且板着面孔宣判似的通知说,因为我俩影响了单位的考评,然后带着调侃,将我俩赶回了家。这一个月时间,郑新就去出外打工,他赶过麦场,卖过凉鱼,最远在新疆脱过土坯,一月后晒得黑不溜溜地回来了。我那时则就学会了打麻将,并且开始喜欢上了酒。三十多年后,我常在河滨大道上,见一辆手推车上,坐着一个老汉,就是过去的教育专干,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仍然睁着一眨不眨的鱼眼睛,我不知道我心里想说什么,想问好,想祝福他长寿。可这有什么意思呢?他都成这个样子了,我们应该原谅彼此,我曾恨恨地咒骂过他,骂他不得好死。他生了五个孩子,都在乡下做着苦工。米兰昆德拉说,人的大地都是缺乏经验的世界。他想不到将来,想不到今天,我也想不到今天。米兰昆德拉还说,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他生了五个孩子,为什么恨我生了两个。谁都是以自己的本真,做了时间的化石。
张成和我有十年时间没有见过面,我俩都下海了,王恳和郑新在单位里熬着。
这时,短信响了一声。我划开屏幕,是马小然发的一条短信。密密麻麻很长,看完之后,知道她打电话不是还钱的,她说她妈妈投资让她开一个批发商店,做服装的。马小然的工作变化很快,固定时间不长。其中最长的是做了一年的美容院长助理。这个镇子当马小然不再读书之后,已经和马小然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我一直奇怪马小然频繁地回到这个镇子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雨天我就见过她几次,城市孩子的穿着,一袭黑色的衣服,穿一双凉鞋,白色的,脚趾染成红色,踩着镇街的水泥大道。我和她吃过几次饭,她坐在我的对面,瘦瘦的脸,嘴角一颗黑痣,头发很长,做得很洋气。她说,她妈妈也反对她回来,说,那地方有你的什么呢?没有,只有她两年的读书生活。她省钱,省一周省下五元,在网吧上一个通宵。她说她住在C城的东郊,上班在南郊,跑了两年。休假的时候,有一次坐在车上,竟然迷了路。竟然对沿途的一切没有任何感觉,这条路她习惯性地走了两年!这就是她和城市,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能融入么?马小然看着我问。我想起张成说过的话,人放错了地方就是垃圾。马小然是这样的么?我说,你在城里生活,你不是天天都在城市里生活么?怎么问这样一个话题?马小然笑了一下说,我妈妈也是这样说的,她老在提醒我存在的危险,注意的事项,一天好多次的打电话,就是没有提醒过我幸福。
马小然还是不断地回到这个镇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回来干什么。
我透过门隙看见王恳和张成站在一起,阳光很明亮,但这个季节我知道阳光下的温度不是很暖和,如果刮着小风,还是很冷的,张成和王恳说着话,安静了许多,张成发一支烟给王恳。
陈小小大概已经完成了工作,打印机吱吱吱地响着。今天陈小小穿了一件风衣。空调很热,她的脸红扑扑的。她说她要请假,她上个季度已经请了假了,她对象胳膊长了一个肿块,做了手术,活检是恶性的。正在休养。她整理好材料,将风衣的领子拉起,就开门出去了。我看着空调显示的温度,23度,是呀,在冬天的凛冽里,23度是很暖和的。
陈小小的背影让我的心里有点酸不溜溜的,在以后的时间里,总是这样。
张成下海是做药材的,按他的说法,将长江以北的地方跑遍了,最远去过新疆和藏区。他认识三百多种北地自产的草药,十年时间因为资金有限,没有赚下几个钱。和张成比起来,我那就是流浪,不能算是下海,2000年初上,我被媳妇从很远的一个城市拽了回来。那时我儿子刚上初中,张成家的姑娘才上小学三年级。也可以这样说,我们四个人喝酒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已经十年没有在一块了,酒桌就支起来了。
好几次都是两瓶酒,四个人,每人半斤分着喝了。开始谁也不说话,到后来谁都说话,没有一个中心,乱嚷嚷的。这酒喝得就没滋没味。
后来是不开心的时侯喝。谁知道那些年不开心的时候咋那样多啊。直到汶川地震前,我们四个都在这个破烂的草院子里生活,心情也糟透了。比如我们那时候的头,后来做了教育局的副局长,拿现在的话说,是个苍蝇级别的人物,我们四个人都敢在他面前喊他是苍蝇。头儿留着寸发,脸上长了几个瘊子,夏天总穿一件枣红色的体恤。凡是晋职升级的事情,你是找不到他的。他管你什么资历,只是伸长了手要钱。那时候三年优秀升一级工资。他妈死了,他坐在灵柩旁收钱。
我的邻居送了钱,升了工资,新标准领了三个月,这项政策取消了。他有机会就开始骂人,断子绝孙地骂,谁知道他在骂谁。
陈小小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里满是悲戚,我知道他请假的事情吹了。陈小小应该回房子,但却在办公室里坐了,快下班了,她这样的状态,开个玩笑是绝对不合适的,怎样安慰她,考验一个人的智慧,我坐在她的对面,我是没有能力的,我赶紧避开她,想躲了出去。
三.
我向张成和王恳站的地方走过去。今天的太阳很有些热力,照得背上暖洋洋的,干爽,畅快。王恳远远地看见我,却迈眼看那片女贞林去了。张成发了句牢骚,意思是等得时间长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 我不管那些,反正郑新到现在还没有来。
我背对王恳站着,没有说话的意思。我感觉张成一直在看我。我却等他先说话,张成没有说。我要真和张成说起来,到最后非得抬杠不可。张成那上扬的嘴角,总会有一套自己的观点,他能坚持一个问题错了也坚持几天,真没有办法。
职资挂钩的时候,我们四个,还是清一色的初职。那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在市里买房子。我买的是最早的,也是最差的,只有几十个平方。王恳接着也买了。张成心里结了一个化不去的结。按说这些年他吃的苦是最大的,别人没钱的时候,他有点钱,别人稍有钱的时候他却没钱了。再就是他感觉自己生个闺女,别人却是俩孩,一心的不平。日日就貼近了酒。很快他的喝酒名气膨胀起来,喝几两就醉。王恳开玩笑说过,晚上在水泥管上拿石头一敲,骂一声,第二天全单位谁都知道张成喝醉了。
日子就不紧不慢地过着。
他们三个却低了头做事,洗净了眼办晋职的的事情。汶川地震后,危烂校舍检查,就将那处分校撤了。好在那头儿,先是高升,后来被反贪局传了几次,不知花了什么代价,找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很不光彩地办了早退,灰溜溜地溜了。各人才起起伏伏地将晋职的事情办妥了。
下班的铃声响了,大楼里开始涌出人流,在中央路道漫开来。五颜六色一片都是人,男男女女。空寂的操场热闹起来,声音在围墙内回旋,女贞树上的鸟,倏地一声,对着蓝天散开。这个人流是要回避的,几千中学生,走进去,别人很难分辨出你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感觉自己老了,我们下一代的下一代已经这样茁壮了。我又觉得自豪。我站在靠近旗杆的地方,旗子是早晨升上去的,缓缓地低垂着。陈小小这时从办公室出来了,她的风衣很显眼,她拉直着风衣的领子,绕到教学楼后边去了。
那个游泳的地方,太不值得提说了。说是山涧下的一潭水,说是一个水洼都对,关键在两山之间,比较隐蔽,这水是从山下沁出来的,蜿蜒不远便入了潭中,夏天清幽,冬天则冒着水汽。潭边是水洗石,高低错落,平展展地。不远处是一个山洞,两边透着光,偷猎的人常将猎物装进袋子里,挂在山洞内壁上。
从站的这里往北二三里,山势呼吸一样地平阔,起伏自如。岭象伸出去的手臂,或者象人叉开的长腿,光溜溜的,绿色依旧地伸出去。走走停停,就离那个水潭不远了。游泳是一个很文雅的叫法,又很不准确的叫法。本来这不应该叫游泳,大家都没穿泳装,算什么游泳呢?不如叫做耍水。但在这样的时候,耍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开始有人说风凉话,就有人亲自考察了一回,那时下着雪,风在夹山里吹过,刀子割一样的感觉。不说下水,站了有半小时,实在站不下去了。潭水旁结的冰有半指厚,游的人还在游着,岸上的人吸着凉气走了。
其实,那人走了之后,我们也陆续上了岸。全身火辣辣的麻木。张成是最后一个上来的,上来前还扎了一个猛子。头发捎就结了冰。
从那时候,进入冬天,耍水一天也没有断过。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人说,也说不出来。这水要耍到什么时候?谁也回答不出来?大概是到退休吧,那也说不准。张成说,要是我们活不到退休咋办?王恳说,拿现在的医疗手段,人活八十岁是不成问题的。心里没底地笑着。人死了有什么?世上谁有不死?但从生到死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生是开始,生有更大的意义,但死不是结束。
还在等,这个郑新,迟迟不见来。
今天是怎么了?
人活在世上到底有多大的胆量?你说水里不冷么?冷,你是被什么支撑着?
这问题不用回答,太不值得回答的一个问题。你自己撑着,你撑着是因为你想活着,你想活得更好,它不但让你活得更好,而且活得有劲,有风格和个性。你不能小看了这耍水。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到陈小小和马小然,陈小小为了请假的事情流泪,马小然却从没有眼泪,但在生活的界面上,谁的悲伤更深?也许马小然,并没有感到悲伤,她用生命之火,在看不见的起跑线上奔跑,专注而给力。
我过去想,时间是一锅温水,我和张成王恳郑新都是温水里的青蛙。
因此,有些煎熬是温暖的,它抹杀了你的感觉,解除了你的武装,用一种预先的谋划,直抵你最软弱的深处。
但时间只是这一锅温水么?世上只是这几只青蛙?
王恳有时候还停留在过去,他从来不讨论这样的事情。他说他喜欢张成说的话,人如果放错了地方就成了垃圾。
这话千真万确。
王恳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给我和张成每人发了一支。
四.
张成忽然冒了一句,说,如果一个人精神的遵从,成一种脱离爱好的行为,应该接近宗教。王恳说,抽烟算不算?张成用手指将香烟敲实,点燃,吸了一口。
在张成心里,这个所指,我是应该明白的。我说,你在煎熬吗?
张成 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的感觉一定有一种普遍性,而很多人一定这样带着困惑活着。
我没有想到,在准备游泳等人的这个时间里,耍水这件事情竟然产生了这样深刻的思考。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根本没有那样复杂。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如果什么事情都这样神神道道的往下思索,那人连一刻安静的时候也没有了。
刚好郑新这时候出现了,他穿着棕色的夹克,从教学楼的斜坡上往下走。到跟前,我才看清他皮鞋很亮,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他说先吃饭,就带大家进了拐角的一家餐馆。
桌子上总共四瓶白酒,四个人。碰了第一下杯。每人一滴不剩地喝了。然后一边说话一边等饭吃。
第二瓶酒开了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惊讶。怎么了?还喝!张成看着开酒的郑新说。王恳已将杯子端起,说,郑新今天生日。张成才一下笑了。祝福祝福,声音响成一片。冬泳前是不能喝酒的,喝了一瓶已是例外,再喝只能将活动取消了。都将杯子端起,跟郑新碰了一下。
张成的电话响了,是他女儿打来的 ,说毕业分配的事情,要在深圳和内蒙之间选择,征求张成的意见。张成先问了问别的事情,然后开始思考。都停下来等,王恳捏着酒杯一圈一圈地在桌子上转,将酒洒出了杯沿,弄湿了很小的一处桌面。郑新可能去了洗手间。我就这样盯着张成看。张成的胡子有点长了,鬓角已有了几丝白发。郑新回来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张成还在思考。
我心里很羡慕张成,最近总是见他女儿给他打电话,有时候叮嘱他血压高不要喝酒,或者少喝点,张成答应着就将电话挂了。我女儿和儿子好久没有给我打电话了。女儿在烟台,儿子在太原。工作真就那样忙么?我说不出来,也许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你在牵挂着他们,也许他们也在牵挂着你,只是没有时间。有次我把这个感觉给张成谈,张成和王恳的结论是,你已经老了,这是老人心态。人老了这是规律,谁不老呢,老应该有个界限,我强调自己没有老,人老了就交完了责任,我还有责任,我所以不老。
郑新怎么又过生日啊?这一年时间真快!那次是游泳回来喝的酒,现在却是喝了酒去游泳。我瞅一眼郑新,郑新的鬓角也已经有了白发,比张成还厉害。郑新的小儿子才上高一,他还需要奔跑,不能停歇。郑新今天很兴奋,来回跟人碰酒,一会就喝得脸红了。本来王恳坐在我身边,这边坐着张成,但张成端着电话到外边去了,我拍拍凳子,郑新就坐到我身边,我闻见他满嘴的酒气。他开始馋酒,一只手拉着我,将杯子举到我眼前,说我先喝一个,再和你碰。我不好推就跟他喝了一个。他说,哥,咱四个就你现在省心了。你应再喝一个,我现在房子也没买,儿子小,一大堆的事情,撑不住了。
王恳说,你撑不住了,还得撑着,谁能代替你撑着?你撑着,每月工资卡上才能打上钱,老婆才对你好,女人也会划算,养着你比养着几头肥猪强。
郑新说,你也够喝一壶的,你别逞能装清闲。咱俩一样。对着我说,你说对不?
我说,谁也清闲不了。张成从外边回来了。我说张成清闲,一个女儿大学供养出来了,如今参加了工作。张成说,你不知道我刚才接的电话,银行打来的,催着办按揭手续哩。你说按揭了多少?吓你一跳,29万。
这些话平时也没机会说,如今说出来还真是有些惊人,谁都在念一本难念的经啊。坐在高处的神仙菩萨谁又听得见。
王恳说,这样喝下去,中午游泳的事情吹了。张成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下又恍惚起来,说,游,还得游。这时候下水,非得让水激了,生病不可。也没有人挡,两个人争着。
去不去都行,但郑新说要去,天冷才要坚持,得硬撑着,今天不去,明天有事,咋样才能坚持?这事情撂下了,别人咋样看咱。
张成说,有人问佛:我在逆境中生活,是委曲求全还是反力拼搏。佛说:放下。
我們出了门冷风一吹,清醒了一些。
其实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各人的样子,今天反有了机会。
在大堤上,四个人胡言乱语地走着,临近山口风力更劲。究竟是什么吸引着我们,我说不出来,因为要去的地方是一潭冰水。为什么要进入冰水里,仅仅是锻炼身体么。四个五十多岁的人竟然齐心协力奔向一个向往的目标。而这个目标是寒冷中的一潭冰水。
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我想起张成曾经说过的话,人活着总需要弄点事情,有点精神,被什么撑着。
他们也许谁也没有我想得可笑,就游泳这件事情来说,冰水不但可以支撑人,而且富有吸引力,还能够带给你足够的信心。张成在我的耳边说,见我没有应声,就对着郑新说。
你说呢?
个人简介
喻永军,陕西省商洛市商州区人,2012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纪实中国》《延河》《西部作家》《西部诗选》《西府小小说》《商洛日》《三秦广播电视报》《商洛文化》《丹水》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评论、散文等。2014年小说《蜂蜡》获中国小说学会组织的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2015年小说《马榜的逃离》获中国小说学会和江苏省作协组织的“冯梦龙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出版有小说集《土堡》。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西部作家》微信平台,坚持最新原创作品推介,欢迎各大文学期刊合作选稿!
投稿邮箱:xibuzuojia@126.com
创刊宗旨与理念
《西部作家》是西部联盟会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创办于2012年1月,是非营利的公益性文学期刊。
宗 旨:以交流文学为主要目的,探索前沿文学,追求文学新理念,审视当下文化。不搞征订、不以任何手段收取作者费用,为文学爱好者和作家搭建交流平台。
理 念:提倡文学多元化,鼓励超前性写作,积极探索新的创作模式,以人文关怀为基础,关注当下现实。发掘具有现代性内核、地域性特色的优秀作品。
顾 问:熊育群、秦岭、洪烛、陈启文、邓九刚、余继聪、阮直、王克楠、帕蒂古丽、李荣
社 长:张柏青
主 编:邓迪思
副 主 编:梅 纾
微信平台编辑: 阿兮、王存良、章远初、冷秋、朱辉、记得、一朵女子、高世玲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