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分辨
杨永康
我一直夢想着,扛一把巨大的木梯,拖着僵硬的、机械的身躯,在繁哈尔的夜晚奔跑,不觉得饥渴,不觉得累,分辨不出任何东西。多么丰沛的夜晚,多么丰沛的时间。有足够的夜色供你奔跑,有足够的夜色供你挥霍。许多失眠症患者都这样的。熬人的夜,呛人的烟。我能分辨出夜与烟。不是那种呛人的烟,是繁哈尔傍晚袅袅的炊烟,缭绕于繁哈尔茂密的树丛与牵牛花间。借助茂密的树丛与牵牛花可以分辨出繁哈尔丰沛的阳光,丰沛的雨水,丰沛的芬芳,繁哈尔的萝卜与木梨。许多年前,繁哈尔丰收过一次萝卜与木梨,我与叔母在松软的泥土里,拔呀拔,搬呀搬,整个秋天都在拔、都在搬比我的个头、比叔母的个头还要大好多好多的萝卜与木梨。叔母一会儿喊我的名字,一会儿喊萝卜的名字,一会儿喊木梨的名字。繁哈尔的一切都有名字,包括木梨,包括萝卜,包括每一朵花,每一种汁液,每一种丰沛。声音越过繁哈尔的茂密树丛与牵牛花,遥远、神秘、清晰。我最喜欢的是牵牛花,长长的一串。奶奶老说这种花摘不得的摘不得的,一摘,吃饭的时候,碗就会无缘无故地掉在地上,可是孩子们还是喜欢那种花。闹饥荒的那些年,叔母与奶奶就整天带着我满山满野的找野菜。全村人都找,自然这野菜比金子还少,叔母就摘了好多牵牛花。叔母吃,奶奶吃,我也吃。吃后肚子奇胀,叔母就煮熟了给我们吃。许多年后,叔母头巾里还包了许多牵牛花呢,芬芳无比,走到哪都在衣服里面掖着。我问叔母,还在吃花么叔母?叔母说,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还掖在衣服里?掖着心里踏实呗。怎么个踏实法?你闻闻就知道了。找到一朵牵牛花,就可以找到整个芬芳无比与整个繁哈尔。
叔父正安静地坐院子里。有一次我们吵吵嚷嚷着闯进一座空旷的院子,院子有一棵巨大的木梨树,我们在树上树下摘啊吃啊吵啊嚷啊,闹够了,才看见树下坐着一个安静的人,书页在哗啦哗啦地响。孩子们都吃惊不小,嘴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那些张开的嘴巴许多年后还那么汁液丰沛纹路清晰。安静的人偶尔过来与爷爷一起喝喝茶。爷爷一辈子都喜欢茶,熬得像油似的茶。一年四季都在喝,茶香在村子里飘了许多年许多年。常看到过路的客商坐下来喝一会儿茶,纳一会儿凉,陪着爷爷天南地北地说着话,我在一旁给爷爷扇着扇子,蒲叶做的那种。客人重新上路的时候行囊里全是淡淡的茶香了。闹饥荒的那些年,村里到处都是红薯干的气味,到处都是饿得发慌的人。有一个人晚上去偷吃村里的喂牲口的萝卜叶子,吃了一晚上,拉了一晚上的绿水,不长时间就死了,听说死的时候整个肉体都透亮透亮的。还有一个人偷吃玉米棒子的芯子,吃太多,排泄不出来,像牲口那样哭嚎了几天几夜,死了。爷爷一直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茶房里,喝那熬得像油一样的茶,爷爷常留点吃的给我,怕我饿着。爷爷说,他有茶就行。爷爷晚年半身不遂了,起居勉强能够自理的时候,茶照喝,去世之后许多年爷爷住过的屋子里仍然满是茶香。与爷爷不同,安静的人喜欢喝很淡很淡的茶。喝茶时很少说话。喝完茶,就重新回到那棵巨大的木梨树下,安静地看自己的书。那些年代谁不饿呢,安静的人也饿。每次饥饿难奈的时候树上就会落下许多金黄金黄的叶子。安静的人去世了好多年好多年,那些叶子依然金黄如昔,灿烂如昔,安静如昔。
我一直想看看真实的叔父与真实的叔母,他们的照片开始在一面墙上,后来挪到一个镜框里了,再后来就怎么也找不见了。我问过奶奶,奶奶说哪能说得准呢,那么多年了,也许散落在草里了,也许在哪个柜子里面。我翻遍了几个柜子,找到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一个戴红花的人多么像我。许多年前繁哈尔曾举行过一场隆重的婚礼,宾客们站满了院子,戴着大红花的新郎新娘,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直到繁哈尔的暮色来临。村子里到处都是喝醉了酒摇晃着回家的人,到处都是唢呐声……酒是母亲亲手做的,乡亲们都喝得摇摇晃晃。我也喝得摇摇晃晃,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先是撞在一面墙上,接着撞上了一堆坛坛罐罐,接着坛坛罐罐与空空荡荡剧烈相撞,空空荡荡与一架巨大的木梯剧烈相撞……
对,木梯,现在我正如愿以偿扛一把巨大的木梯,在繁哈尔的夜晚奔跑。总有一些事物比我跑得更快,比如白蚁,比如时光,可以眨眼间让整个繁哈尔物是人非……我们不可能比白蚁比时光更幸运,无法看到更多。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散落在草里的坛坛罐罐。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先是碰在一面墙上,接着与一堆坛坛罐罐剧烈相撞。母亲为我们的婚事准备了那么多酒那么多酒,几乎装满了繁哈尔的每一只坛坛罐罐。每年入冬,母亲就开始为年节酿酒了,院子里摆满许多坛坛罐罐,有自家的,也有邻家的,院子里整天都是米酒的香。这种酒大人小孩都可以喝。有一个叫小利的,一口气喝了多半碗,爬上了一棵树,在树上唱了一个晚上的红灯记。一会儿李玉和,一会儿王连举,一会儿李铁梅,唱谁像谁。家里人怕出事,怎么喊小利就是不下来。那一夜许多人在雪地里酣睡,许多人变成了小矮人,一个比一个矮。
小利比我小一岁,我们两家住的很近,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点着灯通宵通宵地看书,他有时候过来在我身边坐一会儿,带点他家里的果子什么的。两家间有一段不长的小坡路,若是在深夜,他就一路唱着王连举回去,王连举是坏人,坏人的胆子大,给自己壮胆。小利力气特别大,胆子特别小。我知道他胆子小,在他回去之前,故意给他念一段书里的鬼怪故事,听的小利身体一个劲地往衣服里缩。小利是单亲,父亲文革中是村里的出纳,挪用了村里的钱,上吊了。小利的母亲嗓门特大,骂小利的时候,全村差不多都听得到。小利的母亲开骂的时候,小利就偷偷窜我们家来了。我有时候不忍心,也送一些东西给小利,大半是小人书或者铅笔头什么的。小利不喜欢书,学上着上着就上不下去了,书里有好人的他全撕下来糊墙了,只留着那些坏人,比如王连举什么的。小利说,好人没有啥用,坏人吃得香。铅笔嘛,小利折成几截埋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了。活该小利倒霉,那正是向日葵成熟的季节,小利正蹲地里埋几截的铅笔头呢,让老虎给逮住了。老虎远远地看见小利鬼鬼祟祟在向日葵地里转悠,猜想小利不会干什么好事,一逮还真逮了个正着。
村里的向日葵全由老虎看管,老虎姓韩名虎,我们都叫他老虎。那一年干旱,村里集中了许多丁壮劳力挖井。挖了几十丈深,总算挖出水来,清冽的井水一桶桶汲了上来,你一口他一口抢着喝。老虎没注意掉进刚刚出水的井里了。老虎住了好长时间的院,一条腿残疾了。一般活干不了,就给村里看管这眼机井。井慢慢干涸了,老虎没事干了,村长就把村里的向日葵地交给老虎了。老虎此后就认认真真地看起村里的向日葵地来。也许是在向日葵地里转悠久了,老虎的脚也慢慢没有那么臭了。老虎有点失落,整天打不起精神来。没有多长时间老虎长出一对大门牙来,村里人说那是老虎偷吃村里的向日葵子多了。向日葵地靠着公路,经常有卡车路过。那些年卡车司机倍受女孩子们的青睐,卡车司机也特别青睐女孩子,一招手准停。路长,解解闷。向日葵地多好啊,远远地望去,一片金黄。老虎对卡车司机的歪脑子掌握的一清二楚,这么说吧只要你在这片向日葵地里动个什么手,动个什么脚的,一准让老虎逮个正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给老虎散根纸烟,老虎一般都高抬贵手了。开始起些作用的,后来碰到这种事,老虎不买账了,卡车司机连话也搭不上了。卡车司机的女朋友有聪明过人的,便一个劲赞美老虎的两颗大板牙来,说她刚好有个妹子对大板牙男人特着迷,她虽然与老虎不沾亲不带故的,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老虎听了高兴,那么漂亮的女人说他的大板牙长的好,肯定好呗。要不是在向日葵地里倒霉地碰上小利,老虎会与他的大板牙会一直美好地等下去的。
小利把我给的铅笔折成几截埋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过几天想那些铅笔了,就溜进向日葵地里挖出来看看,过几天烦了又埋进向日葵地里。小利刚在向日葵地蹲下身子,老虎就一把抓住了小利的领口。干啥呢小利?小利说没有干啥。没有干啥怎么蹲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接下来老虎就是许多难听难听话了。老虎走出向日葵地的时候一对大板牙没了。老虎咽不下这口气,回家找出一杆土枪来,里面装满了火药与沙石,对准小利家的烟筒就是一枪,尘土飞得老高老高的,小利憋气一斧头砍倒了老虎家门口的一棵参天大树,惊得树上的乌鸦在村子里盘旋了好多个下午好多个下午……
许多年后我问奶奶,老虎的门牙真给小利打掉了?老虎真的开枪了?乌鸦真的在村子里盘旋了好多个下午?奶奶只是笑笑说,老虎的命不错的,老虎后来娶了媳妇生了子。小利的命也不错,媳妇给小利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上小学了,得了脑炎,最后伤了。再后来小利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小利力气大,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叫小利来我们家帮帮忙,干干特需要力气的活,比如推着石磨磨磨面,搬搬麻袋什么的。小利干什么都一声不吭,与他一起干活特别闷,特别是磨面这种活,本身够闷了,再加一个一声不吭的小利,简直能闷死人。有一年正与小利推着石磨在我们家磨坊里磨面呢,地震了。我把手里的推磨棍一扔就跑到磨坊外面去了,在村口待了大半夜。回磨坊一看,小利还在一圈一圈地推磨呢。昏暗的煤油灯在磨坊里一闪一闪的,小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父亲与小利倒挺投脾气,小利干完活,父亲早温好了一壶酒,一杯下肚小利的话就多了起来。一说就是好长时间好长时间。夏夜麦子打碾时节,父亲躺在我们家的麦场上,小利躺在他们家的麦场上,常常会说一整夜话,月光照在父亲进入梦乡的脸上,小利进入梦乡的脸上,及麦垛旁一把小小的木梯上。夏天的后半夜露水多,我一直想替父亲守守麦场,父亲总是不肯,小利也不肯。我曾代替父亲守过一夜的,我躺在我们家的麦场上,小利躺在他们家的麦场上,月光照在我进入梦乡的脸上,也照在小利进入梦乡的脸上,及麦垛旁一把小小的木梯上,就是一夜无话。小利沉闷,我也沉闷。父亲说还是他守麦场吧。小利外出打工了,我们家的麦场还是由父亲守。我说还是我守吧?父亲说还是他守的好。小利在还可陪你说说话,小利打工去了,还是我陪你说说话吧。父亲说,有明明亮亮的月光呢。我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守麦场,抱出了院子里的小狗,这样月光下就有许多东西陪父亲了,明明亮亮的月光,安静的小木梯,安静的麦垛,安静的小狗,如果再加上一壶酒与小利就完美无缺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让城里人耿耿于怀许多年许多年的。
父亲一辈子吃得香,睡得也蛮香,头一挨枕头,就呼噜打得震天响。父亲进入梦乡的时候全村人都进入了梦乡。月光多亮,父亲呼噜照打不误。太阳多烤,父亲不照睡不误。一秒两秒钟都可以睡得很香。只是睡觉见不得小狗的,不是见不得小狗叫,而是见不得小狗睡在自己的旁边。我回家总提醒父亲身边有个小狗多好,好歹是个伴。有个好人歹人的,总可以给你提个醒。父亲睡觉总要大开着门户。有一次窜进来一个小偷来,那小偷见我们家门户打开,主人呼噜打得震天响,开始以为是个圈套,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许久,发现除了打呼噜的主人外空无一人,便胆子大了起来,干脆登堂入室了,见父亲还是呼噜如故,故意咳嗽了一声,父亲的呼噜仍然是那么响。小偷不好意思下手,就自己找来一袋烟,直到满屋子烟雾缭绕了,又使劲咳嗽了一声两声才笑着离开。父亲听见笑声醒来了。父亲脑溢血后,躺在病床上打滴,还是平时睡觉的那习惯,呼噜照打,只是永远也没有醒来。作为儿女,我们都希望父亲还像从前那样睡得香。村里人也一样,都希望父亲呼噜打得震天响,世道不靖,有父亲的呼噜在,安全。
听奶奶说,父亲去世后小利得了失眠症,整夜整夜地在村里跑,跑的精疲力竭还是睡不着,眼睛通红通红的,像喝了人血似的。有一个晚上拿着斧头砍光了村子里的所有胡桃树,大树小树一起砍,砍得手里的斧子像掉了牙的锯齿似的。据老虎考证小利不是因为我父亲的离开才得了失眠症,才眼睛通红通红的像喝了人血。老虎说,想想看,高速公路,铁路,普通公路,那得毁掉多少房子砍掉多少树啊。越多赔偿的钱就越多呗,那一穷二白的小利还不成财主了?小利贪啊,小利看见钱眼馋啊,眼一馋眼能不红通通么。老虎的话我一直不信的,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小利完全应该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而不是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才对。前几天我参加一个活动就碰到过一张红扑扑的脸,我是说应该碰到的是一张是红扑扑而不是红通通的脸。我们的市长,赶过来为我看酒,市长说他学生时代最喜欢我的乡土诗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好。许多年后乡土诗与乡土一样将在整个繁哈尔彻底绝迹。我在电视里看到市长亲手为整个繁哈尔绘制的宏伟蓝图了,好多村子要集中到小镇上一起住了,一起城市化,一起都市化了。说心里话我不怎么喜欢电视里的这张脸,过于盲目、过于自信、过于專制。与电视里的这张脸相比,我更喜欢那张红扑扑的脸与红通通的脸。我相信许多年前市长一定与我一样与小利一样有一张红扑扑的脸,就像一首诗里的高粱或者小麦一样。许多年前在麦地里,在高粱地里,面向全世界的好兄弟背诵各自的诗歌。"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就如同诗里写的那样,许多年前我们都是好兄弟,热爱诗歌的好兄弟,热爱繁哈尔的好兄弟。我们历尽千辛万苦为繁哈尔修建了机场、高速公路、铁路等等,还要历尽千辛万苦让整个繁哈尔城市化、都市化,甚至国际化,直到那个叫繁哈尔的小村子变为一座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是烟囱的大都市、大都会,而那个叫繁哈尔的小村子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将就此终结就此消失。小利的孩子、老虎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的孩子乘坐人类已知的任何交通工具,包括市长历尽千辛万苦为繁哈尔建起的机场、高速公路、铁路,再也无法抵达那个那个遍布牵牛花、遍布黄葵、香气弥漫我们都叫它繁哈尔的小村子。
几天前孩子从外地打来电话说,他梦见爷爷了,爷爷还守在我们家的麦垛旁。我问有无月光,孩子说有,很明亮很明亮的月光,月光下是安静的麦垛与同样安静的小木梯。只是老家的院子因为长期无人看管,十分荒凉。锈迹斑斑的锁、倾颓的屋顶,半截木梯年久衰朽散落在虚空里,像一只伸向虚空的手,等待风干……孩子希望我有时间回老家看看,找人清理清理。我理解孩子的感受,我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了。与孩子的梦不同,我的梦里到处都是干净的木梨与萝卜,只是梦里怎么也叫不上那些萝卜与木梨的名字。说明即便那个叫繁哈尔的村子衰败了终结了消失了,一个叫繁哈尔的国际化大都会诞生了(应该是另一繁哈尔,另一个),我与那个叫繁哈尔的村子千丝万缕的联系仍然无法割舍。一个喜欢喝茶的人埋在那里,一个喜欢打呼噜的人埋在那里,一个安静的人埋在那里,一朵芳香无比的牵牛花埋在那里。那里月光皎洁,遍布黄葵、萝卜与木梨。
我最热爱的叔母也埋在那里。我整天在一棵树下徘徊,怀揣一枚巨大的木梨或者萝卜。老盼着发生一场大水,最好是洪水,一望无际的洪水,让叔母惊慌的洪水,这样我好爬山涉水义无反顾地去救叔母。叔母年纪轻轻就患了肝病,去世前的一个黄昏我去看她。叔母眼睛深陷,脸色蜡黄,躺在一座黑暗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线暗淡,床头盛满夏天的水果,有几枚桃子开始腐烂,旁边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浑浊的液体。借助浑浊的液体,可以看见干瘪的乳房,可以看见一个行囊简单的旅人。一个问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吗?是的。说说你看见了什么?浑浊的液体,干瘪的乳房。还看见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几枚正在腐烂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经的充沛……曾经很充沛很充沛,如同那些巨大而汁液丰沛的木梨与萝卜。有一年夏天暴雨过后,沟沟坎坎都是水。孩子们扑通扑通跳进了小河里,跳进了雨水四溢的坑坑洼洼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只有屁股露在外面。应该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叔母,新娘一样的叔母,我不知道叔母是否看见了我,叔母肯定看见了满河、满渠、满洼、满沟沟坎坎涂满泥巴的屁股。我义无反顾地怀揣一枚巨大而汁液丰沛的木梨或者萝卜冲向了新娘一样的叔母……
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叔母,传说中的洪水并没有到来,我们历尽千辛万苦为繁哈尔修建了机场、高速公路、铁路等等,还要历尽千辛万苦让整个繁哈尔城市化,都市化,甚至国际化,可是我们并不幸福。昨天下午单位的办公室主任笑嘻嘻地拿出一叠表格,告诉我,为了怕我麻烦,他已经代替甲方、乙方与乙方签约了,合同上说,有下列情形之一乙方将被甲方解雇。一在试用期间违犯甲方的工作纪律,连续旷工超过十个工作日,或一年内旷工累计超过二十个工作日的。二试用期内,考试不合格。三违反工作规定或操作规程发生责任事故或失职渎职造成严重后果的。四未经甲方同意擅自出国或出国不归的。五未经甲方同意在外兼职影响本职工作的。六在聘期内被判刑或劳动教养的。七严重扰乱工作秩序,致使甲方或其他单位无法正常进行的。八符合其他法定事由的。非常完美非常完美,只是有一点未被提及。如果我就是那个失眠症患者,拖着僵硬的、机械的身躯,扛一把巨大的木梯在繁哈尔的夜晚奔跑,是否会被解雇?我想那个月光皎洁,遍布黄葵、萝卜与木梨的繁哈尔总有一天要像我一样前途未卜。总有一天那些扛一把巨大木梯奔跑的失眠症患者,会遍布整个繁哈尔。这一天到来之前,我不会阻止任何人奔跑,任何人失眠,任何人吸烟,任何人拿着锯齿样的斧头砍一棵树。更不会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阻止任何关于那个月光遍地、黄葵遍地、萝卜遍地、木梨遍地、阳光丰沛、雨水丰沛、芬芳丰沛小村子的怀念,对芬芳无比、牵牛花与叔母的怀念。我最热爱的人就是叔母。我整天在一棵树下徘徊,怀揣一枚巨大的木梨或者萝卜,老盼着发生一场大水,最好是洪水,一望无际的洪水,让叔母惊慌的洪水,这样我好爬山涉水义无反顾地去救叔母。而叔母此时脸色蜡黄,眼睛深陷,躺在一座黑暗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线暗淡,床头盛满夏天的果实,有几枚桃子开始腐烂,旁边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浑浊的液体。借助浑浊的液体,可以看见干瘪的乳房,可以看见一个行囊简单的旅人。一个问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么?是的。说说你看见了什么?浑浊的液体,干瘪的乳房。还看见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几枚正在腐烂的桃子。那么摸摸,摸摸曾经的充沛,摸摸繁哈尔曾经的巨大而汁液丰沛的所有萝卜与木梨, 摸摸整个芬芳无比。
一切都比我们想像的要快。许多东西在我身后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无法分辨。
春天。操练
杨永康
打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门需要小心翼翼。我不想太冒失。我懂得什么是冒失。西蒙娜曾亲口告诉萨特,她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去书店买书,接待她的店员很年轻,有一头金发,穿一件黑色的长工作服,表情羞怯,说话轻声细语。他很有礼貌地向她询问所需要的书名,然后示意她到后面去。待到西蒙娜走近他时,这人突然转过身来,猛地一下解开自己的衣服。我说的不是这种下流的冒失,这也不是冒失。我说的是一个人年轻时必不可少,一开始就无法预料的那种冒失。至少是我站在春天的阳台上无法预料的那种冒失。当时我只是希望手中的纸飞机,飞得高一点,再高一点。高过那些破旧的楼群,高过那些黑色的烟囱。天很晴朗,天很蓝。这是我在春天的阳台上所能看到的一切,也是我手中的飞机在春天所能高过的一切。
如果一幢破旧的房子上空没有出现那些看起来像云朵的东西,这差不多就是一切。我希望春天的天空出現更多的白色。我想在春天搞清这一切。也许还有其它动机。总之我与我手中的飞机冒冒失失地闯进一间蒸汽弥漫的房子。应该先是我的飞机,接着是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蒸汽,那么多拥挤的乳房。它们竟然没有任何差别。我不喜欢没有任何差别的东西。我更不喜欢拥挤。我一边喊一边往外冲。总是被一个又一个雷同的东西挡住了。有一个乳房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在找什么,孩子?我想说我什么也不找,肯定说不过去。我想说我找一样白色的东西,比如飞机,比如云朵什么的。反正我要找的东西肯定在这间蒸汽弥漫的房间里。
又一个乳房俯下了身子。找妈妈吧?奇怪,她竟然知道我找妈妈。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找妈妈。问题是我根本就不是来找妈妈的。我只想说我感到拥挤,非常拥挤。干嘛那么拥挤?完全可以不拥挤的。就随口喊了一句,拥挤,或者是飞机。反正与这个发音极为相似,只是被那些拥挤的乳房,还有蒸汽稀释了。有什么正在嘶嘶地响。那就是稀释。我希望那嘶嘶声大一点再大一点,果然越来越大。那些拥挤的乳房开始受不了了,哭喊声、碰撞声、挤压声、水蒸汽凝结成水滴摔在地上发出的辟啪声,混做一团。又一个乳房俯下了身子。这回我停止了哭喊。她拉过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上面。喜欢么?喜欢。光滑么?太光滑了。你不喜欢光滑?不是不喜欢光滑,而是不喜欢那种莫名其妙的光滑。
莫名其妙?就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那种光滑。她与母亲是那么的不同。
我要的就是这个不同。我希望看到更多的不同,我又开始左冲右突。撞在一个巨大的乳房上,那乳房在蒸汽中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我的胸膛也在蒸汽中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传遍了我的身体。我想再颤动一下,使劲撞了过去,这次算不上美妙。一种完全不同的颤动,很疼很疼。与前一次完全不同,是一根粗壮的管子。我说过我喜欢完全不同。我再次向一个巨大的颤动撞了过去,这次更不同,是一面凝结满细密水珠的墙。细密的水珠溅了起来,落在那些拥挤的乳房上。掀起新一轮颤动,最后变成了乱飞的玻璃碎片,刺向其中的一些乳房。哭喊声、碰撞声、水蒸汽凝结成水滴摔在地上发出的辟啪声,再次混做一团。
我一直没有分清它们。但我分得清飞机。我老婆是个爱整洁的人,她时常教导我与儿子,一个人必须保持绝对的整洁,特别是一个男人。我理解多數情形下指我与儿子的衣服、头发与指甲的整洁,有时候指我与儿子口袋的整洁。甚至还包括我与儿子心灵的整洁。不过她总是尽可能的意味深长,尽可能的点到为止,并不特意的指那一种。这让我与儿子总是尽可能的完成我们能想到的所有整洁。比如作业本的整洁,餐桌的整洁等等。我们常为此发生争执。我指的是我与儿子。儿子说他妈妈指的是指甲,我告诉儿子按你妈妈的意味深长应该不止指甲,儿子只好把许多年前放在口袋里的弹弓清理了出去。还热情的帮我清理了所有的口袋。还好儿子只是象征性的把手伸进我的口袋,然后乱摸一通了之。
有时候我感到他快摸到我口袋里的一样东西了,稍作迟疑,又移往别处了。有一次他掏出一枚纽扣来。闻了闻,问我,许多年前的吧?我说是。女孩子送的?我说不不不,捡的。骗谁呢,上面有一行字呢,写的明明白白。我心中一惊,我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实在太粗心了。免不了一阵坦白交代。交代完了,儿子把纽扣还给了我。上面什么都没有,上当了。不过儿子内外有别做的很好,并没有告诉他妈妈。还主动要求代表妈妈行使对我口袋的整洁权。与他妈妈不同的是,他总是在行使整洁权前几天就开始提醒我,有什么该清理的提早清理。
他甚至还告知我每次行使整洁权的重点部位与区域。我当然很配合儿子了。有一次他背叛了我。意外从我口袋中清理出一架我小时候玩过的纸飞机来。他妈妈很吃惊,我也装作吃惊的样子。还未等他妈妈开口,他就先数落开了我。我知道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在想办法补救。可惜的是,怎么补救都无济于事。他妈妈叹了口气说,你不觉得你爸爸应该去看看医生么?儿子随口附和说,该该该。凭什么该?就凭飞机该。作为成人,他缺乏必要的辨识能力。比如,他老分不清有虫子的萝卜与没有虫子的萝卜。对对对。比如说他老分不清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儿子正要说对对对,我告诉儿子,他妈妈说的对。对极了。
关于我是怎么看医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包括他们与她们的名字还有脸。真实的脸。我都毫无印象。我姑且把领我去看医生的那位女士叫杰西,把问我病史的那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叫白大褂吧。杰西指着一位穿白大褂的男人对我说,全市最好的医生。我相信杰西的话,她与我老婆一样,能分清有虫子的没有虫子的萝卜,肯定能分清最好的最不好的医生。弄清我的病史与症状后,开始例行检查。白大褂让我闭一会儿眼睛,我说就一会儿么?他说就一会儿。我照白大褂说的做了。我感觉一会儿应该过去了,就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白大褂正摸杰西的屁股呢,白大褂脸红了,杰西的脸也红了。
我感到很新鲜,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两张毫不相干的脸竟然同时红了。杰西是那种很少羞涩的人。那位白大褂也是。为了掩饰两张同时红了的脸白大褂又拿过一个仪器来,然后问我,能看见么?我说能。看见了什么?两张红了的脸。还看见了什么?手印。什么手印。屁股上的手印。有一次与杰西吵架,杰西说我一直不在乎她,我说我一直很在乎她。杰西不信,怎么也不信。我想举几个例子,没有敢举,我担心我举出屁股,还有手印什么的。实际上它们已经毫无意义。不是它们一开始毫无意义,而是我已经把那个白大褂与医生,医生与杰西的屁股,杰西的屁股与屁股上的手印混为一谈了。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与它们会混为一谈。我不是有意的。我搞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也许是记忆出了问题,也许像我老婆说的那样我缺乏必要的辨识能力,分不清有虫子的萝卜没有虫子的萝卜。或者干脆是萝卜出了问题,本身就让你没法分清任何虫子。或者是虫子出了问题,让你无法明察秋毫。或者是混为一谈本身出了问题,我们认为混为一谈的事物其实并没有混为一谈。不过我喜欢混为一谈。将一些重要的东西与另一些重要的东西混为一谈,正是我想看到的。一句话我之所以将他们与它们混为一谈,是因为我老婆与杰西,杰西与白大褂、白大褂与医生、医生与杰西的屁股同样重要。
我一直认为发生过的都同样重要。我不想厚此薄彼,记忆也从来不会厚此薄彼。记忆只是喜欢本末倒置罢了。让你记住那些不重要的,忘掉重要的。或者相反,都是有可能的。她爱,有时候被改写为我爱。我爱,有时候会被改写为她爱。记忆面前人人平等,我们可以平静的谈论任何问题。包括财产分割、子女抚养等等。我们也可以谈谈正为此事苦恼的古巴尔。我见过他老婆,也见过他年轻的女友,不久前我们曾经一起穿过一片荒芜的草丛,在那些干枯的草丛里古巴尔找到一束玫瑰。我有点伤感,为古巴尔,为古巴尔年轻的女友,为古巴尔的老婆,也为草丛与玫瑰。我担心在古巴尔抵达那朵玫瑰之前,那玫瑰会自行凋落或者被干枯的草丛吞没。瞧,我又将玫瑰与草丛,古巴尔与草丛,古巴尔年轻的女友与草丛、这个冬天与草丛混为一谈了。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扇锈迹斑斑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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