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天已大亮,几只芦花鸡在附近低矮的树丛中忙着找虫子吃,三只鸭小子在门口的小池塘边来来回回地游着,玩到兴头上,还忍不住“嘎嘎”地叫上几声,早上的时光如此平和而安祥。
屋内,守春老汉将炒好的鸡蛋炒饭又热了两遍,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条台上,用一只海碗反扣在上面,又从碗柜里端出昨晚煮好的小鱼。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冷,鱼汤已经变成了稠稠的冻子,看上去很厚实。他端在鼻前用力闻了闻,里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姜和小葱味,这个味道秀云最喜欢,今早的饭肯定又会吃个底朝天。他喜欢看女儿吃饭,喜欢她笑眯眯地讲话,看到女儿他就仿佛看到了早走的老伴,想起她活在时的种种好处。
他稳了稳神,拿筷子在碗里拨了拨,把小鱼全弄到上面,这样秀云吃鱼冻时也会顺便吃点鱼,听说吃鱼对眼睛好,秀云这丫头书没念多少,眼睛却不好使了,要是再往上念那眼睛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这么想着,他突然像触了电似的站起来,朝里间走去。他要去看看女儿到底在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学堂里了,可今天却没一点动静。
难道睡迷糊了,或者是不舒服?她昨天下午放学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眼睛红红的。当时他没敢问,这孩子从小脾气就怪,平时说话不多,只在给她妈上坟时才滔滔不绝地说些文绉绉的话。他也听不太懂,但能感觉到女儿的伤心,所以他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一声不吭。
快接近女儿房间时,他的步子突然慢下来。鞋子落地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一下一下地贴在地面上,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
到门口时,他小心地站住了,极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侧着耳朵努力地搜寻一切能入耳的声音。可是,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到堂口呼呼的风声。
等了几分钟,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屋里很暗,木制的窗户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的东西像隔了一层雾。
他用手在空中划了几下,什么也没抓住。他改用脚探着虚实,一边慢慢地向床边摸过去,一边用右手使劲地揉着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屋内的环境。
秀云的帐子是垂放下来的,连一点缝隙都没有。现在的天气,既没有蚊子,又没有虫子,放什么帐子?守春老汉隐隐有些不安,气也出得粗了些,仿佛刚驮了几十斤红薯才回来。
伢,怎么还不起床,上学要迟到了。他一边说话一边上前撂开蚊帐,秀云面朝里在床上动了动,没答话。
守春老汉又问了两声,声音比开始高了不少,有些气恼。
大,我不上学了。秀云一边说着,一边把面转過来,长发乱七八糟地掩在脸上,声音混混的,带有很重的鼻音,好象哭过。
发生么事,犯错误了?守春老汉急切地想知道原因。由于家境艰难,两个大孩子都只念了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只有小女儿秀云读到了初中,他很希望她能把书好好读下去,有个好前程,为此就是砸锅卖铁他也愿意。
那天讲话的明明是别人,可数学老师却偏说是我,我跟他吵了,他竟然罚我站了一节课,还让我以后不要上他的课。面对父亲的询问,秀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身子朝被子里一缩,“嘤嘤”地哭起来。
怎会有这样的老师?守春老汉没进过学校,不认识字,但他知道现在的老师就是过去学堂里的先生。在他的心里,先生的一言一行都应该是最好的,怎会为一件小事不让已是初三的女儿去上课?
老师说的是气头话,你跟他认个错服个软,好歹也把初中念完。守春老汉心里直发苦,低声下气地劝着女儿。
我不念了。秀云突然大声地哭出来,神情极为疯狂,这可把守春老汉吓坏了。
十三年前那可怕的一幕在他眼前又再现了。那年,秀云娘与队长的女人为一块菜地发生了争执。当时他刚好外出做事,等他晚上回家时才知道妻子被人打了,上衣被撕成几大片,白花花的胸部都露了出来。听完妻子的哭诉后,他简直气疯了,从厨房里抄起菜刀就直奔出去要去跟队长拼命。等跑到半路上,被冷风一激,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外乡入赘来的,在本地没有任何根基,加上孩子又小,实在不能去找人理论。思来想去,他低着头又回到家里,小心地劝妻子吃个哑巴亏算了。妻子当时也答应了,可没想到那天深夜,性情刚烈的她竟然偷喝了剧毒农药,天快亮时,他才发现倒在柴房里口吐白沫的妻子。
妻子死后,他找到乡里干部想讨个说法。可大家都说是你婆娘自己喝药的,又没人灌她,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惨事。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算了吧。
守春老汉看着三个还没桌子高的孩子,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既当爹又当娘地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用大女儿为二儿子换了亲,娶回了媳妇,生活总算安定下来,没想到小女儿现在却又出了这样的事。
不想念就不念了。对于女儿的执意缀学,守春老汉没有多加责怪。
秀云的性格像她妈,犟得跟牛似的,劝是劝不了的,只能顺着她。再说农村女孩子念不念书,念多少书都一个样,麻雀跳上枝头难道能变成凤凰?这么想着,他的心里不再难过,认命了。
听说守春家小丫头不念书了,好象是跟老师打架了。
听说她偷东西被老师发现,不让她上学了。
是跟男同学亲嘴被开除了,这丫头风流得很,看那眼神就知道。
才过两天,秀云缀学的事就传遍了小村,不同版本的传言在小村里肆无忌惮地游走着,并以最快速度一一窜进守春老汉一家人的耳朵里。全家人整天唉声叹气,秀云更是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天天躲在小黑屋里不肯出来见人。
大,你跟他们说说,是我自己不想上的。有一天吃晚饭,秀云终于肯说话了,她红着眼睛向父亲恳求道。半个月来的足不出户,已经让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眼珠也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连黑眼圈也显出来了。
好,好,我去跟他们说。守春老汉点头应了下来,低头把稀饭往口中紧扒。
其实,他这些天一直在跟村里打探消息的人认真地解释着,可是大家对这些理由并不感兴趣,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说笑着,讨论着,这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又不能拿胶布把别人的嘴粘上。
我是齐天大圣,谁敢跟我斗?直到有一天中午,秀云衣裳褴褛地站在村口的晒谷场上,一边舞着拇指粗的小树枝,一边自言自语地嘻笑着,大家这才想起好久没谈论秀云了。
这丫头怕是疯了吧?
读书真是误事啊,念什么鬼书,把好好的人都给念呆了。
等守春老汉听到消息从地里急匆匆地赶回家时,他看见小女儿正俯着身子追在一群半大的鸭子后面,一边用树枝胡乱地打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地叫着什么。他顾不得说话,抢上前一把抱住女儿的上身,用力扳住她的头,大声地叫着“秀云,秀云”。
可是,女儿并不理会他,一边挣扎着在他身上抓着,一边叫着“老妖精,我要杀死你”,瘦弱的她不知从哪里生出来那么大劲,守春老汉一个人根本抱不住她,俩人一起摔倒在冰凉的地上。
起先,大家还在看热闹,相互开着玩笑,直到此时才发现情形实在不对,赶紧一起上前帮忙,总算把秀云控制住了。
带孩子去大医院瞧瞧,也许能治好。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絮絮地劝着守春老汉。
守春老汉苦笑着摇摇头。乡里医生那里他带秀云去看过,但人家不接收,说要上大医院看才行。他又何尝不想送女儿去大医院去看病,可是为了给儿子结婚娶亲,家里已经背了很大一笔债,哪里再找得出看病的钱?
地,是村里集体财产,卖不了。几间老房子更不能卖,全家人的安身就指着它。他听说人身上的血能卖钱,他很想找地方去卖,但是他又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卖血,更不知道自己的血合不合格。要是不合格的話,不但得不到一分钱,还要搭上一笔路费,这是多么不值当的事。他越想越苦,越想越没主意,但他又不愿意跟人说,怕人家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会笑话他。
只当夜深人静或在田间劳作时,他才对着秀云娘的梳子或空旷的田地轻轻地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秀云眼见着是越来越不好了,只要一放出来,她就张牙舞爪地拿个木棍当金箍棒使,口中念念有词。到了油菜花开时,她竟然发展到见到男人就脱衣服,目光邪邪地笑望着别人。
无奈之下,守春老汉用布带子捆着她的手,将她关进房间里,里面只留一张床,一个粪桶,其他东西是不敢放了。
可是,秀云并不安生,头脑清醒时,她会在桶里方便;犯病时,随处大小便,有时甚至还把屎糊到床上。这天,粪桶又被她推倒在地上,里面的尿流得满地都是,整个房间都臭哄哄的,守春老汉气不过,给了她结结实实两巴掌。
可秀云也不示弱,她用力挣开捆得并不紧实的绳子,朝老父亲劈头盖脸地抓打过来,一边动作一边骂:老不死的,叫你冤枉我,我哪里讲话了?
幸亏邻居张婶儿子上厕所时听到了这边动静,及时赶过来帮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
安顿好女儿,守春老汉身心俱疲地回到堂屋里,才坐下来他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拿镜子照照,才发现有好几处在流血,直后悔自己心疼女儿没把她捆严实。可是,下一次捆绑秀云时,他又忍不住捆得松松的,实在怕捆得太紧会使女儿的血液不循环导致残废。
一来二去的,来帮忙的儿媳妇就恼火了,说大你不捆紧她,她会打伤你的,到时候我们还要照顾你,哪里有那个精力?
还是把妹妹还是嫁人吧。有一天,媳妇吞吞吐吐地建议道。
守春老汉看了看个头小小的媳妇,沉默了。这孩子嫁到自己家后,吃没好吃的,穿也没好穿的,现在又让她跟着受累,实在有些委曲她。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守春老汉召集来儿子、儿媳和女儿,要开个家庭会,这样的会在他们家平生是第一次。
你们怎么说?守春老汉习惯性地把烟斗往桌子拐上敲了敲,可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倒出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抽旱烟了,他慢慢地将烟斗放在一边,先看了看儿子和媳妇,又望了望灰头苦脸的大女儿。
我们同意给妹妹找个好人家。儿子望了一眼媳妇,抢着说。看来小俩口已经统一了口径。
人都疯了,谁会要?守春老汉到底有些不舍,找个由头来搪塞。
我娘家那边有个又老又丑的讨饭女人都有人抢着要,妹妹这么年轻,虽然脑子不好,但她身子干净,又是大姑娘,那些光棍可是求之不得。儿媳妇在一旁赶紧抢着说。
前段时间,公公找她借钱,说是要给秀云治病,她没给,单说本就没钱,有钱还不自己留着点,将来有了孩子还要念书。他们夫妻没有什么技术和能耐,只靠着分到的一亩多地过日子,哪有余钱拿出来?小姑子这病,十有八九怕是治不好了,与其在家不死不活地拖着,还不如趁现在年轻早早地嫁了省心,还能节约出一点粮食。
你呢?守春老汉望着大女儿,希望她有个态度,哪怕阻止一下也好,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秀云留在家里。
可是,大女儿低着头,一声不吭。为了给弟弟换三角亲,她嫁给了一个木木呆呆的男人,家里还有两个病歪歪的老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大伙都不再说话,低着头,叹着气,愁苦在堂屋里渐渐蔓延开来。
那你们就帮着找个好人家。守春老汉长叹了一口气,朝小女儿关着的房间看了看。为防止秀云发病伤人,他已经把她的双手双脚都用带子捆起来了,每天给她喂两次饭。就是这样,秀云还不休停,看到他就乱蹦乱跳的骂着,骂到后来还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并朝他站着的方向不停地吐口水。
没过几天,就陆续有媒婆上门来提亲。
可那些男人要么年龄在五十岁以上,要么缺胳膊少腿或痴痴呆呆的,守春大伯一一回绝了。他想好了,既然不能找个正常人,那就退一步,找个家里有点钱的,这样女儿将来还有治好的希望。如果不明不白地嫁给那些黄土埋了半截的人,那女儿这辈子可真就没救了。这样做,不但对不起一直处在懵懵懂懂中的小女儿,更对不起早走的老伴。他甚至希望不要有人来提亲,自己辛苦就辛苦点,慢慢熬着吧,大不了到他老死时也把女儿一起带了去。
一个多月后,邻村队长赵大炮带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地人。来人个子不高,黑黑壮壮的,看上去很本分,据说是邻县秦家岭的人,名叫秦浩。
秦家岭是全省出了名的“光棍村”。那个地方穷山恶水,地处偏远山区,没有姑娘愿意嫁到那个村子去,那里的成年男人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找不到老婆,所以不少人家托人贩子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买一些女人回来以延续香火,有的人家弟兄好几个娶一个老婆也不鲜见。
伯,我会想办法治好秀云,好好待她。秦浩向守春老汉承诺道。
那晚,守春老汉让儿子把大女儿喊到家里来,又开了一会家庭会,讨论秀云出嫁的事。大家说来讲去,都觉得秀云跟这秦浩是最好的选择,人家年纪不算太大,身体看上去也强壮,虽然家穷了点,但有人在还怕挣不到钱么?
为了慎重起见,守春老汉还把村里老长辈给请了来帮忙拿主意,大家都觉得秦浩比先前看到的那些相亲的人要强不少,大伙的话给了守春老汉一颗定心丸,他接受众人的意见,让秦浩立下字据,按了大红手印,保证以后好好待秀云。
伯,我只有一个老娘,没什么负担,家里还养了一头老母猪,我把秀云接过去就把猪卖了,换钱给她治病,我说话不算数就天打五雷轰。为了让守春老汉相信自己的诚意,秦浩还在保证书上把这“卖猪治病”这一条也加了进去。
好,好,这样最好。守春老汉激动地抓着秦浩发抖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秀云被带走的那天早上,显得很高兴,姐姐把她梳洗得干干凈净,换上了一套秦浩带来的新花衣服。
我是齐天大圣,我知道谁偷了钱,我去告他。秀云右手虽然被秦浩攥着,但左手却一直在挥舞着,她眯缝着眼睛兴奋地朝门外用力地挣扎着。
伯,您放心,我会带秀云回来看你老的。临出门前,秦浩冲守春老汉喊道。他已经满头大汗,手背被秀云咬了好几道深深的牙印。
秀,要乖乖的哦。看到秀云兴奋地往外奔去,守春老汉的心在瞬间被掏空了,他倾着身子想要摸摸女儿的手,可秀云并不理会他,高声地喊着我是齐天大圣,我什么都知道。
妹妹这回有依靠了。媳妇在一旁喜滋滋地说,儿子也跟着点了点头。
守春老汉瞪了他们两眼,俩人这才缄了口,低着头站在一旁。
秀云这丫头命苦,要不是她娘死得早,一定不会疯的。
她现在这样子能找健全的人已经不错了。
看小伙子也还周正,希望他好好待秀云这丫头。
不知什么时候起,家门口已经聚了好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唏嘘着。
人们惊异地发现,才一夜时间,守春老汉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色更暗了。
秀,你要好好的啊,好好的……
姐姐到底舍不得,追出去好远,眼看着追不上了,才一屁股坐在路旁的土坡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一会哭妹妹,一会哭死去的娘,一会又哭自己的苦命。
守春老汉依在墙上,左手扶着门拴,右手压住腰,他摇摇发沉的脑袋,向田野上的天空望去。那边,阳光是那么亮,那么绿,仿佛五月的草场。
在一片绿亮的光芒中,他仿佛看到扎着羊角辫的小秀云一边笑着,一边蹦跳着向他跑过来……
作者简介:
徐慧莉,安徽桐城人,现供职于安徽芜湖,安徽省作协会员。多年来,在《散文选刊》《雨花》《妇女生活》等一百多家杂志报刊上发表百余万文字,有《油菜花香》数十篇文字入选《美丽心灵美文读本》《中国文学年鉴(2014卷)》《2014年中国小小说精选》等数十本书中,已出版《把春天接回家》、《童年萌萌哒》等书,近期将有长篇小说《诺》出版上市。|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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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刊宗旨与理念
《西部作家》是西部联盟会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创办于2012年1月,是非营利的公益性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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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问:韩石山、熊育群、秦岭、洪烛、陈启文、邓九刚、余继聪、阮直、王克楠、帕蒂古丽、李荣
社 长:张柏青
主 编:邓迪思
副 主 编:梅 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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