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从少年时读小说有一习惯,最忌有人先揭底(说结尾)。为此,怒斥过借给我书的人,也被喋喋不休说故事梗概的人气哭过。于晓威老师此篇,读来相当过瘾,是我读后迫切想推荐给朋友的。但我想把享受阅读快感的权利交还给你,愉快地沉默。鉴于此,邓迪思老师的短评也一并放在了小说后。
我说过,你如果想通过搞文学来讨女孩儿喜欢,千万不要选择写小说。写小说发表太慢,你上次跟人家讲过的一个沧桑的故事,等到发表出来,人家早已经把那次见面忘了;再说,写小说人的性格不适合跟女孩儿萍水相处,他们太讲究构思,深思熟虑,谋篇布局,等到下决心热爱一个女孩儿时,她们早已经跑到别人怀抱了。也不要选择写散文,写散文的人容易流露真性情,感情这东西一较真,就没什么乐趣可言了。你最好选择写诗歌,写诗歌的人一般都热情奔放,情绪像诗歌一样具有跳跃性,这对女孩儿们足够吸引,再说,诗歌这东西发表快,实在不行还可以当场朗诵或吟哦来献给女孩儿。这些都是你要好好想一想的。
但是那一次,在淮海路上的一家咖啡店里,我们六、七个人正围在一起闲聊,一个我初次见面的女孩儿说她喜欢读小说。
“女孩儿”这个意思——按照惯例,就是指还没结婚或是结了婚还没生小孩儿的人。我需要在这里说明,是因为在她用小匙搅动咖啡的时候,我看见她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精巧的戒指。而此前同事们都在打趣说,她将来肯定会生一个男孩儿。
她说她喜欢读小说。并且,读过我写过的小说。
因为那次聚会是一个专题聚会,在座的人又没几个懂文学的,所以我俩的话题没有深入进行。有两个同事还有其它事情,当晚的聚会只好九点多就结束了。
临离座时,她跟我要了手机号码,我想这无非是她想表露第一次见面的礼貌吧,就随口说了出来。
不知道她把它存在了手机里。
一行人走出店门,淮海路车水马龙,高楼林矗,灯光无数。我们想横穿街道去对面的站牌那里乘公交车,但是面前的车流确实太密了。
几次跃跃欲试均告失败之后,有几个同事彻底失去了耐性,我们只好顺街绕到很远处的天桥,从那里走了过去。
过了两天,我的手机接到她的一条短信:“我们究竟要对世界做多少改变?”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因为这个命题太大了,就只好用一种类似循环定义的方法回答她:“世界究竟要改变我们多少?”
我觉得她挺聪明。
当然我的回答也不赖。
她再没有回话。
到了下午,我把电话给她打过去,我问她:“在做什么?”
“在忙。”她说,声音淡淡的。
“什么时候请你喝咖啡。”
“嗯,再说吧。”
电话就撂了。
那一阵子我难得轻松。来上海这家办事机构两年了,日子每天都在缝纫机轧动一样紧张的状态下度过。我所在的小镇,是福建靠近鼓浪屿的一个地方,叫港尾。同样是临海,那里的海风比上海吹得缓慢多了,而且混合着风的气息。每天傍晚,我都愿意独自到海边看日落,我的身边一侧是温馨的湿地,另一侧是山坡上的羊场和牛场。彤红的夕阳融在深蓝的海色里,衬着山的暗影和点点白帆,像是一帧凝重的油画。如果不是为了谋生,我真愿意一辈子呆在那个小镇。
我知道她在淮海路一家上海著名的百货公司做化妆品营业员。我回忆了一下淮海路的咖啡店,应该靠近黄陂路的那一家比上次去的更好。这样又过了两天,我约她。她在电话里说:“没时间。”
我说:“见个面不行吗?”
她说:“为什么要见面呢?打个电话不也挺好吗?”
我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吧。有空再说。”
我决定忘掉她。虽然我还不到30岁,但类似的情境我见得太多了。一般来讲,在偶然的场合下跟女孩子见过面,哪怕心存良愿,过后也要忘掉。这就像乘火车时,对面坐了一个你自认为彼此心照不宣的淑女,哪怕相互陪伴了漫长的旅程,下了车各自走散就是。如果离开了特定的窗边,离开了特定的行进中的地板,双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你还想追逐人家,那就俗气了。
差不多一周后,在我去宁波出差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还躺在被窝里,浴室里的手机响了。那是我昨晚淋浴时忘在洗面台的。我走过去,接了电话。
“你为什么不理睬人家啊?”是她的声音。并不清脆,有点慵懒,但是富有弹性。
“没有啊。”我承认我脑袋不灵便,再说刚睡醒。
“那我打电话你这么久才接?”
“我在睡觉,手机不在身边。”
她那边没动静了。
“你在哪里?”我问。
还好这回她不是撂电话。“我在家里啊,在睡觉。”
“吃饭了吗?”
“没有。”
“那我们吃饭去吧。”
“去哪里呢?”她想了一下说,“裕通路有一家蛋糕城,我们去那里吧?”
“早晨去吃蛋糕?好像不大对劲儿。”我说。
“那我们去天潼路吃肠粉吧?”
“天潼路?太远了啊……你家在哪里?”
她说了一个路名,原来离我的住处并不远。
“这样吧,不如我下去买一些食品,给你送过去。”
她接下来说她家具体的××号××单元××室,我却怎么也记不住。这样她又把电话撂了。
半分钟不到,我的手机接到一个短信,是她把详细的住址,写在了上面。
我去到她家的时候正要敲门,才发现房门已经提前开好锁了。
她竟然还躺在卧室的床上。她的房间并不大,而且还稍微有点儿凌乱。不过她躺在床上,蓋着被子,却显得那么安静,洁雅,让整个房间变得十分亮丽和清爽。
她说这座房子是租的。
我问,你怎么还不起床?
她说昨晚跟同事喝酒,喝多了,现在只是感觉到饿。
我把买来的食品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在长沙发坐了下来。过一会儿,她起床了,穿着睡衣,从卧室径直走到沙发这边,吃我带来的那些食品。她吃东西的时候样子很雅,也很餍足。我可以细心地观察她。她比我初次见到的时候还要美,而且更有亲和力。她的目光很纯净,眉毛修长而自然。她的鼻梁虽不够挺,却线条流畅,恰到好处,显得可爱。她似乎隐藏着一股笑意,从她白皙而端庄的脸上,我能够看出来。
我问她,这座房子只她一个人住吗?
她说当然不。她的丈夫在杭州的一家公司上班,跑通勤,每周回来一次。
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话题算是浅尝辄止。我那时才知道,她和她丈夫都是北方人,她跟随丈夫来到南方工作,却又喜欢上海,所以不愿住杭州。
她问我,我的小说为什么总是有一种忧郁的情绪在里边?
我说我也不清楚。
看来她是真读过我的一些东西。
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了作家的职称上面。我得说,我不是职业作家,我只是一个公司的职员,写小说是业余的,但这并不影响我取得作家这一职称。
她问我作家的职称怎么分类?
我说从一级作家到四级作家。我是中级职称,对应的是三级作家。
“一级作家就是一流作家吗?”她好奇地问。
“那不一定。”我如实说。
“哦,我知道了。”她用吸管吸着原装苹果汁,笑着说:“一级作家不一定是一流作家,但三级作家一定是三流作家!”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从这以后,她就开始叫我“三流作家”了。
她要用纸巾擦嘴,我离茶几更近,于是我替他拿了。递给她的时候,她不知在想事还是怎么的,似乎并没有伸手来接。我一激灵,轻轻为她拭去嘴角的果汁。
她的眼睛微微阖上。
她的嘴唇那么湿润而生动。
我忍不住吻了她。
她没有给我舌尖。我想这已经足够了。这曾经是我做梦也不敢想得到的。
窗外的阳光很好。虽然有点儿闷热,但我还是看见一阵微风将碎蓝花的窗帘吹动了一下。另有一只泥塑的小猪在窗台上,几只旁逸斜出的插花遮住了它半只眼睛。
地板是暗旧的颜色。有一刻,我的目光只能落在她的拖鞋上。
她似乎害怕我继续有所动作。事实是,我的双手已经不知觉钳住她的腰了。她挣扎着站起来,甩了一下干净而柔美的长发,说:“我该走了。约好了十点之前到我姨家。”
她这是下逐客令了。我有点尴尬地站起来,刚一迈步,脚下的拖鞋发出轻微“啪”的一声。
“真不好意思,拖鞋带儿断了。”我连忙说。
“没关系。”她看也没看,毫不在意地说。
我们向门外走去。在走廊里,她突然喊住我:“喂,三流作家,我说没关系的意思就是,你应该把那双拖鞋给我扔出去。”
我只有拎起拖鞋照办。
我们第二天下午在“伊藤家”会面。她休班。“伊藤家”是老牌日式料理店,我们去的分店在淮海路中环广场三楼。我以为店面很小,进去后感觉竟还宽敞。服务小姐用日语跟我们打招呼,她其实是看得出我们是中国人的,这样做也许只是为了彰显她很好的日式口语。
我们找了一个带榻榻米的包间坐下来,有窗,这样可以看到淮海路上繁华的景象。我点了一条红鲷活鱼,按正宗的日本料理来做。她点了一份神户牛肉,烤吃。之后,我又要了培根芦笋,寿司拼盘,豆腐海带汤和日式凉面。点酒水的时候,我征询她的意见,问要日本清酒还是韩国真露。她想了想说,还是喝梅酒吧,喜欢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服务小姐笑吟吟地问我们,梅酒要杯装还是瓶装?
要瓶装。我和她几乎同时说。
这是没错的。杯装酒往往要加冰或水,味道变了,而瓶装的才原汁原味。再说,在伊藤家,瓶装酒喝不掉可以让饭店帮着保存,他们会记住顾客姓名并编上号,留你下次来喝。
就在菜肴陆续上来的工夫,我坐在这里重温了一下窗外的地形。是的,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跟历史或时间有关的事物。距我往南,大约3个路口,是中共“一大”会址;大约6个路口,是邹韬奋故居;往西南,约10分钟车程,是孙中山寓所,寓所的主人80年前在那里完成了《实业计划》和《孙文、越飞宣言》;往西北约10分钟车程,是毛泽东旧居,那里有一幢老式两层砖门结构的石库门房屋,同样是80年前,毛泽东担任中共中央局秘书、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执委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往北约15分钟车程,是宋教仁当年被刺的地方;约18分钟车程,霍元甲曾在那里开办过精武体操学校。哦,对了,其实离我最近的地方,我的楼下,马当路尚贤坊40号,当年郁达夫登门拜访孙百刚时,第一次在那里遇到了令他心醉神迷的王映霞……
外面的夜色更暗了。自然,也更亮了。
她慢慢地吃。她喝豆腐海带汤的时候,样子小心翼翼,不像是害怕烫嘴,倒像是担忧匙中的汤被碰掉平静一样。她喝完的时候,静静地看着你,目光似乎保持着平淡的疏离,却又仿佛没有什么值得怯惧。
我们随意地聊起来。她讲她童年的几桩往事,我讲起了我家乡的芗剧,那是一种很怪的剧种,还有用椰壳做成的乐器。后来,我们又谈到了诗歌,谈到了博尔赫斯。我记得话题延宕在其中好久没有转移的时候,我还背诵了这个人的一首诗歌:
宪法区的第一座高架桥,我脚下
轰响的火车织成了铁的迷宫
黑烟和汽笛声升上夜空
她也背诵了一首。她背诵的是美国诗人肯·雷克斯罗思的爱情诗:
如果我能逃脱
来与你相会。
千万里就像是一里。
但同在一座城市
我卻不敢见你。
一里远胜于千万里。
停了一下,她又背诵了另一首更短的:
火
在我心里燃烧。
没有烟升起。
没有人知道。
后来我们都感觉话题有点太堂奥了,就想重新回到世俗。她说:“哎,这个牛肉烤吃很好哎,即使不蘸酱也是美味。”
我望着窗外,慢悠悠说了一句:“整条淮海路,能有一万家大大小小的饭店吧?”
她瞪大眼睛:“大概会有。”
“假如我们有足够的钱,就去每天吃一家,吃遍淮海路,你觉得怎样?”
“那不行。”她摇摇头说。
“你不相信我某一天会有足够的钱?”我问。
“假如你有足够的钱,可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她说,“一万多家饭店,可我们的人生也只不过还有一万多天。”
我们俩,好久再也没有说话。
虽然,我知道,她比我小6岁。
当晚,我们在宾馆开了一间房。
她让我先去淋浴。她的语气像她的目光一样坦诚,率真。仿佛不含任何杂质的真丝织品一样。无形可拘,随心所欲。
等到她出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将房间打量得熟悉成我们的家了。她站在那里,倚在酒柜前,轻轻地看我。她在出浴室时无意中将内衣穿反了,也就是说,线头和纫脚都暴露在外边。这倒给我一个很奇特的感觉,仿佛那里边没什么,性感全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我将她抱到了床上。我不停地亲吻她,抚摸她。在快要进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行。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我来不及检讨自己,也许我还有一点庆幸。这说明我还年轻,有激情,同时,也是太喜欢她了的缘故。我曾听一位比我大十几岁的朋友说,他跟他妻子做爱,连续一个小时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因为没有激情。也因为不再年轻。
所以,我眼下出现的这种情况,也许是好事。
当然,我不是为自己辩解。
我只有不停地用手。
后來,她喊了起来。
重新去卫生间淋浴的时候,我为她洗净每一寸皮肤。她弯腰用浴巾擦小腿的时候,我伸手抚摸她丰白结实的乳房,仿佛掂量那里有几多重。她笑了一下,面庞靠在我宽厚的胸膛上。我用她那件内衣擦干了她身体余下的部分,重新把她抱回到床上。
她被我紧紧地压在下面。似乎有好长时间。
我们俩的目光相触,后来她闭上了眼睛,不断地扭动身体。
有一刻,她说,快让我死吧。
这次是我叫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被她一脚踢醒。
那时候我正在做梦。我睁开了眼睛,雪白的被子像童年的某次温暖一样提醒了我,即而,我的目光被它柔软和晒草一样的气息感染。她在被窝里打了一个挺,说:“天!”
她说“天”的意思,就是上班要迟到了。
我们俩匆匆洗漱,尚来不及吃饭,就一路向楼下跑去。淮海路,像一头整宿忍受失眠痛苦的巨大怪兽一样,嚣张地横在我们面前,双向通行的四车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我感觉,汽车工业的奔跑主义像无边的沙浪一样瞬间包围和吞噬了我们。隔着辽阔的街道,我看到她上班的那家著名百货公司门前,已经围满了等待购物的顾客,而公司的一些保安则正站在拉起阻止线的门口,做时间一到就开门上班的最后准备。一切都仿佛如临大敌,一切都仿佛要发生一桩极具现场感的案件,一切都仿佛这个世界具有无数的规则而恰恰是它们又构成了无数的混乱一样。我简单估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我和她顺着人行道,穿过密实的人群,绕到半公里外的天桥,从那里过去再走到那家百货公司门口的话,大约需要15分钟。来不及了。
“怎么办哪?”她问我。
我承认我再一次痛恨眼前这些汽车,这些肮脏的东西。但是,没办法,从我出生到现在,也就是说,近30年来,我所生活的这个国土上的汽车总量比以前增加了10倍,起码是目前,我们的政府还在大力鼓励和扶植汽车工业。就拿我的工作来说吧,也在参与其中,全国每100只汽车轮胎,就有3只是我们公司制造和卖掉的。
“我们能穿过去吗?”她再次问我。
我蓦然想起她曾给我讲过的一个笑话。一个男孩子领他的恋人上街,遇到红灯时,男孩子老老实实等待绿灯亮起才领恋人过去,事后女孩子和他分手了,理由是:“你太胆小了,连红灯都不敢闯!”过了一年,男孩子又和另一位恋人上街,这回他毫不犹豫拽着对方闯过红灯,事后这位恋人同样和他分手了,理由是:“你太不讲规矩了,连红灯都要闯!”
我现在很想领她横穿淮海路,但我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
就在我犹豫的工夫,我感觉腰部被她的手臂箍紧了,她把面庞埋进我怀里,说了一声:
“抱我。”
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我伏下身,轻柔而缓慢地抱起她,我想她那一刻一定对头上的天空产生一种别样的感受。我抱起她,义无返顾地向淮海路中央走去。
一辆白色沃尔沃商务车踩了一脚刹车,在我身边停住了。即而,一辆银灰色的欧宝轿车也适时停住了。他们不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淮海路所有自西向东行驶的车流,在我面前逐渐断开一片空地。我抱着她继续向马路中间走,越过双黄线,立时,淮海路另一边所有逆向行驶的车流也悄然停住了,在我旁边砌成一堵墙。就这样,我抱着她,果决而平静地穿过了淮海路。
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牛的一件事。
哪怕,我被交通协管员拍了照,然后被警察开了罚单。
在人行道,我把她倾到地上,她步伐轻盈地向大楼走去。她穿着崭新而庄重的职业装的背影那么优雅,仿佛我从来不曾占有她。
我开始想上帝了。那是我路过南浔路一座天主教条门前的时候。但我不知道上帝愿不愿意想我。
我知道我已经喜欢她了。而她呢,我从她的眼睛可以看出,她似乎比我喜欢她还更早地喜欢了我。我祈祷上帝让我的爱情能够更真实地在大地上自由呼吸和成长,而不是像我的以前。
是的,我以前曾在高中暗恋一个女孩子长达三年,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三年造成我病态般的性格并影响我以后的处世方式,也就是说,什么事情我都更加陶醉于过程而不是结果。正像罗兰·巴特说的,爱上了爱情而不是爱上了那个人。虽然据我考证,同样的话更早是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克尔凯郭尔说的。
但是现在不了。我爱上的是她。真是爱她。
就在我想着继续邀请她却又担心会不会给她造成不便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天,她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吃饭,地点仍是淮海路上的一家饭店。名字是什么我如今却忘记了。
我去到的时候才发觉原来有六、七个人,也就是当初我们第一次聚会时相同的那几个人——差不多吧,少了一两个人,多了一两个人。多出的人当中,有一位是她的丈夫。
我稍微有点尴尬。怎么不呢?可是她却神情自若,谈笑裕如,甚至很有些顽皮。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不过那顿饭吃得真是开心。完全是那种北方人在上海的请客方式,她叫了许多的菜,摆满了一大桌子,身边还不时被叫上来精致的流动推车。我跟她丈夫碰杯的时候,我想起来了,这天是周末。
她丈夫其实挺英俊,乐观,热情。说话很慢,但是伴随说话打的手势很快。我相信这是一位有趣并懂得生活的人。
他讲他大学的时候,讲他毕业后曾到黔西北做志愿者教书一年的时候,也讲他跟现在的上司如何干架。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让给我讲。
我觉得如果假以时间,或者是,如果我在认识他妻子之前最先认识他,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后来有一位女士喝多了,其实那是她一位很要好的女友。那位女士可以称做是酩酊,看样子要有人先把她送回去才行。这样,她歉意地向大伙说,我们继续吃,她先把她送回去。
她丈夫适时阻止了她。她丈夫的意思,要她留下来,他送那位朋友回去,然后再返回。
她不允。直到此时,我冷丁下意識地感觉到,她似乎是在做某种避嫌。也就是说,虽然有我在酒桌上,但她并不表现贪图为此留下来。
她丈夫的态度很坚决。而她的态度也不容退让。他们俩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不安,同时也越觉得有一些微妙却深刻的感动在心里,为她,也为他。尤其她丈夫,完全可以说是在呵护她。
仿佛他理解她。
后来到底是她胜利了,扶着那位女友离开,她丈夫留了下来。我在他们俩刚才的推扯和谦让过程中一直没有表示什么,因为再怎么说,也轮不到我送那位女士回家。再说,表示什么呢?我不能鼓励他们任何一方离开或者留下。其实,最好的办法倒是他们俩一起送那位女士离开,但又不成,毕竟筵席未进行完,而他们俩是请客做东。
接下来的筵席中,我也喝醉了。没人送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住处的。
我一直觉得,我们俩之间的感情和事件,是不是进展得太快了。
我当时没料到,我们俩之间的一切,其实是结束得太快了。
在上次聚会之后,大约一周吧,我又约了她。没有什么,就是想谈天,哪怕枯坐,看她孩子气的笑容,还有她那仿佛梅里美笔下嘉尔曼式的漫不经心和不羁,一种随意的精神和气质。当然,也有少许的沉默或忧郁。
况且,我们在 “伊藤家”,还有半瓶梅酒没有喝完。
我想起,自从在她家里那次见面后,她再也没有谈论过我的作品。我恰为此高兴——因为这说明她不是把我看成一个工匠而是一个人。
席间她突然问我——没有任何先兆——问我有没有过初恋?
怎么说呢?我打量着手中转动的青瓷小酒盅,说,如果说我有初恋吧,对方那个女孩子肯定不会承认;如果说我没有初恋呢,当时的感情之深大概可以超过别人所有的恋爱。
哦。她轻轻说,我明白了,那是暗恋。
就是暗恋吧。我说,在高中,暗恋了三年。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这样的感情对我而言,深到何种地步。
走路会想起她。去陌生的城市会想起她。听音乐的时候会想起她。不听音乐的时候会想起她。痛苦的时候会想起她,糟糕的是,高兴的时候更会想起她。因为痛苦我愿意独自承受,而幸福才愿给她分享。
哦。她将一只吃剩下的鹌鹑蛋皮“啪”地扔到清洁盘子里,说,真是坏了蛋。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你能记起最难忘的一件事么?
什么?我问。
你为她做过的一件最难忘的事。
我说,呃,我做过,当然她不知道。就是有一回学校组织秋游,去看大海。在一个岛子的沙滩上,我突然心里难受得不行,就一个人偷偷跑到一边,在沙滩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写上“我爱你”。我想,等到傍晚海潮上来,就会把这些字冲到大海里。冲到大海里不是消失了,而是流到太平洋,那就意味着,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爱。
她无语。
可惜,我们后来并没有在一起。我说。
别说了。她突然说。
我立刻知道自己失口了。对一位喜欢我的人讲我的初恋,人家怎么会乐意听呢?
那年秋天我们公司的生意突然不太好做。我补充说一句,我和她认识的季节是在夏天。我们公司的生意不太好做当然不是因为国内汽车市场变得萧条了,而是相反,太过旺盛了。这属于工作的事,我不再重复了。
我回到家乡港尾两次。为工作事。
我他妈怎么又说起工作事来了。
我们在淮海路见面。不是“伊藤家”,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不是我们最后相聚的地方。是另一个地方。我记得我曾说过我们要吃遍淮海路。
我问她,这一阵子她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她笑了一下说,是那种带有一丝感动光影的笑容,极不易察觉。
“那为什么不见我?”
“你的初恋故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暗恋过我的人。”她冷静而坦白地继续说,“我去了他那里。”
我说不出来话。但我并不意外。
“求你,别告诉我的先生。”最后,她望着我的眼睛说。
吃完饭,我就同她匆匆分手了。
再一次吃饭同样在淮海路。当然没有她。当然那是两年之后了。
一位认识我同样也认识她的朋友,直说了吧,我的一位客户,在吃饭时竟无意中跟我讲起了她。这位客户让我很奇怪,和她是同学,和她丈夫也是同学。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丈夫和她也是同学嘛,我们都是同学。”这位客户为了解释我的疑问而说道。
“噢。”我点点头。
“你知道吗?她丈夫从初中到高中,一共暗恋她六年。最后,他们总算是结婚在一起直到今天。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我当时就愣在了那里。
我愣了好长好长时间。
我是说,直到今天,我和她都没有再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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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于晓威,1970年生。毕业于上海社科院首届全国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8届全国高研(深造)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辽宁文学院专业作家。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骏马奖”,第一、二、三、四、五届辽宁文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在《收获》、《上海文学》、《小说界》、《钟山》等数十种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10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并被选入国家九年义务教育初中语文课本,以及多种版本“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著有小说集《L形转弯》(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勾引家日记》、《午夜落》,长篇小说《我在你身边》。作品被翻译成日、韩等多种文字。曾参加第六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第八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韩国首尔日、韩、中三国作家笔会、台湾纪州庵文学交流会、第61届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等文学活动。
肉体的横穿,精神的回归
于晓威将一个常见的婚外情故事演绎成一场微妙而纠结的心灵对话,审视了当代人的精神危机和情感危机。“于式出轨”是不可捉摸的、混沌的、撕裂的,其中有肉体的渴求,对压抑的反抗,摆脱危机的畸形心理,还有对爱情和道德的坚守。在这场双方都明白不会长久的婚外情中,情欲是高于感情的,女人只是在肉体上背叛了她的丈夫,但情感上没有出逃;她依然顾忌丈夫的感受,不想婚姻出现裂痕。但两地分居的生活必然会带来强烈的空虚感,她正是为了填补这段精神上的空白而主动接近男人的。
男人在得知女人的丈夫暗恋六年才追到她之后,选择了放弃,这可以视为道德的回归。男人在出轨期间有两个尤利西斯式的英雄行为,一个是抱着女人横穿街道,这体现了对现有秩序的挑战;另一个就是放弃,体现了精神价值的回归。看似矛盾的选择中都包含着人生的积极意义,恐怕得说两个都有它的合理性。
两个人不是爱上了对方,他们只是爱上了这份激情,他们需要打破现状,进行心灵冒险,摆脱生存的压抑感。在第一次接触时突然来临的阳痿,可以视为对挑战秩序的恐惧感。而他们之间的高潮不在性爱上,而是那次横穿街道的壮举和雄起。
這个小小的英雄行为,或许是整个生命中的昙花一现,但它对深深压抑在城市生活中的人来说,潜藏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希望、躁动、呐喊,而这种情绪,将横穿整个生命。(邓迪思)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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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刊宗旨与理念
《西部作家》是西部联盟会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创办于2012年1月,是非营利的公益性文学期刊。
宗 旨:以交流文学为主要目的,探索前沿文学,追求文学新理念,审视当下文化。不搞征订、不以任何手段收取作者费用,为文学爱好者和作家搭建交流平台。
理 念:提倡文学多元化,鼓励超前性写作,积极探索新的创作模式,以人文关怀为基础,关注当下现实。发掘具有现代性内核、地域性特色的优秀作品。
顾 问:韩石山、熊育群、秦岭、洪烛、陈启文、邓九刚、余继聪、阮直、王克楠、帕蒂古丽、李荣
名誉主编:张柏青
微信平台编辑: 阿兮、王存良、章远初、冷秋、朱辉、记得、卢蛟龙、李冬、睢成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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