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云南翡翠艺术馆里,摆着一块块石头,石头很普通,从外表看不出什么来,河道里的鹅卵石一样,被水流磨砺得光滑圆润。这是翡翠原石,也是“赌石”。有白砂皮、黄砂皮、铁砂皮、乌砂皮,还有脱砂皮,皮子厚厚的,像一张张脸。行家看玉“脸”,相者看人脸,脸上都打着先天与后天的烙印,借此鉴别一块翡翠或一个人的品质。但不知,是鉴别一块翡翠难,还是鉴别一个人难。对于两者,我都是外行。
皮壳砂粗砂细,松花的分布,蟒的走向,喳口的形状,雾的颜色,癣的软硬与癫点的深浅,翡翠原石包裹着种种神秘与莫测的变化。原石中有晶,对着光仔细观察,会有闪闪的晶光,和云母不同,翡翠是片状的闪光,而云母是点状的。翡翠形成地壳的浅处,岩浆涌出来,侵入岩石的空腔,热液轮番改造,然后结晶成硬玉,铬离子入侵,才让硬玉变成鲜绿的翡翠。接下来,河水年复一年地冲刷它,泥沙给它包上一层叫人捉摸不透的皮壳。
赌石者依据玉的皮壳看翡翠,相面者依据人的“皮壳”看命运。但命运总是诡异,皮壳也总是多变,神仙难相寸玉,卜者也难相一个人。虽然有些规律可循,但规律只适用于一般情况。诸葛亮精通《易》,还是看错了马谡。
我想,岁月也在无时不刻地冲刷我,我究竟有多厚的皮壳呢?
我摸摸带胡茬儿的下巴,感觉那是一层砂,粗砺、坚硬、凹凸不平,我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在体内涌动,也许还在结晶,但我的脸是冷漠的,生命总是作茧自缚,不断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读不懂一块翡翠,也读不懂自己。
即便我煞有介事、装模作样地瞅上半天,也不懂种、色、水、绺那些专业术语,但我懂得天然,翡翠是被时间冻结住的风景,每一道纹,每一条色带,都不会突如其来,是从色根上长出来的,像一丛草或者一株小树。
尽管世事把人磨练得沉稳,但见到一块鲜绿的翡翠,还是有一种少年见到美女的冲动,其实我已经四十多了,生命正在渐渐变老,生活也在风沙中荒漠化。
当皮壳被剥去,翡翠还原了自己的真实面目,那一刻,就像见到人之初。
我也想还原自己。
在七彩云南这样的大公司里,翡翠的品质是有保证的,因为真正的大商家不会拿声誉开玩笑。但是,哪个大部门出来的人,能像大公司出来的翡翠一样有保证呢?
你无法保证那些人是否有“树脂”、“强酸”、“染色剂”。
和一个人相处得久了,越来越默契,便是知心;戴一块翡翠,越来越喜欢,便是缘分。
生命中拥有一块翡翠容易,拥有一个人难。
爱一个人,不如爱一块翡翠。
七彩云南·温德姆豪廷大酒店的落地窗外,高楼林立,我知道,所有的城市都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皮壳,这个世界都在“皮壳化”,再也读不出原来的味道。昆明、滇池、少数民族,像杨丽萍说那些矫饰的舞蹈一样,被强行加入了太多人为的痕迹,不再自然了。
夜微微发凉,我想躺在床上,开一盏幽暗的灯,阅读翡翠中那一点纯净的星火。
星火是身体幸存的光明,腾冲国殇墓园也是幸存的纪念馆。来到这里,奇怪的不是它为什么存在,而是它为什么保存下来。仍然有许多百姓悄无声息地自发来祭奠,没有人组织。默默的,默默的雨,星星点点,从天而落。
我想用一张地图来解释腾冲人的情怀,但并不成功。腾冲有和顺古镇,有民间图书馆,有火山热海以及温泉,有如海的油菜花地,更有翡翠。腾冲人说翡翠是他们的,自古以来的翡翠大王主要是腾冲人。翡翠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不会为自己辩护,一旦开口,就有了绺裂,所以沉默是翡翠的品质,无论世上多么喧嚣嘈杂,君子缄其口。
钻石总是用闪耀的光芒来宣示自己的存在,翡翠不会,翡翠充其量只是透明,不会折射多大的光彩,但它有内涵,一粒粒细小的晶体都是它的骨头和血肉,它以沉默的方式成长。
在帕敢、龙肯、香洞、达木坎、后江……翡翠在温度不高的子宫中孕育,然后地壳变动一挤,一个绿色的婴儿就从大地的产道中诞生了。她平和、微笑、宽容、文雅有礼、知退知让。
翡翠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圆的、扁的,无数的雕刀和砂轮等着它,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人人都想把它变成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美玉,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它的形态,把它变成圆的镯子、圆的戒面、圆的耳钉……扁的观音、绿叶、如意,它不可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它想说的话,都被当作瑕疵给抹去了,就如那些被抹去的历史。
翡翠只能沉默,沉默得像十字架上的耶穌。
因为要存在,存在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奇怪事,为了找到某种存在感,放弃另外一些存在感。
这就是玉德。
没有一块翡翠想被永久埋没,总要出来的。即便面临加工,那也是展现自己的一种方式。在腾冲翡翠博物馆,有一块翡翠,仅上面开了一道口,冒出几株小小的翡翠树苗。我被它惊呆了,从来没有觉得翡翠居然可以这么绿,泉水般要溢出的绿,有一种成长的可爱和冲动。这块原石仅有这么一线绿色,如果解开,反而丧失了价值;雕刻师慧眼识玉,给它全新的生命,它没有被扔到废料场里,以一点点绿色成为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是“成长”吗?这样起名俗了,我想给它起名“超越”。一个人是可以超越自身价值的。
无数的雕刀和砂轮也同样打量着每一个人,不停地塑造或者抛弃,我们都要接受改变,从小到大,改变无数次。没有人能保持最初的模样,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世界需要的是翡翠,圆润的,光滑的,闪亮的。
帕蒂古丽说:“再美的雕刻,对于葫芦都是伤痕。人们被美迷惑和麻痹了,忘记了他们所欣赏的,其实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葫芦。”
那株让我惊叹不已的翡翠树苗,何尝不是伤痕累累的?但反过来想,如果没有伤痕,它又怎能跑到博物馆里?这一丝绿,磨戒面不够,做任何器物都太小,它本该被扔到地上,从此遗弃,是雕刻师救了它,让它有了第二次生命。
人生总是充满矛盾,充满面对伤痕和保存本真的矛盾,但不知,哪一种生命状态更完美?
川端康成说,美到极致,便是悲到极致。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悲到极致,便是美到极致。
因为每一块光滑如镜面的翡翠里,都有无数的伤痕。
不太明白西方人为什么总是把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雕琢成有棱有角的模样,而东方人总是把玉和翡翠雕琢成圆润的模样?西方人是为让珠宝保持个性吗?东方人是了磨灭珠宝的个性吗?
我问一个朋友,他说,你看,银河系是圆的,太阳系也是圆的,地球是圆的,风和水把每一块石头都改变成圆的。圆是非生命和生命的最后形状,圆了才圆满。
我仿佛才明白,我们生下來就是为了被挤扁和磨圆的。从母亲的子宫里被冲刷出来,被世道的尖角碰了一鼻子、一鼻子的灰,摸爬滚打,越滚越圆。也许,圆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我只是一块石头,可圆可不圆。
翡翠是玉,她是苏小小、柳如是、李香君,她宁愿忍受利刃和金刚砂的折磨,渡过千山万水,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以寄托的人。
翡翠的圆,是缘。
在瑞丽拿一个放大镜看翡翠,是会被行家笑话的,真正的行家,在阳光下,就可以瞧见翡翠的内部结构;即使在屋里,最多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就可以了。
瑞丽是一个懒散的城市,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三月,气温已达25度,亚热带的潮气打着卷钻进皮肤里。
我这样的肉眼凡胎,恐怕只能用放大镜才能瞧见翡翠的晶体,无论翡翠是什么形状,它的晶体不是柱状的,就是米粒状的。圆润的外表下,有一片尖锐的骨骼,这是它韧与坚的成因。
摩氏硬度6.5——7度,但又不像宝石那么脆,也不像和田玉那么软,独一无二的品质,翡翠是平和而不会屈服的珠宝。
佩戴翡翠的人,不会太张扬,但也不会太柔弱,就像云南的马帮,默默地行走,不惹事,但什么危险都扛得住。在茶马古道,南方的“丝绸之路”上,说不清什么时候会遇到一只熊、一条蟒、一群狼,入缅甸抗日的远征军所剩无几,有很多是睡着觉就被狼拖走了。
翡翠先是明朝的,后来成葡萄牙人和英国人的,最后成了缅甸的,边境线橡皮筋一样变来变去,这就是历史。历史未必会告诉我们一个人的真正身份,但会说出一块翡翠的价值,翡翠从明朝起就源源不断地输入京城,成为达官贵人所爱,后来价值超出了和田玉,一度无可匹敌,在中国人的眼中,它比钻石还珍贵。缅甸公盘出人意料的变化和边境政策的调整,让翡翠成为最具潜力的投资品,比投资一套房子要保险得多。
但真爱翡翠的人一定不是投资者,她应该是一个有涵养的女人,只有女人最懂翡翠。就像宋美龄的麻花手镯,那对镯子原石其实有很多瑕疵,铁宝亨没有放弃,而是巧妙地设计成麻花状,一眼就被宋美龄相中了。美龄一生也是像麻花一样拧着,纠结着,爱情与地位,生命与权力,不断地在生活中冲突。但她平衡感极佳,总能够处理得当。于是,她活了106岁,这也是翡翠养人的一个见证,她命大福大。
在瑞丽的珠宝一条街上,常常飘过缅族人,黑黑的皮肤,放着光的眼神,就像墨翠。几万缅族人在瑞丽长住,管理是个问题,但这问题不像在缅甸长住的景颇人和汉人那么紧迫。天涯地角边的姐告口岸,缅族的小孩子轻松地穿越铁栅栏过来讨钱,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这种越境乞讨对他们而言,习以为常。这对我来说还不大习惯,我习惯了以某条线为神圣的标准,而他们的神圣标准是养家糊口。我忘不了那个向我乞讨的小女孩的眼神,带着一点狡黠,一点忧郁,她在被日子打磨,她的眼光在慢慢地变圆。
瑞丽的摩托车横行大街小巷,目中无人的样子,边境的小城,以松散的方式聚集在一起。这种自由散漫看起来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会不接受这样自然而然的状态,不是很好吗?
景成酒店房间有宽大的阳台,摆着石头小圆桌,我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懒散地抽烟、喝茶。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一瞬间又突然明白了。这是绵。
嵌入在人性里的绵。
翡翠中的绵是因压力变形、扭曲的晶体,它不是其他什么矿物,而是翡翠本身,每一个人都有绵。
每一个人与生俱来,都有绵。
绵可以是生活的态度,不要改变什么。
你总是想改变什么,就像那些蹩脚的雕刻师固执地改变翡翠的形状,好的雕刻师是顺应天意的。最好的雕刻就是打磨、抛光,因为完美的翡翠是不需雕刻的。
最好的生命是生命的旁观者,七彩云南珠宝公司终身代言人杨丽萍说,她活着,就是为了看树儿怎么长,水儿怎么流,云儿怎么飘。
我们的灵魂是寂寞的,需要有一个沉默不语的朋友。它在一天,便有一天的寄托。
翡翠是硬玉,它也会伸出一条软软的舌头,舔着你空虚而寂寞的灵魂。
我在地壳深处滚动,我的身体流淌着滚烫的血液,然后我凝固,生命变得坚硬而冰冷。有一天,铬离子嵌入我的身体,转化成水汪汪的绿。我从高山上被风分解,掉落到河流中,我被冲刷,我变得透明。
我在茫茫人海中,总有一种漂浮感,迎面而来的激流,总是要雕刻我,重塑我,不管我多么努力地做我自己。这是生命的一个过程,如同生老病死。我总想做完美的自己,但总也做不到。
这是一个过程,不可摆脱,只有承受。
你为什么要把绵看成杂质?你为什么要把圆和扁看成屈服?你为什么不在风中歌唱、祈祷,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看成上苍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不拿一块翡翠做的放大镜,仔细观察你的内心结构,看那些平整排列,或者扭曲交错的晶体,生命的奥妙在每一粒痛苦和幸福之中。
那一天,你看见灯火朦胧温润,就像翡翠散发出的光芒。幸福和温暖包裹着你,就像子宫包裹着你初生的模样。
站在石头旁边的黑色的小孩子,露出黑黑的微笑,一如生活黑黑的脸。她没有说她苦恼,她没有说她气愤,她没有坦白内心的懦弱,也没有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你没有看清楚的时候,她看清楚了,这就是生活本身,没有对,没有错,只有存在、接受、承载。
这条绿带一经长出,便沿着石头的晶格一点点扩散,向深邃处延伸,如同隧道里的星火。就像心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东西,或者是惱,或者是爱,它照亮了生命隧洞,石壁闪闪发光。
这条隧道只剩下你和翡翠,翡翠和世界,世界包裹在一个巨大的圆球里。
生命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爱它。
生命可以被加工成任意形状,并在加工的噪音中成熟。
你可以戴一枚铂金戒指,嵌一粒椭圆的翡翠。
那幽深碧绿的戒面,犹如星系在缓缓运行,里面倒映着你的生命种子和你的身影。
有一天你问我,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圆的,我说,那是在我被挤扁的时候。
你问我,被挤扁、磨圆的那一刻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说,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好完美。
作者简介
邓迪思,河北省作协散文艺委会副秘书长,郭小川文学院副院长,《西部作家》主编。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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