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
从福厦公路下公交车,我一路打听着,走了三四里地,终于到达要报到的“工作队”。卸下肩上的棉被和手里提着的大包袱时,我能感觉到,被压迫的部位在突然放松之后,血液快速冲过的涌动。这是1996年春节刚过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路边还残留着节日的痕迹,被雨水冲刷过的炮屑,祭祀燃烧剩下的灰烬。沿途还有从错落的楼房间闪过的片片绿色田野。
距离毕业已经过去大半年。可从心理上,毕业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课程,写论文,实习,找工作,提前安排的告别聚餐,时间有条不紊地流逝,事情杂乱无章地堆积然后解决。有些幸运的家伙,早早就找到工作单位,签了合同。这让其他还望不见希望曙光的人,陡然生出失落和緊张的情绪。我们不知道将会身落何处,每天背着装满简历和成绩单的包,出入一个个企业和单位,露出谦卑的笑容,低声下气,希冀能从接待的人的脸上,窥见满意的表情,那样,心底会掠过狂喜的浪潮。每一天,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杂乱的宿舍,像撒网捕鱼的渔夫回归,手里空空如也。
我们早已告别幼时师长描绘的美好场景,曾经,他们都说,好好读书,如果考上大学,将是“草鞋”和“皮鞋”的区别,穿草鞋意味着继续当农民,穿皮鞋便是能捧上铁饭碗。可这样的论断在现实面前已经支离破碎。我们处在一个尴尬的年景,1991年入学时,我们被提前告知,带上粮票,才能换购在食堂流通的饭菜票,但两三年以后,粮票不再需要,用人民币就可以换购等值的饭菜票。入学之初,我们只需缴交少少的学杂费、住宿费,每月还有国家补贴的一些伙食费,但最后一年,缴费上学的形势已经铺开,看着缴了两三千学费的大一新生,心头便会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而自主择业的声音早已经响彻,先于我们毕业的学生,搭上最后一班船的幸运,令我们倍觉羡慕。
在厦门这座中国最早改革开放之一的城市,工厂企业遍地林立,工业区里的招人广告随处可见,这让我们隐隐间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不会没有工作可做,无非是待遇好坏的差别。但随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在告别晚餐一次又一次的酒酣耳热的背后,一种焦躁和茫然的气氛渐渐弥漫,那石沉大海般的求职结果煎熬着每一个人,我们悲悯地看着新生,其实更多的是悲悯地看向自己的内心。
我们还需要去人才招聘会上碰运气,那时,一切远未成熟,机制尚待完善,在一个简陋的类似临时搭盖的地方,入夏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铁皮屋顶上,三百多平米的现场通风设备不良,人头攒动,气味浑浊,临时摆放的桌子后面,坐着招聘单位的工作人员,桌上五花八门的简章和或高或低的对话、交谈声,令人有置身市场的错觉。不错,的确是市场,“人才市场”!推销和谈判,在热闹地进行着。我们揣着早就备好的求职材料,在一个个桌前停留,询问,推介,放下材料,带走希望。可是,可是,交流会很快沉入记忆,反馈的信息依然遥遥无期。
孤立无援的感觉悄然袭入心底,而亲人的劝说时时响在耳侧,回老家就业的结果几成定局,我收拾行装坐上返乡的汽车,相关的人事档案,以另一条途径悄然行走。工作,仍然在茫茫雾海中的前方。在一天天的盼望和期待里,我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这不是碰到难解的习题,或不易跨越的沟壑,这是单纯的学习生涯向社会生活的嬗变过程。传来的一道道消息背后,闪现着一个个熟悉却陌生的名词:金钱、关系、权力、规则、人情、利益和交易。
几个月后,一纸薄薄的报到函交到我的手里,我却觉得沉甸甸的,它胜过大学录取通知单,因为那里面可能凝聚着他人的心血和汗水,而不是我的。我谨慎地揣着它,去县有线电视台报到。在县政府偏僻角落一座破落的房子二层,简陋的办公室里错落摆着几张桌子,一个人从成堆的文件里抬起头来,打量着有签名和红章的函,漠然说道:“两年内没有工资,也不安排住宿。”以后呢?以后看情况再说!他的话轻飘飘的,我却如落冰窖。
帮我找工作的亲戚急了,再次动用能找到的一切关系,寻找合适的工作。我不知道背后他们付出多少艰辛,但一些以前不熟悉的词从他们嘴里不时蹦出,主席、部长、副县长、局长、主任、党委书记、镇长……我仿佛能看见,一张网被某些点联结起来,准备打捞或捕捉什么。1995年底,这张网终于有了不错的收成,某镇党委书记同意接收安排我到镇政府上班,只差在人事安排表上签字。为了拿到签字,父亲骑摩托车载着我一次次往返家与镇政府之间,行程四五十公里。时近年末,寒风凛冽,每次经过城区驶上去镇政府的路,看着越来越低矮的建筑和渐变狭窄的道路,心中无来由地涌起阵阵失落,我知道,四年的大城市生活终将真正了结,我会回到生命的起点——乡村,再次走上不同的路。
可是,每回我们都没找到党委书记,在六七次的奔波无果之后,我们打听到还有某一个环节没有沟通好,只好托人再次疏通关系。我清楚地记得,第十次,我们总算依约找到书记。办公室门口,还未从寒风袭击的颤抖中恢复正常的我们,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这是好兆头!办公室里坐着一群人,在随后的工作生涯,我才逐渐回想起并认识到一些职位,党委书记、副镇长、组织委员、办公室主任……父亲谦卑地掏出精心准备的“红塔山”给大家敬烟,有人接了,有人婉拒,党委书记摇摇手,说:“不吸烟。”只是接过表格,刷刷刷地签上了同意接收安排的意见。已近年关,让我过完年再来报到。后来,我知道他是吸烟的,吸的是“中华”。我有时觉得,他说不吸烟,不知是嫌烟太次,还是婉转地拒绝,留住我们可怜的一点自尊。我宁愿相信,是后一种。
按照安排,在正月初八一早,几经周转,我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卸下行李,我打量这位于一个村部的工作场所,找到工作队长,正式报到。心里头明白,我已经正式告别学生身份,也不再是待业青年,这里就是我工作的开端。站在略显古旧的村部前,我有些茫然失措。随身的包裹有些沉重,卸下之后,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多日的等待最终有果的别样轻松。
住宿
有人带我去早就确定的宿舍,打开门,一阵霉味扑面而来,房里的物什,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欲言又止,但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他们告诉我,房子紧张,只能腾出这间房来。我借来工具,一番收拾后,草草安顿下来。
这里明显是个杂物间,或者接近杂物间,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床板长短不一,起伏不平。屋角摆着一些锄头、大竹扫把、铁锹之类的农具,还有几块广告牌。两张说不出模样的桌子,上面各自摆着一台硕大的机器,往后的日子,我才知道它们会给我带来多大困扰。那是有线广播设备,村里的通知、水旱灾情预报等等,都从这里发布。进这个房间,打开广播喊话的一般有三个人,村主任、治保主任、农技员。村主任是个老头,话音迟滞,喊话的内容不外乎收交税的时间、计生妇检的通知诸如此类东西。治保主任个矮但声音尖锐,一遍一遍地反复提醒村民防火防盗防止纠纷。农技员身高马大,中气充足,嗓门响亮,经常喊着抗旱排涝春耕备种的话,或者拿着一份镇里发下的病虫害测报的信息,大声朗读。
我对这房间心怀不满,可是作为一种安排,我只能接受下來。我知道,活着,有许多有形无形的约束,隔开的房间、作为界限的围墙、楼板和屋顶、浇灌的水泥路、田间的田埂,这些有形的存在,框定了人活动的范围。规则、制度、要求、道德、法律,无形却有力,越界、突破、跳出,必然会受制约。人一呱呱坠地,就落入了这种种的规范之中。我不知道会在这里驻足多久,但必将要呆一段时间的,我必须花心思经营这一小方空间,让它接受我,让我接受它。我把床摆得尽量远离机器,扯布遮起直射的光,在角落里寻找睡眠和白日梦的入口。许多时候,当我还在清晨的梦境里徘徊时,农技员或村主任或治保主任已经用钥匙打开房门,扭开按钮对外喊话,声音在室内迂回,经过广播的声音又传回来,重重叠叠包裹了我,让我产生一种如真似幻的错觉。我以为,强行突破梦境的声音,比推门而进的行为更令人手足无措。
房间藏在一个办公室的后端,用木板与别的房间隔开,向西向北,各有一个小窗,夜来,从西窗望出去,一条乡间土路,几盏昏黄的路灯用微光坚守着自己狭窄的空间,路上似有影子影影绰绰,令人心生恐慌。从北窗看去,大半个村庄隐在黑暗中,似一只巨大的兽类趴伏,在恢复白昼里活动流失的体力。偶尔有些窗口闪过亮光,仿佛幽暗海面上摇曳的渔火,引人猜测,那里在发生了某种事情?这样宁静的夜,成为我那段生活的主调。夜色的笼罩把人局限于一隅,而心思却极远,翻越千沟万壑,没有方向没有秩序,这也许就是幻想比真实可爱之处。如果寒雨敲窗,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应和着低微的呼吸,一个人枯坐,不能不产生一种凄清又沮丧的情绪。
所以,我经常走出室外,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四处看看。方方正正的围墙内,有一个小工厂,听说里面生产渔网,一群年轻女工住在二楼,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说话声,经常穿越屏障抵达三楼。可是我和她们的声音没有交集,我游离于她们之外,有时屏声息气捕捉动静,有一种偷窥者的犯罪感。这种与年轻的声音相隔绝的状态,让我以为自己已苍老很久了。方方正正的围墙外,有一大片苍绿的农田,我知道,在东南侧的地头上,站立着一块硕大的水泥浇灌的牌子:“农田保护区”。我站在阳台上,看到农人在田里忙活,久违的田间劳作的记忆,如狂潮把我淹没。从读初三开始,长辈就已有意无意地把我排除在农活之外,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备考。而惫懒的天性,让我刻意逃避那份艰辛,以埋首于功课的虚假姿态,掩饰内心的慌乱。面对眼前的苍绿一片,学习的课程、匆忙的求职、拥挤的教室、夸夸其谈的辩论,全被无形的一把巨手推向远方,睽违多年的锄头、连枷、镰刀、扁担,以及青青的秧苗、枝蔓的地瓜藤、摇晃的稻株,一古脑地钻出记忆,诉说着离愁别绪。我在这个村部的阳台上,感觉一种委屈和愤懑,我极力想要摆脱的农村生活,却在我绕了一大圈后,重新将我收复。
我到过那块农田保护区的牌子,指导(准确地说,是参观)农人们整修水利。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可是安排给我的工作,是“农技员”,我急匆匆地从房间移身田头,却茫然无措,呆呆地看着野草、石料和忙碌的人们,以一种游手好闲的姿态呈现在别人面前。我踢拉着小石子,把视线投向不远的地方,那里,一片工地,畏畏缩缩地向农田迈开脚,村干部说,那是村里引进的企业。后来,我慢慢了解到,早几年,“三资”企业已经在这个镇里蓬勃发展起来,这个名词,我过了许久才勉强记住,原来是中外合资经营企业、中外合作经营企业、外商独资经营企业。相继地,一些镇办、村办企业,在土地上,如雨后春笋般站立起来,那块农田保护区的牌子,比起前些年,已经向里收缩了好几十米。
可这些,暂时还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天色转暗了,我看到西边天上乌云层积,一场大雨即将生发,我记起了没有关闭的窗户。我必须回到房间去关窗。这为我的离开勉强提供了一个借口。我回到属于我名下的房间,在雨水飘进房前及时关上窗户。隔壁大厅里,无事可做的村通信员正在看电视,响亮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木板墙,充斥了我的整个房间。
人物
正在看电视的村通信员,努力睁着渐变混浊的双眼,嘴半张着,呵呵低笑。通信员,大家叫习惯了,其实,就是村里出钱雇请的临时工。在我已有的认知里,我对一些身份很清楚,教师、学生、辅导员、班长、学生会主席、共青团书记。但是我看着墙上张贴的职责分工表里,一大串异于以前认识的名词,尚需我去熟悉和记忆,村支书、主任、文书、治保、调解、民兵营长、妇联主席、会计、出纳,诸如此类,它们是什么,他们干什么,在1996年开始之前,我一知半解,在这一年之后,我有所认知。另一个摆在面前的未被我充分了解的,是有关个人的身份,行政和事业性质,全额、差额事业拨款和自收自支,干部和职工,录用、聘用和合同制,镇聘干部和村聘干部,等等,它们共同对我原先的知识结构,全面颠覆。我像一个懵懂的孩童,一步跨入幼儿园,开始学习拗口的a、o、e。我学着进入角色,它们开始植入脑海。
通信员五十上下,不高,墩实,每天第一个来,开门、烧水、扫地、擦桌子、分报纸,活干完了,其他干部才陆陆续续到来,声音或高或低的散播在村部里。有时我一早被尿憋醒,出门上厕所,遇见他正忙活,打一声招呼,他抬头问一声:“这么早,咋不再睡?”声音浓重,似乎夜色还裹在其中仍未散去。大多时候,我起床后,他已忙完,搬一把靠背椅,坐在阳台一角,咕嘟咕嘟地吸着水烟,擦汗的毛巾早就洗好拧过,在旁边悬着的绳索上晾着,偶尔“嘀嗒”一声滴下水来。有人喊:“顶厝毜,去叫××到村里,那件事该办了……”他便熄灭烟火,脚步匆匆下楼而去。有人喊:“毜吓,茶叶用完了,去买五斤回来。”他抖抖衣服,嘴里嘟囔着:“老不报销,又要垫钱了。”嘴里不停,可脚步也不停,骑着辆破自行车,出门去了。
我刚来时,见谁都喊领导,第一个碰见他,他似是若非漫应着,帮我提行李,指点各个房间,边边角角的,似全在脑里装着,俨然一副当家人模样。不几日,我知道他无非是个跑腿的,便心生鄙夷,想起我喊他领导那一次,他也不否认,更是让我心中忿愤难平。年轻时,我总有非此即彼的心态,意识里也只有接受和拒绝的概念,喜恶露于脸上,对他,心有嫌恶,也就不愿亲近了。
何时转变已经说不清了,事情的来去往复,有时并不总是那么清晰,就像檐下的石板被滴水凿出小洞,谁也不知道,从哪一滴水开始的。也像一场病,你分辨不出,是那阵阴凉的风吹拂而过,还是那空气中飘忽无形的病毒带来的,也可能,致病的因子早早就潜伏体内,人无从察觉。我对工作、生活抱着不满和抵触,心思恍惚,情绪低迷,却知道自己无力改变,或者也无心改变,而渐至麻木。我枯坐发呆,通信员在一旁忙碌,有时似乎没心没肺地唤我,这个电视好看哦,村里头演戏了要不要去瞧瞧,发什么呆是不是想女的啦,来吸一口水烟……声音飘来飘去,我厌烦却没有直言相斥。好多次以后,我渐渐嚼出滋味,他不是漫无目的地胡言乱语,在看似朴实的面容后面,躲着庄稼人的实诚和狡黠,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来排解我的烦闷。我接过他的水烟筒,啪嗒啪嗒地吸起来,他讶异于我的娴熟,我低笑着说:“小时候,偷大人的烟筒吸,早会了。”水烟筒被摩挲得鲜亮光滑,折射着暗光,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久远的记忆,我突然就坠入了往昔生活,那应该是一个饥饿、贫乏的年代,可是,回忆起来,留下来的总是温馨和美好居多,那些苦难和失落,早就被时间的网筛滤去。那么,我现在所处的痛苦和烦闷,在今后的日子里,也将会是微不足道的?我咧开嘴,对着他笑了起来,苦乐掺杂。他好象吓呆了,慌乱地问询:“是不是吸到烟水了,该是很苦吧。”我再一次笑了笑,开心地笑了。
也许就是从这样的接触开始,我和他渐渐熟悉,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在往后的许多个日子里,向晚的西边天上浮着橙红的云彩,视线范围内若有若无的几道炊烟,人去楼空的村部三楼,总是我和他静静坐着,村干部各自回家了,比我先来的镇干部各有自己忙的事,约会、持家、开会,或别的什么。我看着他抽着水烟,过一会儿,他用粗糙的手掌,揩揩烟嘴,递过来。我引火点烟,粗砺和浓重的烟吸进肺里,无味的话语说出去,被突如其来的晚风,吹得支离破碎。我并不惯于打听人家,但从他遍布沧桑的脸上,可以猜测,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很如意。他也并不会东问西问,只拣一些能谈得来的东西跟我说。我们都无意中避开了一些话题,比如我不会跟他讲城市,大学,读书,理想,他不跟我说婚姻,儿女教育,家庭收入。我们要相互学会,寻找对方感兴趣的话题。身份的差别,年龄的距离,掌握的学识,有时并不会对人的交流带来干涉,无话可谈,只是因为彼此的隔阂和顾虑。那是我那段生活留下的深切体会。
有一回,他满脸自豪地指着一幢楼房,说,我终于把房子盖起来了。我仔细辨别掩映在楼群中的二层小楼,心中涌起一阵感动,不由得看向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那双手,正在无意识地快速地搓动,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他比别的正式干部,留給我更多的印象。
工作
别的正式干部,这种说法太过笼统,说白了,应该是镇里有认定的,由红头文件任命,或村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村里大概有八九位正式干部,各司其职。镇里下派的,有个副科级干部任片长,下设一名队长,负责管理和安排工作,另外还有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工作队员。
我的工作,正式名称叫“包村干部”,似乎涵盖着计生、征兵、农业生产、税费征收、纠纷调解等等许多内容,这些都是报到时队长交待我的,一时间,我感觉肩负重担,压力重重。但一天过去,三天过去,一星期过去,半个月过去,除了偶尔去镇政府集中开会,需要我去完成的事却没几件,顶多接个电话,喊个话。一天,片长召集大家开会,拿出一沓文件,让我安排所挂钩的村去完成。我步行十多分钟,到了另一个村,把文件转交以后,喝了两杯茶,就回到住处。往后,这类事也办了两三回,通信员遇上了,嘿嘿笑着建议:“不要天天跑了,打个电话,让他们的通信员过来拿一下就行了。”我一想,这办法也许不错,心怀忐忑地试着打了电话,竟然能行。于是,从此就这么干了,有事打个电话问问,催催,工作就这么对付了。原来工作就是这么对付着过了。我对自己所学的知识与所应做的工作之间的距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但这样的生活,毕竟是轻松的,我决定把怀疑深藏心底。
在一些时候,我对人多力量大的说法深信不疑。三、四月份间抓计生,俗称“宣传月”,镇里下通知,村里搞行动,严控违生、超生现象。根据层层情报传递,我们掌握了一些情况,尤其是某户妇女,头胎生男,再怀二胎,这情况就得采取强制措施了。可是,孕妇提前出外逃避,为了取得震慑力,经过片、村干部们的研究,准备采取集体行动,组织了一帮人,开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大家浩浩荡荡开赴那一家。在再次交涉无果的情况下,带队领导一声令下,大家动作起来,卸去大门门板,搬走电视,关掉供水管道,等等。有人告诉我,现在文明多了,前些年可比现在办法更多更好用。我愿意详述那个过程。他说,在别的地方,人们会带着汽油或柴油,一言不合,便把油浇洒在水泥楼板上,举火点燃,待火烧得正旺时,提来冷水泼下去,那样的结果,水泥板便炸裂了。“以后呢?”我问。“以后,那楼板就废了,严重的,楼得拆了再建。”他呵呵一笑。我一阵心寒。眼前闪过以前在乡下生活的场景:村干部恶声恶气地吼着,酒气醺天地走着……似乎并不遥远的记忆啊。在1996年,我迈上工作岗位,我从以前的旁观者,变成了亲历者,心中觉得惘然,难道,这将是今后日子的主要内容?
收工了,我坐在二轮摩托后座离开,扭头看去,那户人家呼天抢地地哭喊着。这样的场景,后来久久地在我脑里盘旋。
我不敢打听大学同学的消息,我怕他们问起我,我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我是什么,我做什么。我会告诉他们,我拿起铁锤,却不敢落向村民的墙壁吗?我会告诉他们,我给别人提建议,在上报的数字后面加个“0”吗?我会告诉他们,我以指导者的身份,站在田间地头,却不识病虫不懂农时吗?这些,我全说不出口,我更无法告诉他们,我常常在村间小店门外,醉酒呕吐,脚步踉跄。这一切,全与我曾有的构思和幻想相距很远。人总是陷在现实的泥淖里,无法拔足,幻想和做白日梦,是逃脱的最佳途径,这是我的权利,不能被剥夺。
可是,每次回到居住的小屋内,望着办公桌的书本上越积越成规模的灰尘,心里涌起莫名感受,我离书本越来越远,离文字越来越远。而我在现实的路上,似乎从最初的磕磕碰碰,渐渐将健步如飞了。
理想
桌上的书本,除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杂志,我随身带来了两本书,《宋辞鉴赏辞典》和《白手发家术》,望文生义,我的心思一目了然。可是它们蒙受灰尘,我时常投注的目光没能帮它们拭去浮尘,我总是游离的双手,已经很久没有抚上去。我的手,在扑克和麻将牌上停留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在我漫长的等待工作的日子里,我在一个工场栖身和生活,开始学打麻将,我以为自己是多么的聪明,从入门到娴熟,没有经过太多波折,便在吃、碰、胡里游刃有余。这门本事,让我在1996年大半年的时间,有了精神寄托和行为依凭。在四四方方的八仙桌的一边,我几乎是固定的常客,凑够四个人,我们就可以开局恶战,无论晴朗天气还是阴霾日子,在一张张骨牌里,时间,“倏”地一声溜走了,带走了现实与理想,失落与愤懑,留给我的思考空间,是帐面上的输赢和钱袋的肥瘦。当某一项活动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其它的一切,全部变成可有可无或不必太讲究的事情了,比如吃饭、睡觉,比如精神与肉体。我用在牌桌上打发时间的行为,把其它的一切挤到边缘,并乐此不疲。
在疲乏的时候,脑中偶尔会闪过理想一词,可它就像光滑的蛇,“吱溜”一声转瞬即逝,更加巨大的问题很快占据它的位置,那是如何挣到多一点的钱,可以让我在牌桌上,不那么畏手畏脚。跟我來自同一个地方的一位镇干部,给我们带来了机会。那是一次无意识的聚会,我们聊到,在我来这个镇报到之前,为响应上级号召,镇里大部分的村种植莴苣,农民们都听说,种植它有很好的效益,并且市场、中间商之类的,都早就谈妥了,只等种子下地,菜蔬成熟,就可以换到刮刮响的钞票。一轰隆一窝蜂地,大家在原本应该站立水稻的田里遍植莴苣。可是,这类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所谓的市场预测、成本核算、上级意图、集体行动,等等,全是扯淡。快到收成季节,大家已经深深知道,他们早就失去销售渠道,那是几万亩的蔬菜,难道,就将烂死田头?我们几个相熟的干部,一起胡聊乱侃,便是在谴责决策和关心命运的胡聊乱侃中,相继把目光聚焦到了数量庞大的莴苣上,并很快商定了办法。与食品厂联系,与运输队联系,与家乡的长辈联系,我们进行收购,雇工去叶剔皮,初步加工成半成品之后,再转手卖给工厂作为酱料的原材料。这办法果然可行,很快,我和另外几个人,就投入到运作中,一番辛苦微不足道,扣除雇工费、成本费、运输费之类杂七杂八的付出,每个人都有了一些意外的收入。
这事仿佛让我看到了身上的“生意因子”,我在庸常的日子里,第一次找到另一种可能,把更多的眼光和心思放在学做生意上。一位高中同学自医学院毕业后,在市里一家医院就职,他说,他的大学老师正在做一种辅助治疗机械的生意,价廉物优,并且销路不错。我瞬间心动,请求他帮忙,加入他们的队伍。很快,我就得到批准,随他远赴省城,现场观摩了老师的治疗过程,还去了在省城的总销售点,我被即将要轰轰烈烈开展的生意鼓舞得信心百倍,豪情满怀。我花了三千八百元,从同学手里提到一台机械,并向早就物色好的销售对象,结结巴巴地推销起来。我并没有料到,我已经坠入传销的泥潭,所有的功用、所有的宣传、所有的人员、所有的机械,全是骗人的组件,我的加入,只是在这样的组件中,加入了一个小零件。我那老实巴交的推销对象,百病缠身,在试用我提供的机械一周后,弱弱地问:“这个,这个效果似乎有些差吧?哦,有可能是我病太久了,也许过段时间会好一点吧?”我心虚地答应着,眼前闪过三十八张纸币的影子,我知道,木讷如我、口拙如我,已无法说动她买下如此昂贵又效果奇差的机械。我与同学联系,以损失五百元的代价,把机械退还给了他。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曾经在传销的路上迈过脚步,然后,退了出来。可在当时,我以为,这样的铩羽而归是种耻辱,是我的无能让我被这场生意抛弃。
也许,这场经历或多或少地浇醒了我的生意梦,多多少少的苦涩令我再也不敢轻易迈出新的步伐,生活,在一个小小的拐弯后,转入“正轨”,我继续把时间花费在了牌桌之上。正在这时,镇里传来消息,党委书记将到各个工作片调研,听取汇报,并从中择优选拔一部分人,到镇机关上班。这是一个机会,我须紧紧抓住。我从头开始熟悉农村工作,殷勤地走访干部和群众,为丰富自己的汇报材料下了一番苦功。努力总是有回报,我即将离开工作生涯的第一站,转进“机关”。
此时,1996年的日历即将掀过,这个年头,很快就要被汹汹而来的1997年推向历史深处。但是,我还没有料到,迎接我的将是何种生活,会不会有新的理想,或者幻想。
这个普遍的年份,于我,或许并不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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