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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作家 热度: 14088


  几乎每一天,只要天光晴好,爷孙俩便像老狗带着小崽儿,忠实地守在街门口。

  老人身子骨已木僵僵的,跟一截弯曲枯朽的柳树杈似的,刮场大风准能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他习惯性地佝腰驼背,倚着南墙根坐在一摞砖头上。日头最烫火的时节,老人往往自顾垂下眼皮,打着惺忪的盹儿,一味地昏昏沉沉。墙根下的这堆砖块,还是孩子的妈妈从外面一块一块捡回来的,说是攒多了可以用来修门楼。街门靠右手的一面门扇坏了,去年深秋遇上连天雨,让街门楼的一头忽然坍斜了,门框也严重变形,就将右手门扇压得再也無法推转,好在左边的门还能凑合着开合。所以,平日里人只能从这边将就着进出。只是夜间,不能像往常一样上锁,得靠一截粗木棍由里面用力顶死。雨水就是这么讨嫌,要么死活也不肯来一次,要么就下个水天涝地,可比起那几亩可怜的庄稼,街门楼的损失实在算不了什么。

  小家伙总爱蹲在爷爷的跟前,手里抓着一根木棍或小石块,嘴里嘀嘀咕咕,小雀儿似的,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他边画边往后挪着一双小脚,眼前的画面就越挪越大,有时画着画着,竟把整个街门前的空地都画满了。不过,通常不会有人留心这小家伙到底画些啥,或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实在画腻了的时候,孩子才慢慢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路边,然后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东张西望一会儿。如果恰好有什么车辆或行人远远过来,小家伙的心会突然很厉害地扑腾那么几下。他会踮起脚尖,使劲眺望远方,直到目标物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认为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才心灰意冷地转过小小的身子,百无聊赖地走回老人身边。

  有时,孩子也会没轻没重地将迷迷瞪瞪的老人唤醒:“爷爷,肚子饿!”或者不休止地追问起来,“我妈咋还不回来?爷爷——她啥时候回家?我要我妈,现在就要……”老人糊里糊涂眨着惺忪睡眼,阳光刺得他像个十足的盲老汉。“快了快了,你妈就快了,乖啊!”事实上,像他这把年岁带个孩子早已力不从心,小家伙成天跑跑跳跳的,一不留神就会摔跟头,就会把哪儿弄破直流血。可又有什么法子,儿子这两年一直在外面扑腾,把个家款款地丢给媳妇。孩子将满五岁,正是一刻离不开大人的时候,他不操心谁操心呢?很多时候,他会不由得羡慕起故去多年的老伴,觉得还是她有福,早早就去了那个清清静静的窝窝子。其实,村里像他这样的老人多得就是,一个个哼哼唧唧浑身是病,活着不过是熬熬剩下不多的光阴。瞧瞧年轻力壮的,有哪个愿意留在村里,农忙时节田间地头星星点点晃动着的,尽是些戴花头巾的妇人和半大的娃娃,老人们大多干不得重活了,只好留在家里,看看门,领领娃娃。

  “小家伙你在地上画啥呢?让叔叔也瞧瞧——哬,有房子,有树,有花,有一群小鸟……还有汽车和小人人呢,真不简单呐!”这天,略显低沉沙哑的话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孩子依旧蹲在原地,只是好奇地直起腰来,一眨不眨盯着说话的男人。这人长得不算很结实,个头好像也没有爸爸那么高,只是肩上却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黑包,简直像装满了粮食的大口袋压得那人喘不过气。男人脸上身上都出了不少汗,闻起来多少有些酸臭,整个人看上去也泥头湿脸的,神情显得十分憔悴。孩子不认识他,从来也没见过,所以,小家伙的目光多少有些惊怯。孩子一面起身,一面扭过头去,求援似的望了一眼昏昏沉沉的老人,小嘴微微启动了一下,想叫醒爷爷的,却不知为什么没敢出声。

  “别怕,咱们的小画家啊。”

  男人说着,先将随身的大包卸下来搁在脚下,这包又大又沉,黑帆布的,落地时砰地响了一声,惊起一团灰尘。孩子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男人乘机从一侧的兜里摸出一只棒棒糖来,粉色玻璃纸包装,嫩绿嫩绿的塑料杆儿,糖果看上去圆头圆脑,十分招人喜欢。孩子目光中的生怯渐渐隐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灿灿的艳羡神色。

  “想不想要?给,快拿着呀,这是叔叔送你的。”

  孩子愣了一愣,小脸蛋忽然红扑扑的,小手刚伸出去又莫名地缩回来。然后,他将两只手很拘谨地全都背在身后,并暗暗地互相抓牢,小胸脯努力往外挺着,好像是,这样才能抵挡住陌生人糖果的巨大诱惑。同时,小身子也一左一右拧撑起来,既有些难为情,又有点儿害怕。

  “你叫升升,对不?叔叔不光知道你叫升升,还知道你特别喜欢画画,叔叔说的对不?”男人尽量在孩子跟前蹲下来,这样他俩的个头就一般高了。“我跟升升爸爸在一块儿干活,我还见过升升以前的相片呢,不过你比相片上长高了好多!”

  兴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最重要的是还有爸爸的事情,孩子再次盯紧对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半晌,终于兴奋而勇敢地接过那只绿杆儿的棒棒糖,又径直跑到墙根下打盹的老人身边。

  “爷爷、爷爷、爷爷、你快醒醒!”孩子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嚷嚷起来,“有个叔叔来家啦,你快看呀……爷爷!”

  二

  伙房里的烟火气愈来愈重。没风的日子往往如此,屋顶的烟囱老是不好好往出扯烟,总是往出走那么一点儿,就又赌气似的返回屋子里盘旋不散,弄得做饭的总是很伤心的模样。

  等生着火烧开了水,女人的眼圈就跟母牛一样湿乎乎的泛起了红波。女人围着锅灶忙乎的工夫,小院里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和快活的尖叫声。很明显,那个人已经把自己抹洗干净了,正在外面逗着升升玩得尽兴。

  儿子简直活泛得像换了个人,平常他就爱埋着个小脑壳,在地上或墙上画啊画,很多时候活脱脱一个小哑巴,半天也不跟大人多吐一个字,难得今天这么欢天喜地。饭锅里下好米,几个蔫土豆也被麻利地削了皮,切成细丝泡在铝盆里。她又在白瓷碗里打了两只鸡蛋,想想毕竟添了客人,就又多打了两个,才拿起筷子呱啦呱啦搅拌起来。蛋黄蛋青快快活活地融合在一起,整只碗里荡漾着金灿灿的幸福光芒。

  这个过程,女人忽然听到另外一种声响,跟先前一味的嘻哈笑闹完全不同,是静的,又清澈又嘹亮,开始还断断续续,渐次就有了调儿,是一支什么曲子,过去好像在广播里听过,仿佛百鸟齐鸣,婉转而动人。她的目光再次好奇地穿过烟雾缭绕的门口,依稀看清是那个男人,蹲在院里吹笛子。升升正直挺挺地背着小手站在他跟前,两只小眼珠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牢牢地系在那只神奇的笛管上。这时,天光倏地又坠下一层,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便似电影里的剪影,都神情专注地凝固在傍晚的小院里。似乎是那悠悠的笛声引来了一丝晚风,她看到一圈灰尘,正围着土院墙四边淡淡地旋来转去,整个家院似乎弥漫着某种罕见的灵气。

  在笛子奏出的曲调中,女人的心情渐渐变得有些异样,起风了一般,忽上忽下,起起落落,却无声又无息。愣怔之余,有种奇怪的酸楚慢慢爬上心头:要是升升爸爸回来就好了,那样她跟孩子会更踏实更欢喜的。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能有他的消息已是天大的喜讯,毕竟丈夫还托那个人捎一大笔钱给家里,而且,这钱是她几辈子做梦都想不到的,几乎是天大的数字!她刚捧到手里的时候简直有些心惊肉跳,不敢伸手去接。听那个人说,施工队最近刚揽到了一桩好活,老板人也爽快,一次性算清了过去几年拖欠下的所有旧账,还额外开恩预支了这一年的工钱。

  看来,在外头干还是比待在家里好得多,尽管她跟孩子要多受些寂寞和委屈,可光靠侍弄那点几亩麦地,啥时候也别想有闲钱用,村里但凡日子过在人头前的,哪个不仗着男人们外出闯荡?在这一点上,她还是很信任丈夫的,他心灵手巧,盖房、砌墙、抹泥、铺砖,样样拿得起来,人也是再勤快踏实不过的。头二年总听他回来发牢骚,说活倒不太难找,只是钱不好要,那些工头都鬼精贼滑的,开始谈得妥妥的,临了准耍赖变卦。她也为此没少劝他,说实在太难怅了,就别出去了,日子穷穷富富都能过得去。可每年一开春,男人多一天在家也待不住的,急火火辞别了一家老小出门上路,外面那个世界把男人的魂儿勾跑了。这下可好了!她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这笔钱足够家里盖一院子崭新的砖瓦房,非让村里人眼热死不可,还能再买一台小四轮车,这是男人做梦都想要的农机,到那时候,他就再也不必出门了,她要和他好好厮守着过小日子,还有他们的升升。

  两三道家常菜不一会儿就烧好了。女人盛好了饭菜,利索地端到堂屋的饭桌上,才客气地招呼那个人进屋来。这时,孩子和那个人已经有些形影不离了,屁颠屁颠跟前跑后,就连做妈的指使他去耳房叫一下爷爷来吃饭,他居然也带搭不理的。“这孩子人来疯,一点儿眼色也没。”碍于面情,她只好又自言自语地去了耳房。老人刚才在屋里迷糊了一会儿,精神头多少有些不济,吃饭前还张了好几个哈欠。她在这个家伺候公婆多年,婆婆去世后,老公公的身子骨每况愈下,男人每回外出前,都要说句把爷孙俩托付给她的话。那种时候她总是一声不吭,幽幽地望着男人的脸,跟伤风了似的使劲吸两下鼻孔。

  “饭菜不合口,将就着吃点儿,”她一边殷勤地给那个人夹菜,一边红着脸面说话。“家里平常很少来人,也没啥好准备的,都是粗茶淡饭,可别嫌弃。”

  “嫂子做的菜好吃,比咱工地上的伙食强到天上去了,要是大哥能……”说到这他的声音无缘由地低了下去,简直有些虎头蛇尾,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很有些孩子气的。

  她便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倒是老人一直很好客地问长问短,对方都一一回答了。孩子饭吃得实在有点儿心不在焉,那只小碗捧了老半天,米饭总是不见下去,一双小眼睛老随着客人的表情眨啊眨的。

  客人刚刚放下碗筷,孩子就嚷嚷开了:“还要听笛子,我现在就要听叔叔吹!”

  “真没礼貌,人家叔叔刚吃完饭,”女人脸色就沉了下来,“再说,你今天要是连饭也吃不完,别的都是妄想!”

  孩子小嘴立刻嘟噜起来,能挂住一斤重的酒瓶子,他没好气地连着扒拉了几筷子,嘴唇和下巴颏上尽是白米粒。

  那个人端详着孩子的小模样,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升升听话,只要你把饭吃完,叔叔还有好东西给你呢。”说着,他的目光很自然地由孩子的脸蛋转移到两个大人身上。“大伯,嫂子,可能还要给你们添点儿麻烦,我这次过来还带着个任务呢,就是替我们老板在周围物色些民工,城里现在正闹用工荒呢,人手不太好找,等事情办妥了我就走。”

  饭后,安排那个人跟老人住在耳房。她还特意将男人的一床薄被抱过去给他盖。孩子跟屁虫子似的,简直一刻也离不开客人了。上床睡觉前,那个人又变戏法似的,从他的大黑包里取出一盒水彩笔,竟然有二十四色,说这是升升爸托他带回来的。孩子拿到爸爸的礼物,原地跃了好几个蹦子,雀儿似的兴奋得喳喳叫。

  娘俩回屋后,升升又闹着要画画。她说先睡觉明天再画,升升死活不依,非要现在就画。磨了半天嘴皮子,一点儿用处也不管,她只好从柜子里搜腾出一片废纸,由着他在反面上画。水彩笔的颜色真鲜,难怪孩子那么喜欢,村里好几个孩子老早就有了,升升也几次三番嚷嚷着要她买,可这东西老贵老贵的,她每次去镇上看看都舍不得花钱。升升实在催得急了,她就说镇上的东西都是假货,等爸爸下次回来时让他捎一盒好的。升升就信以为真,见天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其实,上回她也就顺口给丈夫提了一句,是搪塞小孩的,没想到这次真的就兑现了。尽管她知道这东西贵,可爸爸舍得给儿子花钱,她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

  三

  天麻麻亮,一只花喜鹊便跃跃地蹲在院里的苹果树上,呱啦呱啦叫得欢实,硬把一场好梦给她搅没了。丈夫老早就答应要带她和孩子去大城市见见世面,这天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坐上了长途汽车,高高兴兴上省城去。那车开得好快好轻,跟插了翅膀似的,眨眼就把村庄远远撇在后面了。她看见了一大片一大片高高大大的楼房,还有密密麻麻杨树林子样的塔吊懸在半空。丈夫就指着那种在天空中旋转的大铁架子说:“快看,那就是我们干活的窝窝子。”她直觉得眼晕,几乎不敢盯着塔吊久看。升升的小手指始终在车窗上画来画去,像是要把眼中的景象全部描绘下来。她就把脸贴到升升耳边说:“乖儿子,等你长大了,也住这样的高房子,好不好?”升升不言语,只是不停地在玻璃上滑动着手指。丈夫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升升以后要有大出息,不要像爸爸这样只知道下苦力……”再后来她觉得小肚子胀胀的,很想下去方便方便,可汽车根本不可能停下来,始终呼啸着在高速路上飞驰……

  窗外的喜鹊闹哄哄的,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尽管一家人进城去的好梦还没来得及做圆满呢。家里来了贵客,这鸟儿真比人都灵醒。那个人大概老早就起身出门了,她估摸着人家是要忙自己的事情。升升昨夜任性得离谱,那盒彩笔简直把小家伙的魂都勾跑了,早晨哼哼着又赖在床上不肯起。两只小手涂得五颜六色的,好像开满了碎花儿。帮升升收拾画笔的时候,她顺手从桌上拿起那幅画,盯着出了半天神。升升画的东西越来越奇怪,都似是而非的样子,她一点儿名堂也看不出来。很多时候,她觉得升升比自己还要孤单。

  往年收割都是男人的事,女人也就打个帮手,可现在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丈夫上回临走前倒是交代过,田里的大活可以花钱雇个人干的。昨天以前她也动过这个念想,甚至打问好了价钱,可不知为什么,当她拿到丈夫托人带回家的那笔数目不小的血汗钱时,这个想法在脑海里一下子消失殆尽了。人都是这样,越有钱就越抠,好像拿到手的不光是一笔钱,而是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让她勇气倍增,干劲十足。她想,不就二三亩麦子吗,咬咬牙,苦上那么几天,就熬过去了。所以,她只跟老人安顿了两句,便拿起镰刀匆匆下麦地去。

  四

  晌午过后才从地里赶回来,要不是惦记着那爷孙俩的饭食,她差不多能一口气割完小半亩麦子。当然,也想到了那个人,那是丈夫最要好的工友,大老远来一趟,不能慢待了人家,起码别让他饿了肚子。等她踏上村路,隐隐约约就听到前面路边有些丁零咚隆的响动,她把一只手掌遮在眉毛上方放眼瞧了瞧,有一团白色的烟尘,招摇着从家门那边升腾起来,弥漫了一小方天空,间或,还听到男人大声说着什么,总之嘈嘈杂杂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心里不由得一惊,眼皮一阵闪跳,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赶,没走几步,又气吁吁地小跑起来。

  天哪,街门楼咋叫人给拆掉了,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门框立在原地,跟照相馆的道具一样,原先那截连着土门楼的矮院墙却没了,院里杂七杂八的物件一目了然。谁这么大胆子,大清早出门时,不还好端端的嘛!她简直被吓懵了。

  再走近一些时,她惊讶地发现,院子当间有两个粗壮的男人在和着一大堆泥。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旧麻袋,正一把一把将袋里的那种细碎的麦草屑撒进泥水里;另一个男人则用铁锹不紧不慢地在蓄了水的泥坑里翻来搅去,好像在做一件很神秘又很精细的活计。这俩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院里来呢?

  她满腹狐疑地盯视着第三个男人。那个人低着头在伙房窗根下的压水井前打水,随着男人手臂上下有力起伏,清凉的水柱正从井管口喷涌而出。她还看见升升乖巧地蹲在井台跟前,两只小手托捧着下巴颏,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似的。那个人一边压水,一边跟孩子讲着什么,升升偶尔发出嘎嘎的笑声。总之,眼前的景象反倒给人一种美好的错觉,彷佛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父子,正在那里窃窃私语,以至于她快步走过去的时候,他俩谁也没有立刻发觉。

  “噢,是嫂子回来啦!”那个人提起满满一桶水,圆圆的水面就晃出一圈圈的碎银光,好像把一只神奇的月亮藏在水里。他抬起头时,很从容地跟她打声招呼。“我昨天见街门楼快塌了,要是秋上再来场暴雨,那可就悬了!正好今早刚物色了两个泥瓦匠,一来想试试他们活干得漂亮不,二来也顺便帮嫂子把门楼修修。”

  他说得合情合理,可她多少还是有一些迷惑和迟疑的。门楼的事她早合计过,光那一堆砖块就让她备了好些日子,可上次男人直到年关才回来,寒冬腊月泥瓦活根本没法干,所以修补的事只能一拖再拖。此刻,她的心儿依旧扑扑地跳得潦草,脸上渐渐漾出几分温和而红润的笑来。那个人说完话,早提起水桶一左一右摇摆着朝那堆泥走去。升升见状也忙起身,根本顾不上跟妈妈说什么,就急急火火撵了过去。放在平时儿子见到她,准会扭屁虫似的马上粘上身来要吃要喝。

  那个人上身只穿了件浅灰色背心,黑裤管卷到膝头上面,光着两只大脚片子,小腿肚上的两疙瘩肉瓷实得像酒瓶子,身上溅了好些泥点子。她甚至还留意到,他一侧的脸庞上不知在哪里蹭了两道浓浓的黑灰,跟黑猫胡子相仿,看上去多少有点儿滑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直到听见自己的公公咳嗽着从耳房缓缓走出。老人站在屋檐下望着她说:“升升妈,还不急忙做饭去,大伙肚子早饿了。”

  这才回过神,一头扎进伙房里。生火做饭轻车熟路,不同的是此刻的心绪,她怎么也想不到,人家会自作主张给家里拾掇门楼。这物件斜腰趔胯的是该彻底修一修了,每次打那里进进出出,她心里都存着无比的惧怕,万一突然塌下来,万一把她的宝贝儿子砸著该咋办?可是家里没男人,她一个女人家顾头顾不了尾,况且,这种活计不是一个女人做得来的。转念她又想,兴许就是升升爸爸让那人来家里帮她这个忙的。

  灶坑里的火苗呼呼往上窜,把那锅底舔得通红通红,屋里的烟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小了,眼鼻几乎都觉察不到呛味。她甚至清晰地听到浓浓的烟气正顺着长长的烟道呼噜噜往外扯去,一切是那么畅快自如,那感觉就像是,屋顶突然换了根新烟囱。

  她忽然又想起刚才那个人脸上的几道锅底黑,难怪这样呢!伙房的烟囱的确好久没有捅弄过了,可想而知,那些积蓄已久的烟垢和灰尘早把烟囱糊住了,不刮风的话,烟气休想跑出去。想到这里,她那柔软的内心越发地温热舒畅起来,尽管割了整整一上午麦子,可此时手脚麻利得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不知不觉就做好了。最后,她还特意多煎了两只荷包蛋,都悄悄地埋在那个人的米饭碗底。

  饭吃到一半,她又去伙房添菜,等再回到堂屋,却发现升升的碗里多了一只黄亮饱满的荷包蛋,小家伙正嚼得满口流油呢。她欲言又止,眼睛的余光默默地滑到升升旁边的人脸上。那个人饭量少得可怜,有些心事重重的,吃起饭来简直不像是个出大力气的男人。他只是象征性地扒拉几下饭菜,始终跟另外两个匠人商量着接下来的活怎么干。这一点倒是跟丈夫很相似,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在饭桌上说这说那。那种时候,她会觉得日子过得满当当的,就像热乎乎的饭菜把人的嘴巴和肚子填饱了。

  五

  三个男人干劲十足。赶在天黑之前门楼便落成了,被拆去的半截土墙也恢复如初,还特意摞高了一层土坯,新抹上去的墙皮在夜色中黑得发亮。等把两扇街门轻轻合上,整个小院突然就变得像个严实的堡垒,透着一股富足的气息。

  本来,晌饭后她是想留在家搭把手的,可那个人说:“嫂子,还是忙你的吧,这点儿活不够咱们仨对付的。”她还想坚持什么,那个人又冲她摆摆手:“只要有晚饭吃,嫂子就算帮大忙了。”她当时忍俊不禁,差点儿笑出了声,人家可是给自己干活,哪有不管饭的理儿。所以,后半晌她仅仅割了两趟麦子,就匆匆离开麦地直奔镇上去,不论如何也要割块鲜肉犒劳犒劳大伙。

  兴许是家里很久没动过荤腥,肉菜的鲜香气息始终在院子里飘荡。又似乎是,新修好的土门楼和院墙把这些好闻的味道团团地包围起来,怎么也不会散发出去。她在伙房里洗洗涮涮的时候,那个人一只手拉着升升从堂屋里出来,然后笛声便悠悠地飘来了。不用猜准是儿子又闹着要听的,孩子这两天越来越不像样了,十足的人来疯,一点儿也不听她的话。

  她静静地从伙房里走出来,随手摘下胸前的花布围裙,本想把升升唤回身边的,可那婉转的笛声很快就将她吸引住了。一颗心儿也随着那乐曲,时而起伏,时而激荡,整个人忽然间变得轻飘飘的,好像风中的一片羽毛。直到笛声戛然中断,她还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的那双黑影。她听见那个人亲切地问升升,“小家伙好不好听,还想不想听?”孩子几乎着了迷一声不响,只是拼命点头。然后,又听见他说:“那叔叔就再吹一个,是升升爸爸以前最喜欢的曲子。”

  随即,笛声再度入耳,她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可能是对方说丈夫也喜欢听这曲子的缘故吧。却是一曲叫人忧伤得想哭鼻子的调儿,她对这些玩意虽说一窍不通,可还是隐隐约约感知到那种挥之不去的惆怅,丝丝缕缕,牵肠挂肚,该是一个人出门在外想家的意思吧。反正,听着听着,她竟潸然落泪了,这曲调真是厉害,一下子将她腹中的所有思念和委屈都勾了出来,变成滚烫的泪,那是一个又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孩子在她身边熟睡以后,她独自仰望着窗前的一弯残月,总是思前想后久久难以入眠。渐渐地,那笛声似乎变得愈发缠绵低回如泣如诉了,她就地蹲下来,将湿漉漉的面颊紧紧贴在大腿面上。

  “嫂子,我有话想跟你说。”那个人吹完这一曲,径直走到她跟前。她木讷地一怔,人还完全沉浸在百转千回的愁绪当中。“升升听话,先进屋画画去,过会儿叔叔可要检查你画得好不好。”

  儿子冲他们眨了眨黑亮的小眼珠,才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堂屋。她心里多少有几分妒意,当妈的也许都这样,孩子不听她使唤,却把客人的话当圣旨。她随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和面颊,好在外面黑灯瞎火的,估摸对方是不易觉察出什么的。那个人已转身走到街门前,伸手将其中的一扇门拉开了,她没有多想,默默地相跟着走出了院子。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晌午刚到家时看到的情景,简直跟做梦一样,现在当她穿过这崭新牢靠的门楼,心里忽然有种很踏实的滋味,似乎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即便接下来秋雨连绵,她也不必担心门楼会突然倒塌伤及老人和孩子。

  “真不知该咋谢你好呢,帮了我们家这么大一个忙。”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真的很不会说话。“回头把这一天的工钱、还有料钱,都好好算算,嫂子好拿给你。”

  那人却始终静默着,整个人仿佛跟身后的门楼墙壁浑为一体,又或者根本不在听她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颤颤地叼在嘴里,接着吧嗒吧嗒摁了好多下,才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也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她无意中瞥见那张脸:忧愁而又焦虑,心事重重,甚至还有些痛苦不堪的意味。她马上诧异了。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烦心事,昨天到今天不是还好好的一个人嘛,这阵子到底是怎么了呢?“兄弟,刚才你不是说有话说么?”她的口气变得战战兢兢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将她整个人攫住。

  那个人依旧闷闷地吸着烟,既不立刻作答,也不回头看她,那感觉就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她记得以前丈夫在家遇上啥不顺心的事,好像也会这样蔫头耷脑,惟独把个烟屁股嘬得啧啧响,就跟有啥深仇大恨似的。

  “噢,其实……也没啥……明天正好闲着,”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还想跟嫂子去地里看看……”

  六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那个人孤注一掷地非要跟着她下地去收麦子。

  她实在是于心不忍:不就在家里暂住了两三天,吃了几顿家常便饭吗,凭什么让人家又干这又干那的?可她又无法阻止他的行动,怎么说呢,这个人的目光和声气里,总有种叫人无法抗拒的真诚和朴素。就连升升的爷爷一早也出面劝说了半天,可到头来他依然故我,简直就像甩不掉的尾巴,死活要跟着她去麦地。

  后来她也暗自琢磨过,毕竟那个人跟丈夫在一起干活,丈夫能那么放心大膽地叫他捎钱给家里,至少证明他们俩关系很要好。说不准,这一切原本就是自己男人的主意吧,他自己忙得回不来,所以就托付这个人来家里帮她干一把活。这样想似乎又是顺理成章的,她又渐渐地心安理得了,她甚至还拿定主意,等离开的时候付给他一笔工钱,怎么说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受苦吧。

  在麦地里,那个人也算是把好手,镰刀挥起来得心应手,麦茬子割得齐刷刷的,那么长一趟麦子割下来,也不知道坐下来歇缓歇缓。她急忙把水鳖子给他递过去,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往下猛灌几口凉茶,也不跟她多说一句话,又埋头忙起来。地头田间难免会有熟人观望,甚至有俩女人过来跟她搭讪,问是从哪里雇了这么一个干活的,言外之意好像是,这家伙真能干,简直像台收割机。她脸上红扑扑的,很有面子的样儿。自从男人外出以来,很少有过这种幸福的满足感,平时她总是孤零零的,干什么活都没精打采。

  她的心情实在好极了。傍晚回家做饭的时候,嘴里还轻哼着一支叫《金梭和银梭》的老歌子,是拿太阳月亮来比光阴的意思,那还是她当姑娘时就会唱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不哼歌子了。昨天她称回的鲜肉还剩下一小块,她把肉切成碎丁子,用油煎了,又往锅里加了些小土豆块和葱段,再用慢火炖成臊子。随后就开始和面,一块圆圆的面团在擀杖的不停挤压和推碾下,很快就变成宽宽大大的薄面皮了,再一层一层叠摞起来,拿菜刀匀匀细细地切了,长长的白面条便可以下锅了。

  这种时候,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家庭主妇,她几乎全身心地在给客人做这顿自己最拿手的臊子面,所以,外面发生的事情起初她是一点儿也不知晓。男人瓮声瓮气的质问、怒不可遏的吼叫,孩子由最初的哭哭啼啼,继而惊恐地号啕起来,叫人烦恼而又心焦,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顷刻间,将原本宁静寂然的小院吵了个天翻地覆。

  当时,雪白雪白的长面条刚刚煮熟,她还没来得及捞到客人的碗里,从耳房方向传来的无休止的哭闹声令她吃了一惊。倘若仅仅是小孩子的,那倒也不足为怪,问题是,那个人好像也在暴跳如雷冲谁发火。她简直惊愕至极,顾不得多想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伙房。老人那时也恰好从堂屋走出来,正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她:“咱升升咋的啦?哭得跟断气了一样……”她并不跟公公答话,而是直奔耳房。

  耳房门大开着,那个人光着膀子站在地當间,满身汗酸味,眼睛里往外冒着火,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儿子异常惊恐地瑟缩在一个角落,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她慌忙跑到升升跟前,像所有母亲那样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小犊子。

  “乖宝,别哭,别哭了,快跟妈妈说怎么啦,到底谁欺负你了?”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眼前的地上乱七八糟的:那只像座小山似的大黑帆布包横躺在地上,包口的拉链敞开着;一只黑褐色的四四方方的匣子倒扣着,一大摊像白面粉铺了一地。很明显,这种白花花的东西是从翻落下来的黑褐色匣子里撒出来的。她当然知道,这两天客人的大黑包一直款款地搁在耳房的米柜上,她收拾屋子时也没碰过一下,怎么现在突然掉到地上了,肯定是升升干的。她心里想着,嘴里带着火气说:“活该!咋那么调皮,谁让你手贱,乱翻叔叔的东西。”这时升升跟得了救命稻草似的,早湿乎乎地粘住了自己的母亲,小身体一个劲抽缩着。

  那个人的身体忽然像打寒噤似的晃了两晃,随即,竟扑通一声,很无力又很痛心地跪在地上了。他的两只肩膀头,还有双臂和脑袋,都软塌塌地低垂着,像是犯了天大的过错,先前那副愤怒的凶相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的痛苦不堪的模样。

  “大哥,是兄弟我对不住你,让你又受惊了……我真是该死!要知会这样,我早该把你请出来……是我累害了你,累害了这个家……”说着,他抖颤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黑褐色匣子从地上款款端起来,又平平稳稳地安放在自己跟前,然后,他又双膝朝前轻轻跪爬了几下,两只手开始哆哆嗦嗦去捧地上的白粉末,好像是,那捧起来的都是洁白无暇的雪花。每捧起那么一小撮,便如获至宝般地小心翼翼地盛进匣子里。整个过程,那个人的嘴都在不停地嗫嚅着,有时又如梦呓一般:

  “大哥啊,我的好大哥,这回你到家了,兄弟我把你带回来了,这下你该落叶归根了……升升太小,不懂事,我知道他是想找那只笛子耍呢,娃娃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怨他啊,有啥不周全的地方,就怪兄弟我吧……家里一切都好,嫂子又贤惠又能干,升升画的画没得说,将来长大了准会有大出息的,老爷子身子骨也硬朗着,你就放心地走吧……你以前老跟我说想带娘俩去省城转转,还说以后有能力了,也想让升升进城去念书上大学,大哥啊,请你放宽心走吧,今后这里有我呢,就是砸锅卖铁不吃不喝我也要让升升把书念好……可这两天我老在琢磨,这狗日的城里到底有啥好的,害得咱多少人丢下妻儿老小不管,一门心思往城里钻……就算那城里再好,可那里终归没有咱的亲人呀……”

  直到此刻,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梦里苏醒,又彷佛,顷刻间坠入到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中去了。她是从那个人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获知事情真相的。

  不久前,他们所在的施工队去国道边加固维修一座跨河大桥,那桥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年头了,桥基早已严重变形,桥板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缝,就连桥栏杆也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出事那天,他们两个人分在一个组里,她男人负责往那些裂缝里灌注混凝土,那个人主要在旁边和灰和运料。工地上的小推车只有一个轮子,稳定性是很差的,加之桥面又坑洼不平,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的。一不留神,那个人脚底被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忽然就失去了平衡,手中那辆推车失控般猛地冲向了桥边,倒霉的是那里的桥栏恰恰是断开的,竟毫无阻挡,他便连人带车一头栽了下去。她的男人,升升的爸爸,在旁边见势不妙,忙撂下手里的活,紧跟着也跳了下去……正值盛夏时节,河水泛滥成灾,男人虽然也有些水性,可那个人却是个旱鸭子,在河里死死抱住她男人,两个人就像两袋子水泥一起往下沉……后来,还是她男人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硬是把那个人拖到岸边,自己却在河水里冒了个泡泡,就再也没影了……大约半个月以后,尸骨才在很远很远的下游被人捞起,可早没了人模样了。

  难怪,她打头一天拿到那笔重腾腾的钱款时,会心惊肉跳得那么邪乎,像捧了一疙瘩烧红的炭块。现在,她什么也不稀罕,钱算什么,再多的钱也顶不上一个大活人啊,她一点儿也不稀罕那些钱,她只要升升爸爸囫囫囵囵回来,一家人能安安生生过小日子。她跟疯了一样,尖叫着,号啕着,抽搐着,跌趴在耳房的地上,双手死命地去抓那些粉末,右手抓一下,左手抓一下……可半天,什么也抓不到,人没了,再也抓不住了,只是双手沾上了一层白灰,她只能将白色的手掌死死牢牢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黑夜怀着一股静穆之气,浓浓地笼罩了整个小院。

  除了女人、孩子和老人悲痛沙哑的哭泣声,依稀还有一曲哀恸的笛音正忧伤地穿过尚未干透的门楼,飘向不远处的黑色的麦地——那里的麦子已经割倒了,正静静地躺在寥天地里,直到最终被打场晾晒收回谷仓。

  在我看来,短篇小说这种文体追求的不是喧嚣,不是张杨,不是泥沙俱下,它需要的往往是慎审、警觉和内敛,因为这个文体太独特了,唯有篇幅短小才有可能成为经典。所以,更多时候一个短篇写作者应该像玩牌时将要成为输家的那个人,时刻保持冷静和警惕,审时度势有的放矢,惟独如此你才有可能寻求突破、反败为胜。

  而从本质上讲,短篇写作也先天性地包含了某种因“短”而“轻”的缺陷,往往又会被误以为是最容易操作的,不过是寥寥数千字,多则万字有余,即便不用电脑,仅凭手写也就三五天的事,甚至有人还提出“短篇写作不过夜”之说。但殊不知这种以“短”见长的文体,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就流于形式,变成毫无血肉的一副干骨架;或者,像一次短时刺激的过山车冒险,因其速度飞快,时间有限,对于那些感官迟钝的人来说,很可能还没来得及细细审察品味,那个过程已经结束了。在这个意义上,短篇创作的确需要一种一丝不苟的态度,换言之,写作者只能抱着将短篇作为绝望中的希望去经营的心态,而且,还得如旧时代钟表匠一般,全凭着一套精湛的手工,精雕细琢,严丝合缝,不遗余力地将分分秒秒校准到绝佳的行走轨迹上,让那钟摆的当当敲打永远有力、匀称、稳健,并分毫不差。

  除了具备结构上的单纯和篇幅上的短小之外,短篇这种文体其实是最讲究叙事智慧或策略的。这就好比有一群战士要上战场,那个排兵布阵的人物极为关键,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所采取的智慧性的战术策略,是最终决定全局胜败的重大要素。每个短篇写作者都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武器,而我多数时候会采取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或涉世初浅的年轻人,如《跪乳时期的羊》《喷雾器》《羔皮帽子》等。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所表现出的无知与迷茫,恰好与充满好奇心的读者不谋而合,读者最终通过阅读一个曲折迷离的故事,从而层层揭开谜底看清人生和世界。孩童和年轻人又决非对生活现场不关痛痒的旁观者或局外人,他们所肩负的使命就是要同读者一起感同身受、欢喜悲愁。这种视角看似懵懂单纯,但往往可以达到避实就虚的目的,因为小说毕竟是虚构的艺术,只有虚实相映才能事半功倍,而一味地忠于事实或生活,便会失去短篇特有的那种空灵和超脱,失去象牙塔尖上那最为耀眼的一抹光亮。

  有了策略也非一蹴而就,那些忽略節奏的短篇小说同样会成为一盘散沙。众所周知,节奏被认为是音乐的灵魂,有了节奏才能产生张弛,很难想象世界上会存在毫无节奏的乐声。而小说在写作中的所有排兵布阵和遣词造句,最终都将以某种节奏而贯穿始终。我个人的习惯是,将短篇小说分为两个声部:前一声部往往是整篇作品的叙述主体,可占去全篇的三分之二,此处需要节奏舒缓有条不紊娓娓道来,如同演奏一部交响乐一章一章缓缓向前推进;而后一乐章则要虚实交映藕断丝连,这里不再是四平八稳而是要突然来个急转直下,出现一次大的停顿或转折,如滔滔河水一泻千里,关键时刻出现了巨石和堤坝拦截,此刻节奏突变,由前面的舒缓忽然转向湍急,进而走向戛然终止。这样的节奏把握往往能给读者带来言已尽而意无穷之感,或者,干脆在最末处看似闲笔附以尾声或补记(如《送一个人上路》等),从而在文本之外产生更大的想象空间,让读者回过头再去重新品味其中的奥秘。

  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短篇小说不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文体创作,更应该通过长期不断地摸索和实践,最终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一条形而上的精神通道。也就是说,短篇小说最终将被完全融解并内化为作家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而不再是一种简单表面的宣泄和无病呻吟。

  总而言之,好的短篇小说总是神秘莫测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似有理又无理,笔法从容,气息静谧,有流水行云之势,又不温不火,不贪恋繁华与喧闹,犹如泼墨山水先着力渲染铺陈,又恰到好处戛然而止地留出大片空白来;通篇看来,全凭着一种深远的意境与不俗的气韵为依托。这便是我一直追求的短篇小说,无论读书,或是创作。中外文学史上,那些善待短篇创作的作家如契诃夫、莫泊桑、福克纳、博尔赫斯、卡夫卡、辛格、卡佛、马尔克斯、鲁迅、汪曾祺等等,他们均以自己独特的叙述文本赢得了读者长久的仰望和尊重。

  评论

  从“小幻想曲”到“安魂曲”

  ——张学东近期两个短篇小说创作的历史与现实维度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张富宝

  无疑,这是一个长篇崇拜的时代,据说每年在中国大陆出版的长篇小说已达数千部之多,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惊人而有意味的数字。这个数字似乎在显示着当前文学创作的繁荣境况,然而实际上远非如此。简单来说,如此巨量的长篇小说真正能存留下来的恐怕还是屈指可数吧!其实,在这种畸形化的长篇热潮背后,隐藏着的是各种利益关系之间的博弈,它成了作家与出版商,商业与时尚,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等等之间纠葛不清的场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短篇小说的生存现状似乎越来越艰难。一方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作家公然承认,短篇小说虽然“小”但却不好写,它的难度甚至要大于长篇小说,因为它直观、通透,难以藏拙,容不得半点含糊,往往能一览无余地展示一个作家的写作水准与写作纵深。一个优秀的短篇,甚至不是单凭艺术技巧和苦心经营就能获得的,它更需要某种特别的灵感与际遇。作家王安忆就曾经说过:“事实上,短篇小说也许更需要天赋,因为它体质轻盈,简直不是后天可以掌握,而决定于神来之笔。”(《小说的篇幅:长篇、中篇、短篇》)另一方面,相比较于长篇小说所能带来的丰厚名利来说,写短篇实在是吃力不讨好,时下,一个没有长篇小说的作家甚至还会受到同行们的轻薄,如此事关重大,许多作家都难免把主要的精力投放在长篇小说的书写上。

  近些年来,张学东似乎也被裹挟在这样的潮流中,在相继推出《妙音鸟》《尾》《暗潮》等一系列长篇小说之后,他的短篇小说的创作数量有了大幅度的下降。好在他还能保持一种独立和韧性,始终保持着少而精的短篇小说的创作作为自己的“修耕地”。对于一个久已成名、年逾不惑的作家来说,张学东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文学观念与艺术技巧,他更需要的不是作品数量上的增值,而是作品质量上的精益求精,不是艺术上的踏步与重复,而是文本的个性化超越与创新。正如作家自己所说的:“当下已不再缺少小说家了,缺乏的是真正能够独立思考的人。不要总是试图为所谓的大时代去做什么,‘70后要做的就是写出真实的自己来。”(《我的长篇小说之旅》)以此来看,从《小幻想曲》(《天涯》2014年第6期)《裸夜》(《山花》2014年第11期)《黑的不是夜》(原发《山花》,2016年第5期,《新华文摘》2016年第9期全文转载)到最新的《安魂曲》这些作品,张学东都力图“写出真实的自己来”,他自觉地把写作视角深入到历史与现实的维度,从而开创了一个深广而新颖的艺术空间。

  我不知道张学东是无意之中把音乐与文学关联在一起的,还是他有意建构了一个秘密的写作谱系,总之,从《小幻想曲》的轻盈到《安魂曲》的沉重,张学东巧妙地借助于音乐元素,赋予了小说以独特的气息、韵味与灵境。评论家谢有顺说:“许多的时候,小说的价值,不在于作家所说出来的部分,而恰恰隐藏在作家想说而未说的地方”(《读海飞的小说有感》)。短篇小说的写作,可能尤其如此。在这两篇作品中,张学东的确有很多“想说而未说”的东西,它显露出冰山的一角而隐藏了一个更大的存在。在我看来,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都无法回避两个最重要的写作维度,一个是历史,一个是现实,他要么是身临其境般地回到历史情境,要么是设身处地进入当下现实。当然,最好的写作必然是在历史与现实的双向互涉中去进行,张学东即属于此。事实上,历史与现实并非泾渭分明,而往往是混沌一片,其中有非常复杂的勾连,因为历史是现实的历史,现实是历史的现实,历史的血脉与魂魄活在现实之中,而现实的根系与源头潜藏在历史之内。

  《小幻想曲》写的是历史,记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特殊的时代里发生在羊角村的“饥饿故事”,一个叫“苤蓝头”的孩子得到一只公鸡之后把它变成香喷喷的美食的全部幻想。幻想曲是一种形式自由、情思联翩的乐曲,注重内心情感的表达,这种主观随意的、具有浪漫主义气息的音乐,与孩子的心灵世界息息相通。这篇小说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它把一个沉重的历史故事变成了一个轻逸的想象,以一个孩子纯真的眼光,“打量了非常复杂和残酷的历史问题,并用夸张简洁的笔墨表达了出来,从而使作品有了寓言式的意味”(《我的长篇小说之旅》)和“一种觉醒的道德想象力”(哈罗德·布鲁姆语)。

  而《安魂曲》写的是现实,写农民工外出打工而不幸身亡的故事。但小说却从留守的爷孙写起,“几乎每一天,只要天光晴好,爷孙俩便像老狗带着小崽儿,忠实地守在街门口”,接下来,作家用非常细致的笔墨写了小男孩升升、爷爷和女人的乡村日常生活。随着一个自称女人丈夫工友的陌生男子的出现,这一切都被打破了。这个男人不仅精明能干,还讨得了孩子和女人的欢喜,他悠悠的笛声让整个家院弥漫着“某种罕见的灵气”,甚至让女人的心灵获得了巨大的抚慰。无疑,张学东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非常善于运用多元化的叙述视角去推动小说的发展,在短短的篇幅中,内聚焦叙述,外聚焦叙述和全知视角叙述变换使用,像剥茧抽丝一样把故事渐渐推向高潮,在小男孩打翻他父亲的骨灰盒时终于迎来了“真相来临的一刻”。死亡是这篇小说的终结,然而又是它的开始。

  黑夜怀着一股静穆之气,浓浓地笼罩了整个小院。

  除了女人、孩子和老人悲痛沙哑的哭泣声,依稀还有一曲哀恸的笛音正忧伤地穿过尚未干透的门楼,飘向不远处的黑色的麦地——那里的麦子已经割倒了,正静静地躺在寥天地里,直到最终被打场晾晒收回谷仓。

  这是一段堪称经典的小说结尾,它使整个小说在现实的泥淖之中一跃而出,具有了非比寻常的意味,它所传达出的那种深深的悲怆感与命运感让人唏嘘不已,那“一曲哀恸的笛音”不仅在超度逝者的亡灵,同时也在刺痛每一个活着的人。

  两篇不同的小说,处理的都是悲剧性意味的题材,没有洞悉生活的穿透力难以做到,而不同的音乐旋律和故事节奏最终显现为一种终极关怀与救赎之光,为小说赋予了特别的意涵。张学东善于把他的故事和人物放在历史与现实的大背景上去加以书写,从而提炼和概括出具有重大意义的主题,直逼生活的真相与生存的深渊,这也使得他的小说具有了不同于其他70后作家的少有的超越感、凝重感与苍茫感。

  张学东

  张学东,1972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国家一级作家。发表长、中、短篇小说逾四百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连续入选年度中国优秀小说选本百余种,多次荣登中国小说学会等国内权威性年度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日本、加拿大等。获宁夏文学艺术小说一等奖、宁夏优秀文化创作奖、宁夏第二批“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奖, 享受宁夏政府特殊津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8部,长篇小说6部。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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