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出孟大鸣老师的中篇小说《逃跑者》。在微信碎片化时代,微平台推出2万余字的一个中篇小说,绝对是挑战。鉴于微信公号对字数的限制,我做为上下两篇制作。喜欢读小说的朋友,可以先收藏再读。
陆
从过去的客运码头起,沿洞庭湖修了一条十四公里的沿湖风光带。风光带路宽六车道,临湖一旁修了亭台楼阁;曲曲弯弯的人行小道;大理石桌椅,走累了,供行人、游客坐下休息;三百多米的浮桥从风光带伸进湖面,浮桥尽头是一座亭子,给游客近距离观赏洞庭湖。沿湖风光带有五座这样的亭子。
站在临湖广场眺望湖水,忙碌的湖面见不到一艘客轮,一湖的驳船,里面的货物不是沙子,就是煤碳,堆得小山似的。小时候这片湖面上,来往最忙碌的是客轮,客轮最高的有四层,记忆中四层的客轮,那豪华能赶上现在的五星级宾馆。十岁那年,何牦他父亲带他坐过一次,从滨湖下汉口,船上有商店、餐厅,还有睡觉的地方,几十年来,他固执地认为,坐船比坐火车舒服。
现在的临湖广场,以前叫临湖码头。他年轻的时候,那湖面汽笛一响,不是有客轮靠岸,就是有客轮起航。“呜呜”的汽笛声,白天黑夜比赛似的都不肯停。竹溪街距临湖码头不到五百米,小时候他夜夜伴着客轮的汽笛入睡。
这天一大早,一阵北风从长江边括过来,他站在临湖广场上看着一湖的波浪撞击湖滩,大概是八点来钟,风停了太阳出来了,火红的斜阳照在他的身上,一个长长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了。太阳晒到了头顶,长长的影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想再听一听悠扬嘹亮的轮船汽笛,只要湖面汽笛一响,橘红又会坐着轮船回滨湖。
橘红是从这湖面上坐船走的。杨琳说,四层大客轮。他记得,那是从重庆到南京的,从长江进洞庭湖停靠在临湖码头,再随洞庭湖水北出长江,东下南京。
杨琳说,那天大雾,票上写的九点开船,实际到十二点才开。这是老天爷替他挽留橘红,为什么要逃跑?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杨琳和华安都说,他不逃跑,对他和欧阳橘红的处分最多记大过,如果是记大过,橘红就不会被发配扫厕所,就不会受尽侮辱和欺负;如果他不逃跑,橘红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如果他不逃跑,橘红不会离开滨湖,不至于心灵破碎,就算雷志雄和她离了婚,他还可以给她一个家,给她温暖,给她幸福。橘红的一切苦难,都是他造成的。
橘红是被迫走的,她并不想离开滨湖。杨琳说,橘红和她分手告别时,流了眼泪。何牦只要站在临湖广场这个昔日的码头上,仿佛就看了橘红流着两串长长的泪水,依依不舍走向四层客轮。滨湖是她的伤心之地,为何还这样依依不舍?对滨湖她有什么不舍?一定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胆小男人。橘红早预料到这一走难能相见。
橘红过得好吗?一个夫离子散的妇人,一个孤独的妇人,一个受尽欺负和侮辱的妇人,她能过得好吗?他仿佛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仿佛无力再承受生活之重。
美丽而善良的女人,因他的过失,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一股伤心的、悔恨的泪水交织着,涌出了他的眼眶,他蹲下来,抱着头嚎啕痛哭。
是洞庭湖水把橘红送走的,先把她送到长江,再往东,就把她送到了南京。他每天都对着洞庭湖水说,求你了,进长江后,莫往东走,往北吧,去北京替我把橘红找回来。自从第二次从北京回来后,他几乎天天来一次临湖广场,有時在广场上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是半天,仿佛是在等待洞庭湖水给他的回信。
望着送走橘红的湖水,他伤心得要哭,只是以往都把哭声藏在心里,不像今天哭声野马似的跑出来。
哭声惊动了广场上的游客,有的停下脚步,一旁远远地看着;有的边走,边回头望着他。
橘红啊,橘红,杨琳说你走时依依不舍,你明知我在找你,你也给我回了信,而且还说要回滨湖,怎么又变了?我去北京找你,你怎么又不理我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在惩罚我?
爷爷,莫哭,您坐。游客中,有个做母亲的,要自己八九岁的女儿,去劝他。小女孩劝不动,想扶也扶不起,这时又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两个小孩,想把他扶到一旁的大理石椅子上,但也没扶动。
广场上,湖畔旁,仿佛就他一个人。哭完橘红,诉完找不到橘红的苦痛,又求洞庭湖水,一直往北流。
柒
哦,哦。女人的叫声,呻吟,隐隐约约,仿佛什么地方痛,后来,哦哦声变成了杀人般的嚎叫,搞死我了,搞死我了。何牦感觉到隔壁的床在摇晃,像两人在床上打架。王老板强奸那女人?王老板带一个女人进了隔壁房子。是不是王老板拿着刀,逼女人做那事?
两间祖传平房,一间租给了王老板,一间自己住。王老板前天才住进来。以前的房客是一个月一个月交租金,王老板一次交了二千九。他说,多了。王老板说,一年的,一个月交一次麻烦。一次交一年没有优惠。王老板说,你数数,一年房租二千四,五百元押金。
搞死我了!搞死我了!大坏蛋!大坏蛋!
一定是王老板强奸那女人。一个女人被男人强奸,是多么痛苦的事?一辈子就完了,王老板做这种缺德事,不怕遭报应?不行,这事出在他的出租屋,他得管,救女人也是救王老板。
王老板之前,房子租给一个四十六岁的长沙女人。长沙女人看上去四十来岁,她自己说,四十六了。长沙女人早上出去,天一黑就回出租屋,他不知道长沙女人做什么工作。长沙女人不说,他也不问。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机,长沙女人每天晚上到他的房子里看电视,一般看到深夜十一点,有时看到十二点。有次到了零晨一点,长沙女人坐在电视机前,还没回出租屋的意思,他实在撑不住了,要睡了,长沙女人也看出了他的困相,便说,何爹,你先睡吧,好有味的,我把它看完。
那时正是夏天,长沙女人不是搬个西瓜,就是拿两个冰琪琳来看电视,就像回家一样。让他最难受的是长沙女人穿吊带装,乳房之上,白白的肉,一条深深的沟,全露在外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几次那对圆圆的肉包子贴到了他背上。
偶尔,天黑了,长沙女人没像往日回到出租屋,他的耳朵就留到了门外,门外远远的,有丝丝长沙女人的声息,他就捕捉到,那段时间,他的耳朵比狗鼻子还灵。后来他单方面撕毁协议,长沙女人的租期还没满,就把她赶走了,少收了长沙女人一个月房租,做撕毁协议的补偿。
这样下去,肯定要犯错误。他不可能和长沙女人结婚,一旦出了事,他无法对长沙女人负责。不找到欧阳橘红,没赎回他的过错,他不可能和别的女人结婚。他害了一个欧阳橘红,不能再害别的女人。
何美宁想给他找个老伴,介绍了两次。第一次,何美宁还没把情况说完,他就说,不说不说,再说就把你轰出去。第二次是何美宁的同事提出来的,同事想把自己的姨妈介绍给何牦,何美宁怕他不肯见面,就把同事的姨妈带到竹溪街来了。何美宁先到,同事带着姨妈后到。何美宁说,同事的姨妈就在后面,三五分钟就到。他二下就把何美宁推出门外,把门关上。
只是见见面,又不是逼你答应,我同事就来了,开开门,让客人喝杯茶。
不开。不见。
为了欧阳橘红,把一生幸福都葬送,值吗?
你知道什么叫灵魂?不找到橘红,赎回我的过失,灵魂能安宁吗?会有幸福吗?
房子空了半年。不是没人租,有两个女房客来看过房,也中意他的房子,一见是女人,就说房子不租了。他要租给男房客。
他故意大声咳嗽,连咳两声,隔壁仿佛没听到,又大咳两声,女人的叫声还没停。
祖上建这平房时,没考虑隔音,隔壁的任何响声,就算是放屁,两边都能听到,王老板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咳嗽声。可能是女人的反抗强烈,王老板专心对付女人,才没听到咳嗽声。他拿起筷子,打鼓似的,朝桌上猛敲。这声音不仅响亮,还剌耳,王老板再听不到,就只能敲门了。
哦,哦,女人还在叫,剩下最后一口气似的。要死了,要死了。
何牦明白了,王老板不是没听到,是听到了装没听到。敲门,看你还装。他用拳头朝门上击打,边打边喊,王老板,王老板。出租房里安静了,仿佛里面没住人。
何爹,打扰你了,对不起啊。送走女人后,王老板对他说。
那女人是你老婆?他故意说。
不是。
你强奸她,不怕作孽?搞了不负责,伤天害理。
强奸?何爹,你真搞笑,我是给她快乐,怎么是作孽?她反抗?快活得叫。
居然說是快活,还笑嘻嘻的不知反省,这王老板真没救了。
我是过来人,有这方面的教训。他把和欧阳橘红的故事讲给王老板听后,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和这个没救了的人说?
隔三空五,王老板就带个女人进了出租房,次次都有叫喊声。想和王老板说,收回出租房,又找不到理由,话到口边转了二圈咽回去了。他作孽,关我什么事?没有女人的夜晚,王老板就到他的房子里看电视聊天。王老板说生意场上的事,他像听外星人的故事。他和王老板讲橘红和尹贵香的事,讲完后,就想起来了,和王老板说过几次了。王老板每次都听新鲜故事一样认真。
讲个梦给你听,莫生气啊。
不生气,生什么气?
我昨晚做个梦,进了一座雕龙画凤的宫殿,里面金碧辉煌,太富贵了,连呼吸仿佛都要偷偷摸摸,双脚像轻飘飘地飞,怕弄出半点声响。宫殿分前殿、后殿、左殿、右殿,共有一二十间。我从左殿到右殿,从右殿到后殿,无目的地在各殿之间穿来穿去。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去干什么。
何牦。
听到叫我的声音。循声望去,却不见人影。
谁叫我?心里发毛。
何牦。声音又在喊。
循着声音走,每到岔路口,声音指路标似的,又响起来。循声到了有九龙壁的宫殿里,墙壁上的九条龙和宫殿的柱子都是用黄金铸的。柱子上也雕着龙。九龙壁和柱子上的龙仿佛都是活的,带着一道道金光,摇头摆尾,呼之欲出。九龙壁慢慢地收缩,眼前突然射出一股股金灿灿的光,金色的光线尽头,小桥流水,鲜花盛开,牛羊满地;那里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这风水宝地是何处?抬头一看,上方两大字——“天堂”。九龙壁一翻,天堂便变成地狱。地狱里个个衣衫褴褛,到处都是油锅、铐镣。有的人象牛一样在背犁,有的背上背着一块块大石头。九龙壁慢慢地合拢,天堂和地狱都被关在九龙壁的后面。突然,宫殿变成了会客室。古色古香的红木沙发像抛了光,闪闪发亮。上首坐着玉皇大帝。
什么名字?玉皇大帝问。
何牦。
何方人氏?
滨湖府。
滨湖府何牦?
玉皇大帝翻了翻身边的小册子。小册子就像你们生意人记电话号码的小本本。玉皇大帝看完小册子,说,何牦坐一旁等着。
王虎。从事何职业?玉皇大帝问。
经商,人称王老板。
商人王老板,淫女无数,淫后无一承担责任,即刻起下地狱。滨湖府何牦,有自省之心,给你一次机会,找到欧阳橘红,赎回过失,再听候处理。
王老板听后,哈哈大笑。何爹,这样好的梦,我生什么气?
好梦?下了地狱还好梦?
何爹你不会解梦,我会解。梦是老天爹托来的,老天爹讲的是暗语,就像外国话要翻译一样。梦是反的,说下地狱,翻译过来就是上天堂。我王老板不进天堂,谁进天堂?凡和我睡过的女人,我都把她们带到了天堂,她们的叫喊,是她们在天堂里狂欢,是幸福,是兴奋。
狡辩。他正色说。王老板,你去进你的天堂吧。现在我正式通知你,给你一个星期找房子,一星期后,我收回出租房,请你搬出去。
捌
何牦张开眼睛慢慢把头向左移动,看到打点滴的架子,还有一个药瓶,再看自己的手背,连着一根塑料管,还贴一块小胶布;再抬头看墙壁时,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北京电视台的新闻。医院?什么医院?怎么到了医院?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是出院了吗?这医院和上次不一样,这是什么医院?
叔叔,醒了?
我在哪?你把我送到哪个医院了?他问何美宁。
北京皇城根医院,你晕倒在为民旅店的走廊上,幸亏你身上有电话本,医院才找到我。你昏迷了三天。我是今天早上到的。吓死我了,叔叔,你一个人跑来干吗?多吓人?
北京?我到北京来了?
他想起了在滨湖三医院住院的事。何美宁说,你倒在竹溪街邮电所的邮筒边,人事不省。
那天,一起床,头爆炸般地疼痛,恶心要呕似的,他没把这疼痛放在心上,吃完早饭去了邮局,刚把信放进邮筒眼前一黑,一股血往脑上冲,顿时,四肢无力天翻地转。第三天,头不痛精神也好,可以起床了。他对何美宁说,我不住院,你帮我把出院手续办了。
不行。谢医生说,你的病很危险,要观察,要切片,才能找到病因。
骗人,医院都骗人,想搞钱,我的钱不会给医院,要留着,橘红来了要用,要装修房子,我可以将就,不能委屈橘红。
橘红,橘红,病到晕过去了,还橘红。叔叔,你也要想想自己了。
你回去吧,我不要你护理,宇文明年高考,回去照顾宇文。他不想和何美宁争,知道何美宁是为他好,也知道何美宁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于是,他转换了话题。
宇文爸爸在家。
你不回去,我把针头拨掉,说着,做出拨针头的样子。
何美宁的背影刚离开病房门口,他就按了床头按扭。护士问他什么事,他说,找谢医生。谢医生是他的主治医生。
病情还没确诊,不能出院。谢医生说。
什么确诊,我只是头痛发晕,现在完全好了,还要什么确诊?你们还不是想搞钱?告诉你,我不上当,我的病好了,现在就给我办出院手续。
今年满七十二岁,来日不多,焦虑和紧迫感,火一样烧到了眉毛。从老沟林场回滨湖二十八年了,寻找橘红至今无果。他必须再去一次北京,再拖两年,身体吃不消了。从滨湖三医院出院后,手脚像充足了电似的,完全可以再去北京。上次假如不是眼睛发花,跟那女人跟到派出所,就守着为民旅店不动,盯住258号,可能早就找到橘红了。这次到北京,仍住为民旅店,还是上次住过的那间房子。天天看着西皇城根258号,橘红不可能天天在房子里不出门。
橘红救了我?
叔叔,你醒醒吧,旅店服务员救了你,是他们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慢送十分钟,你就没命了。你的旅行箱还在旅店,我刚才和旅店打了电话,明天去结账,再把旅行箱拿来。
從北京回来,刚下1次特快列车,何美宁要直接送他去医院,他不肯,要回竹溪街。他在北京做了脑瘤切片手术,医生对他说切片结果时是轻描淡写,说脑部有个瘤子,可以切除,也可以吃点药让它慢慢消除。医生对何美宁说结果时,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他从病房出来,准备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离办公室门口还有一步时,听到医生对何美宁说,恶性脑瘤,癌细胞已经扩散,建议保守治疗,也要做好另一个准备,病人有什么要求,想吃什么,尽量满足。
回到竹溪街,何牦第一件事是写遗嘱。他共有五万元存款。这次去北京的旅费加住院费,花了一万六,何美宁办出院手续时,他站在何美宁身后,见何美宁把九千元钞票塞进医院的收银台时,心痛得快要流眼泪了。这些钱都是计划留给橘红的,是让橘红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和保证,上次在滨湖三医院住院,大病医疗出了百分之八十,自己还交了三千五,这次是全费,百分之百的自己交。交的不是钱,是希望,是性命。他活着的希望和意义,就是赎回年轻时的过失,让橘红过上好日子,把钱都花了,就算找到橘红,还有能力、条件让橘红过上好日子吗?那一把把的钱交得他心里发颤,好像受了惊吓似的,抖动。
存折上,还有三万元,这钱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了。他没有儿女,侄子辈的,也只有何美宁,何美宁是他惟一的亲人。外人眼里,他们不是叔侄,是父女,事实也是这样,上次在滨湖三医院住院,医生和病友都说,何爹你女儿真孝顺,在北京住院,病友也说,您这闺女真细心。何美宁一家三口,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每月不足三千。何美宁的儿子宇文在滨湖一中读书,前年升高中,离滨湖一中公费线差四分,一千元一分,四千元,何美宁舍不得出四千元录取费,准备放弃一中,他坚持要宇文进一中,四千元录取费由他出了,不但出了录取费,还交了学费。
美宁:
叔叔过世后,三万元存款,一万归你,另二万请你交给欧阳橘红。两间房子,一间给你,出租收点租金,补贴家用;另一间给欧阳橘红。家具等物品,全部归欧阳橘红。
叔叔要找到橘红,让她下半生过上好日子的心愿没有实现。叔叔去世后,你要替叔叔继续寻找,找到后,给你橘红阿姨买两身好衣服,不要再穿得叫化子一样破破烂烂,买些补品,给她补补身子。你橘红阿姨比我大四岁,老了,生活不方便,你要把她当婶婶一样看待,照顾我一样照顾她。
叔叔:何牦
写完,两滴泪水掉到纸上,还好,没掉到字上,掉在空白处。
玖
三十七年转瞬即逝,伤心的往事都风一样刮过去了,但有个人,像血液每天流淌在她的血管里,贯穿于身体与她的生命同在。那人,就是杨琳,她的恩人。十年前,欧阳橘红曾托滨湖公司去部里开会的领导,打听杨琳,他们给她提供了三个叫杨琳的人,但年龄都对不上。她要趁有生之年,回滨湖看看杨琳。
欧阳橘红要一个人回滨湖,雷红不放心,非要陪同母亲一道来。
杨琳的老伴退休后,在生活区路边树下搭建了一间小修理店,专修单车。欧阳橘红找到小修理店。杨琳的老伴是钳工,她对这个老钳工印象有些模糊了,老钳工一眼就认出了她。杨琳比老钳工小十岁,杨琳和老钳工生了两男一女。大儿子因偷盗坐了牢,二儿子和小女儿下岗了。这些都是她来滨湖后才知道的。
见到老钳工,她心里针扎般的痛。过去,这是一家有名的国有企业,是滨湖人的骄傲。现在一半职工拿六百块钱生活费在家待业。怎么会这样呢?假如自己当年不离开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她还遇到了两个同事,这两个人,仿佛都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润土,甚至比润土还寒酸,麻木。同事的面容虽难以辨别,说起某些往事,却还依稀记得。
欧阳橘红调离滨湖先到南京,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部里一个司长,半年不到就结了婚,婚后就没回南京上班了。她先在化工部当工程师,那年国务院组建石油化工集团公司,从化工部分了一批人到集团公司,她也分到了集团公司,最后在集团副总工程师的位置退休,现在还兼了两所大学客座教授。
那年,她和同事去济南检查安全生产。那是一家部里直管的化工企业。她记得,雷志雄的表舅,在这家厂里当副厂长,估计是表舅出面把雷志雄调回济南的。一打听,雷志雄是一个分厂的副厂长了。这次到济南出差是她争取的,当时安排她去兰州,她找到主管副总,要求到济南。她想念雷钢和雷红。
她见到了雷志雄,是在医院见的。半个月前,厂里出了一次安全事故,一台压缩机爆炸。那晚是雷志雄值班,接到压缩机运转不正常的电话,他到现场指挥排除故障。当时重伤三个,那二个人三天后都脱离了危险。她第一次去看雷志雄时,雷志雄还处在昏迷状况,没脱离生命危险。三天后,检查结束,她要回北京了,这时,洽好司长也来了济南,回北京前,司长陪她去看雷志雄。雷志雄醒了,认出了她,还为在滨湖的绝情道了歉。
知道司长是她再婚的丈夫时,雷志雄拿着司长的手,说,拜托您。一连说了三次。
雷厂长,什么事,尽管说。
我不行了,雷钢,雷红交你们了。
雷志雄刚说完,一直盯着仪表的医生急促地喊,快,快,快送急救室。半个小时后,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说,雷厂长去逝了。
司长通过关系,将雷钢办了美国的公费留学。雷钢毕业后,留在美国,她的小孙子十岁了。雷红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教书,去年聘为教授。
欧阳橘红虽是专程来报答救命恩人,但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早知这样,就会多带一点钱接济他们,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恩人一点慰籍。 欧阳橘红要雷红从包里拿五千元人民币给老钳工。
不能要,不能要。老钳工一再推让。
我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杨琳师傅救了我,是给杨琳的。
不行,不行,您大老远来看我们,杨琳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要是收了您的钱,杨琳也会不安。老钳工一口一个您。
正在推让之际,杨琳的二儿子进了修理店。二儿子眼角上还粘一砣眼屎,眼睛张不开,仿佛刚从床上起来,还没睡醒。二儿子一见钱,眼睛就瞪圆了放亮,他趁老钳工没防备,从雷红手中像抢一样把钱接了过来。
给你就收下,又不是偷的,哥只偷了三千就坐了牢,你看好冤。二儿子一边数钱,一边数落老钳工。
替我老爸谢你罗。二儿子数完钱,浮出一脸笑,那笑让她心惊。
老钳工无地自容的神态,让她也有几分尴尬,仿佛是她做了对不起老钳工的事。
妈,走吧。雷红小声提醒。
母女俩走出修理店,里面就闹翻了天。她隐隐地听到,老钳工叫儿子把钱交出来,退回去。儿子不肯,父子俩对骂起来。
何美宁在中信宾馆找到她时,欧阳橘红已买好了回北京的软卧票。
叔叔从老沟林场回来后,每星期寄一封信给您,天天盼您回信。
欧阳橘红默默地听何美宁叙说,何美宁的话语里,带着伤感,她知道,何美宁想用何牦的执着来打动她。她一生中,除了何牦,不管谁,也不管是如何的伤害了她,都能原谅,只有何牦是不能原谅的。保卫科的那个夜晚,是她一生中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走后三十七年,没来看杨琳,就是无法回首那不堪的一幕。
那个夜晚,是她精神上一个无法摘除的毒瘤。当她听到了何牦的惨叫时,她还在替何牦担心。那样的叫声,是有人打他吗?他们會打我吗?这一想又增了几分恐惧。保卫科的人捆绑她时,绳子轻轻地挽在她身上,没用劲勒紧,但她的手臂上还是有麻麻的痛感,不是捆绑带来的,是手臂长时间返在身后造成的。黑暗的房间里,她的皮肤浸在潮湿的空气中,睡意全无。蚊子如几个集团军的兵力,把她围了几层,房间太黑,眼睛虽看不见蚊子,但耳朵里全是蚊子的响动。不知是血的原因,还是其它因素,她最惹蚊子,平时在家,蚊子不咬雷志雄,专咬她,咬了后,凸起一个包,奇痒,那痒不是在皮肤上,是心里,非要用力抓,把凸起的包上抓出丝丝血印,才能止痒。蚊子咬了后,既痒又痛的感觉超过了绳子捆梆的痛感。她只穿一身短衣短裤,手脚的皮肉都露在外面,让蚊子美美地饱餐了一晚。后来一身的包虽然消退了,但留下一片片红疤,得了皮肤病似的,一直到夏天过去秋天才好。天刚微微亮,她见有的蚊子被血撑得圆滚滚的,歇在角落里死了一样,动都动不了。
天大亮时,她听到了何牦逃跑的消息,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受当受骗的痛苦。她的心里在滴血。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那些爱的誓言,在大难来临时都忘记了?她觉得自己真有些可笑,就为了这个胆小鬼,鬼迷心窍一般,沾污了一辈子清白。
从听到何牦逃跑时起,何牦就在她的心里死去了。
何美宁说了如何从南京找到北京,在北京如何被警察误当特务,第二次去北京,又如何被一个陌生女人误为流氓的事。何美宁说,三个月前,叔叔昏倒在北京一家小旅店里,医生说晚送十分钟就没救了。
她看到何美宁用手擦眼睛,泪水没擦干,眼眶又红了;她看了一眼雷红,两行长泪挂在雷红脸上;自己也忍不住要流泪了,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被何美宁感动了,最后,还是被感动了,看得出,雷红比她还感动。
原计划在滨湖住三天。第一天看杨琳,第二天看看其他朋友,何牦不在看望的朋友之列。第三天陪雷红上岳阳楼。见到老钳工后,她就下了决心,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看了,她感到这次滨湖之行,是一个天真的错误,一股凉意积聚心中,盘桓不散,还往全身浸润。
小红,你说去不去?她征求女儿意见。
雷红说,这位何牦叔叔也不容易,我都被他感动了,去看一看吧,何况一个垂危的人?
拾
叔叔,叔叔,你看,谁来了?
好像是何美宁叫他,有时觉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来,有时又感觉近在眼前。
床前站一个贵妇人,哪里来的?他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贵妇人。贵妇人白晰的脖子上戴一付宝石项链。项链象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闪闪发光。从外表看,贵妇人顶多六十岁,仿佛从未受过磨难,是从糖水里泡过来的。
叔叔,橘红阿姨看你来了。
橘红?在哪里?
何师傅,我是欧阳橘红。
你……是……
欧阳橘红。
不……不……不是,你们骗我。
叔叔,真是橘红阿姨。
他闭上眼睛,不再理睬她们。这时,他心里的橘红仿佛向他走来。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绉纹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处布满沟沟叉叉;一身肮脏的衣服,绉绉巴巴,散满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弓腰驼背。
这个何美宁,要骗我也不知找个像一点的来,找个贵妇人,骗得了谁呢?
闭目养了会神,再次张开眼睛,见贵妇人还在床边,便对何美宁说,叔叔知道你是好心,叔叔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你想安慰叔叔。叔叔知道,这辈子见不到橘红了,叔叔的债要背到下辈子,就算到了下辈子,叔叔也会把这笔债还清。他又指着贵妇人说,你找这位同志来代替橘红,想安慰我,叔叔不怪你,你现在让她走吧,免得误了别人的事。
作者简介
孟大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出生于湖南宁乡,现供职于岳阳市广播电视台。
先后在《湖南文学》、《芙蓉》、《散文》、《山花》、《西部》、《鸭绿江》、《青春》、《海燕——都市美文》、《厦门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
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盘点四十年》。中短篇小说集《痛彻肺腑的鱼》由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散文《自学、自学、向前进》、《一张纸的世界》、《大湖里的小虫子》分别入选《散文》2010年、2011年、2013年《散文精选集》。《另一种梦想方式》入选《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5》。另有散文多次入选其他选本。
紙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西部作家》微信平台,坚持最新原创作品推介,欢迎各大文学期刊合作选稿!
投稿邮箱:xibuzuojia@126.com
创刊宗旨与理念
《西部作家》是西部联盟会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创办于2012年1月,是非营利的公益性文学期刊。
宗 旨:以交流文学为主要目的,探索前沿文学,追求文学新理念,审视当下文化。不搞征订、不以任何手段收取作者费用,为文学爱好者和作家搭建交流平台。
理 念:提倡文学多元化,鼓励超前性写作,积极探索新的创作模式,以人文关怀为基础,关注当下现实。发掘具有现代性内核、地域性特色的优秀作品。
顾 问:熊育群、秦岭、洪烛、陈启文、邓九刚、余继聪、阮直、王克楠、帕蒂古丽、李荣
社 长:张柏青
主 编:邓迪思
副 主 编:梅 纾
微信平台编辑: 阿兮、王存良、章远初、冷秋、朱辉、记得、一朵女子、高世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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