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我说,二狗这几天眼里生了个偷针〈意指生yi翳〉,肯定又是偷看女人白屁股多了几次的缘故。
在当地,老一辈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哪个要是偷看了白屁股,眼里肯定要生偷针。这句话的关健之处就一个字:偷。不偷就不会生。眼里生偷针,对平常人来说,的确很不光彩,不说眼睛红肿难受那种被人耻笑的滋味,让人躲在房里不敢出外招摇,就算非得有事外出,也得带个黑眼镜还得遮遮掩掩的。可是二狗不同,他生偷针的次数多了,皮也早就厚了,那种羞耻感早没有了,何况,他还有一个很好的生偷针的先决条件,那条件说起来可以让人无可厚非,在这个方圆不过五里人口不过二千的小镇上,也只有二狗才可配得上生偷针,其他人要是生了就是无耻,而二狗要是生了就是一种光荣,说明二狗还没有失去男人的雄性激素,还能够说明二狗就算过了半百之年还有男人的那种雄起。
说起二狗配得上生偷针的先决条件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家祖祖辈辈住的房子里有一个公共的温泉汤池。汤池就在偏房,与二狗住的房间仅一墙之隔。可以说,二狗偷看女人白屁股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汤池不大,也就五十平米左右,四方长条型的,南北向,四周堆砌着古朴的长条麻石。汤池的年岁恐怕比二狗爷爷的爷爷年岁还大,其中的传说可以说数都数不清。据说,这汤池流传最全的一条传说是二狗的亲爷爷曾经亲手在这汤池里结果了两个日本鬼子性命的故事。
小镇的太阳每天都出得很晚,原因是小镇四面环山,坐落在幕阜大山的深处。虽说不大,可是小镇却很有历史,小镇北面远处的山顶上据说建于春秋战国时期的一座雄关依然挺立,名叫吴楚雄关。小镇也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歇铺,古时以来,歇铺就是赣鄂两省通关之衢的必由之路,也是一直以来的战略要地,经历过无数次战火的洗礼之所以还有小镇的存在,说明歇铺有太多的生存要素,包括歇铺小镇上的人也都如此。
天还是麻麻的黑,公鸡已经打鸣,母鸡开始唱歌,远处的山顶上有颗启明星在眨着眼,东方的天际起了鱼肚白,鱼肚白里泛着一点点的红,看来,是一个早春的好晴天。我躺在二狗汤池长条凳上一乍猛地醒来,有一件事搅得我一夜没睡实。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细细地嗅,嗅出了一股甜甜的女人的味道。其实,我不好色,也不想女人。跟你说,我特别喜欢那种散发着荷花清香的女人味道,那种味道能让我痴迷、让我入魔。
在歇铺,要真的问我喜欢什么,我想,除了打鼓歌谣我最喜欢的还是夏荷。
我喜欢夏荷,就象禾苗喜欢雨露、蜜蜂喜欢花儿、鸟儿喜欢蓝天。夏荷既是盛夏那荷塘里婷婷玉立的荷花,又是一個不经意间出现在歇铺的女人。
我蹴在二狗家那老旧的温泉汤池里的长条凳上,细细地翻看那件物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是夏荷的一件贴身胸兜。这件贴身胸兜是夏荷昨晚半夜里来泡温泉后忘了拿走的。我敢肯定,整个歇铺没有哪个女人穿的胸兜会有如此精致。好久以来,在二狗的温泉汤池里,我捡到过女人的贴身胸兜不计其数,却独独这件,让我痴痴地入了魔。也许你不相信,在一间公共的温泉汤池里捡一件女人的贴身胸兜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了,没有必要入魔入瘴的。可是,我还就是入魔入瘴了。原因很简单,我喜欢荷花,我是在荷花盛开的时节生的人。一直以来,只要到了荷花盛开的时节,我便要入魔入瘴。这段时间以来,十七岁的我开始有了一些青春的燥动。但是,歇铺的女人我还真没俩个能看得上眼的,除了诗贵的女儿秀珍,但秀珍没有那种荷花清香,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只是一种山茶花的香味,没有荷花香味高雅、别致。大慨在十多二十天前,歇铺平空钻出了一个夏荷,老远就能散发出一种勾魂摄魄的荷花香味,大家都说是仙女下了凡。喜欢夏荷的男人在歇铺可说是排着长队,他们个个都是狼,眼珠子发绿。拿那些眼珠子发绿的男人比起来,我喜欢夏荷,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说起来,二狗的温泉汤池在歇铺真的是个宝,让居住在歇铺的男女老少个个走出来没有那种难闻的汗臭味。就算偶尔的有个汗臭味或是散发其他味道的外地人来了歇铺,到二狗的汤池里一泡,不出两天,便跟居住在歇铺的人成了一个味儿。可是夏荷不同,夏荷来歇铺住了这么多天,泡了那么多个温泉澡,但在她经过的地方,那种勾魂摄魄的荷花清香却越发地浓了。我越来越奇怪,同一样都是女人,散发的香味咋如此不同呢?
一早起来,我都是在二狗的温泉汤池里细细地研究那件贴身胸兜。其实,跟你说,我真的没有恋物癖,只是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燥动,下身有一种喷薄而出的感觉。望着那胸兜上用金丝线绣成的一个漂亮“荷”字,便有一个轻笑嫣然的水灵身影在眼前晃,晃得我满眼里都是一种美景。我爱刹那个“荷”字,更爱刹荷塘里那些亭亭玉立的荷花。往常的时候,每到夏天,我待在荷塘边看荷花盛开,能一待几个小时,看花开花榭。从看到夏荷的第一眼起,我知道,我的魂魄儿算是丢了。在我的心里,对夏荷分不清究竟是什么爱,但我敢肯定,那种爱不是男女之间的情事。这段时间以来,我在一直暗中监视着歇铺上喜欢夏荷的男人,哪个要是斜了双色眼盯了夏荷或是流着口水跟夏荷说过了话,我便要拿刀子在他家刚结蒂的嫩南瓜上刻上几个字:“我家有只大色狼”,南瓜长成,刻着的字便挥之不去,歇铺一河两岸人家菜地里结的南瓜差不多让我全刻遍了。这些夏荷都不知道,她知道的是:一在歇铺走动,便能感觉到身上会有无数双贼溜溜的眼珠儿粘上了身。可夏荷不怕,夏荷是见过世面的人,懂得该怎样轻笑嫣然地在人前走动。
夏荷是公家人,公家人自有公家人的精气神儿,那种精气神儿土生土长在歇铺的人是怎么也学不过来的。别的不说,就拿在二狗汤池里泡温泉的事情来说,整个歇铺,本来就只有二狗家这一口温泉汤池,长期以来,土生土长的歇铺人形成了一种洗澡的习惯,每天到黄昏的时候,男女老幼便提了换洗衣裳,挤进汤池里男女共浴,泡完一拨再泡一拨,直泡得一池清澈见底的温泉水成了浊浊的淘米水。公家人不同,公家人有的是时间,他们都是趁人少水清的时候洗澡,更不会男女挤在一起共浴,除非是夫妻,那也是一个在汤池里泡澡一个在门口放哨站岗。所以,一样的温泉水能泡出不一样的女人来。
住在汤池隔房里的二狗蟋蟋蟀蟀地起了床。随后便听二狗大声地吆呼着我:“春生、春生。”现在这个时候,我可不爱理他。二狗见我不理,讨了个无趣,便自顾自地哼起了歌谣:“天大光,起来梳洗送情郎,手拿银瓶劝郎酒,劝郎三杯早还乡……”
我知道二狗很快就要过来汤池里洗漱。今天的这个时候,我特别不爱看他那双因偷看过女人的身子而害了偷针的红眼,便收了胸兜,顺脚出了古老的汤池门。
出得门来,我便又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摸摸怀里揣着的胸兜,心里竟甜甜的。这是我心底里的秘密,对谁我都不会说出来。
经过一夜的积蓄,从二狗汤池里溢流出来的温泉水在门外的出水沟里“咕咕”地冒着热水泡,那热气在冷冷的街面上飘。支书学尧就在这个时候照例一步一步地开始丈量起脚下的老街来,就连迈出的步子都中规中矩,看不出丝毫的错乱。大慨从前年起吧,他便养成了这个习惯,一早起了床来,总是先到老街上走步,走完步,然后来到老祠堂大门前细细地观望。这是支书学尧每天一早的必修课。
一碰到支书学尧在老街上走步,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学尧拿眼从我的头顶剐到脚,清冷冷地问:“你个蠢仔,哪又睡在汤池里哩?狗骨头又不怕冻死。”说实话,打懂事时起,我就怕看到他古板清冷的眼光,那眼光看着能让人冷入骨髓。我飞一样地逃离学尧的视线,回到我的破房子里,一边拿耳逮听屋外的动静,一边取出针线自怀里掏出夏荷的胸兜缝进我家仅有的那床破棉絮里。隔壁二狗哼唱歌谣的声音越发地清亮起来:
出门三步〈呃〉就唱〈呵〉歌〈哎〉,別人〈哎〉〈呵〉说我〈咯〉快
活〈呃〉多〈呃〉。日里唱歌〈呃〉当茶饭〈咯〉,夜里〈呃〉唱歌〈哎〉
当被窝〈咯〉,〈呵〉半夜〈哟〉唱歌〈咯〉当老〈哟〉婆〈呃〉。
……
2.
早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还不很暖,冬意还没有完全退却。歇铺小镇上的自然让人分不清时令节气。一条自北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把小镇一分为二,小河左岸已是桃花灿然,右岸小草却还枯黄。听小镇上的人说,这情景全赖二狗家那口温泉汤池所致,出温泉的地方,地气也就会暖,春天也就会来得早。
二狗施施然眯着红眼走在春日的阳光里,身后紧跟着黑狗来福。来福被二狗养了快二十年,狗牙都换了几茬。来福是只老掉牙的公狗,二狗与来福是一起慢慢变老的。
“来福,来福,又偷看女人屁股了?”镇上的人都管二狗叫来福,二狗也乐意听。来福的狗名是二狗取的,二狗的名字是他爸取的,在这里,人名取得贱狗名才取得金贵。
“是哩,偷看女人屁股咋哩?你小子还没那眼福呢!”
二狗背着双手穿过小河上的木桥,来福则从桥下的小河里走,趟过小河,来福已是一身湿透,一身狗毛水淋淋地一路滴嗒着水珠来到小镇上的诊所门前。
谷回春戴着老花镜坐在诊所堂屋正中柜台后的一把雕花的老椅子上翻着一本发黄的手写书。二狗施施然走进诊所堂屋,老远眯着红眼嚷道:“回春,回春,你他娘的又在哪偷来一本破书看哩?”谷回春一听声响,忙把旧黄手写书往柜台下的抽屉里塞,抬起头摘下老花镜,“二狗,你狗日的才偷哩!赶快坦白,昨晚又偷看到了几个女人的白屁股了?小心眼长偷针变瞎了”。二狗咧出满口黄牙靠近柜台前,“回春,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小子见黑就搂住你老婆的白屁股不放,就不准我爬爬墙头偷看女人洗澡哩!再说,你个做郎中的,这远远近近的女人的屁股你哪个没见过哩?你不但见还要摸。你卖B的才真是好福气!早晓得你样好福气,当初我赖着你爸也教我学做郎中好了。”
“你卖B的二狗才真的是好福气哩!你爷把那么大的房屋留给你,房子里还能出热水,你就靠那口热水供人洗澡卖钱,不但赚了钱,还能见天看女人脱下衣光溜溜的数毛多毛少哩。”
二狗的红眼笑得更加眯了起来,“回春,你小子先莫挤兑我,快把那环丙什么星的眼药水拿一瓶来给我点上。他娘的,这次眼痛得比上次更厉害了。”
谷回春望着二狗的红眼笑出声来,转身从药架上翻出一瓶眼药水打开瓶盖,二狗忙把头伸过柜台,让回春给他点眼药水。“二狗,你老小子跟我说实话,这次,你到底看了哪样一个女人的白屁股了?”
“最近乡文化站调来的那个女站长你看过没有,三十岁左右年纪,听说还没结过婚哩。唱戏的出身,啧啧,那身段那长相!你看了,保管眼珠子都要凸出来哩。那女人特爱干净,每晚都要到我那汤池里来洗,每次来都是夜深人静了。说实在的,都说我们这里的女人泡温泉泡的美得远近闻名,我看比起那女站长呀,还要差几分哩。”“你小子真是好眼福哩!不过也是,我们这里的人最不讲究了,见天男男女女共挤在一个汤池里洗澡,人都没点儿羞耻心了哩。也非怪那女站长不跟我们一样,人家是城里人,当然每晚都要那么晚去洗,只是好了你这卖B的养了大眼了!”俩人相对着猥亵地笑出声来,躺在门外晒太阳的黑狗来福抬起狗头也对着门内吠了两声。
“说起我那汤池里男女挤在一起洗澡的事,不看你是个郎中先生,还真的是落后了,头天晚上女站长来洗澡时进门前告诉我,现在山外时兴什么男女共浴,过段日子,要邀请拍电影的来我那汤池里拍,说要宣传一下什么古老的文化,她说的我也不懂,不过,到时肯定有好戏看了哩。”
“真有这事?二狗,到时你小子莫忘了告诉我一声哩,让我也见识一下大场面。”“当然第一个要告诉你哩,你是我们这最有文化的文化人。对了,回春,我刚进门时见你捧着本破书在看,是什哩书,让我看看。”二狗说着要走进柜台去拿回春刚看的那本破黄手抄书。
谷回春忙用手挡着二狗,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听说过《梅花三百六》没有?我猜你这老歌手肯定也唱不全吧。”
二狗的红眼这时突然睁大开来,眼里布满血丝,眼角一似针非针的肉笋突出了眼皮外,“《梅花三百六》?没搞错吧?我做梦都在想哩!老辈说:梅花三百六,唱瘦一身肉。不要说我唱不出,就是你爷也唱不全哩。你小子在哪弄来的这么个好宝贝?”
“头几天我不是过湖北去给人看病来么,临了我要走时,一眼瞥见那户人家的床头桌上放了这本宝贝,我顺手就把它放进药箱里带回来了。”
“说破天原来是你个老小子给偷来的!”二狗黠黠地笑出声来,“偷得好,偷得妙。你狗日的我算是大大地佩服你一次哩!”
谷回春得意地呵呵笑着,“二狗,你千万莫给传出去说我偷到了这本宝贝哩。不然,我可就不能安生了,顺福、诗贵那几个老小子还不把我家的门都要挤破哩!来,来来,我也不瞒你哩,给你饱饱红眼福了!”
那本发黄的破手抄书的封页面上用黑毛笔隶书着两句话:歌曲原是笑谈经,后人莫笑作歌人。翻开封页,有前人作序:农人插禾,联邻里为伍,最相狎昵,午饮田间,或品其工拙疾徐而戏嗒之,以为欢笑,每击鼓发歌,递相唱和,声彻四野,悠扬欢笑可听······其后是:此歌谣为四番,一番上工,鼓点变化多,由缓慢的4/5拍起,一阵后,转3/4拍,鼓点需短促有力,形如双马过桥;二番鼓需较为和缓,鼓点转为4/4拍,俗称冷二番;三番鼓催得紧,鼓点要打急,用2/4拍,称之紧三番,又称“鸡婆叫仔”;四番鼓速度更快,鼓点不要加花,一拍一击,称之刹四番。歌谣旋律多以LaDoMi或SoLaRe为骨架而形成羽或微调式,歌中必出四,五度甚至六,七度大跳,多由调式属音或下属音下滑到主音。凡演唱此歌者,按此而行,必出天籁之音耳。
谷回春和二狗俩人对序和扉面术语也看不懂,顺着黄书页看下去是《梅花三百六》歌谣的上部:
新兴一本赛娇娥,
几句闲情说得多。
一唱梅家梅小姐,
二唱韓家韩大哥,
白扇为记经耐磨。
……
全书共分为上中下三部,每部120首歌谣。俩人看得正起劲时,突然听门外传来一声大笑:“哈哈,俩个老小子原来猫在这里看黄书。二狗,你个老家伙让我一阵好找!老远看到来福趴在回春的门外,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在回春家哩。”
谷回春忙把《梅花三百六》藏到柜台下的抽屉里,二狗转过身来,脸对门外,红眼越发看不清来人,不过,听声音,也知道是谁到了,“顺福,你个老家伙找我有什哩好事哩?”
顺福是个爽快人,嗓门也大,三言两语就说清来意,“明福家明日里起准备锄山,要请鼓匠打鼓催工,我一个人打鼓肯定吃不消,思量着回春要在诊所给人看病,只有你二狗闲猪闲狗有空,所以我就四处寻你哩。咦!二狗,又生偷针啦?你老小子眼珠子长到你头上算是吃透苦头了哩!”
“田地分到各家都有几年了,各有各事做,哪个有那闲工夫去帮明福家锄山咯,我家那块自留地还在一直荒着,眼看开春了,总要翻开种点什哩。”听说有人要请打鼓唱歌,二狗其实内心里满是欢喜,可他跟明福素来有隙,明福托人来请他,他总得要假意端端架子。田地分到户也快5年多了,几年来,过去大集体各生产小队几十人一起劳动的场面已很久没有经历了,每个壮劳力都是蹩得心里痒痒的,特别是小镇上的几个鼓匠,好久没有打鼓唱歌,喉咙都痒得难受了。每年到了劳动时节,小镇上空总是传来四面山上东面一句西面一段的劳动歌谣,可没有鼓声相和,那种感觉就象隔靴抓痒,落不到实处。
“二狗你老小子就莫装了,哪个不晓得你偷了明福老婆哩?明福没找你麻烦,你算是烧了高香了。再说,这样唱歌打鼓的好机会你到哪里去寻哩?明福还说给鼓匠要开高工价,一天开20块哩!”
“20块?天呀!这么多。能当我收费洗澡1角1角地收要收5、6天哩!”
“你小子是看人收费洗澡的,碰着姑娘小媳妇不但不收费还倒贴茶水。一天你能收到4、5块就很不错了。”
“顺福,二狗这老家伙对男人呀就是抠,有次我到现在还对他有气!那天我去洗澡,一摸身上没带钱,硬是把我推出汤池门不让我洗哩。狗日的二狗到我这里来点眼药水每回都是一毛不拔的,你说他抠门抠到哪种地步了?”
“老不死的二狗就是把收来的洗澡钱都塞进女人下身的洞眼里了哩,平时你看二狗哪吃过一餐鱼肉了的。头几日里我亲眼看他从前街头朱屠户那买了两斤肉,原以为他要给自己加餐,可一转身,就朝明福家走去,看看明福不在家,便把肉交给了明福家二小子金庚了哩。”
“嘻嘻!这你俩个就不懂了。”二狗吃吃地笑着,红眼眯成了一条缝,“你不送肉汤给女人喝,哪个女人舍得给你喝女人汤哩!”
“二狗,那你明天去明福家帮着打鼓唱歌,工钱肯定是不要的咯?”“哪能不要哩,明里来暗里去才好哩,你不懂!到时我去给打鼓唱歌起大劲就是,一鼓催三工哩,就算付了我工钱,我包明福也划算。”“还是狗日的二狗有办法,偷女人经验十足哩!”“二狗,你的昂颈歌有几年没唱了还唱得出来么?要不,今儿个先来炼炼喉。”“没带山鼓来哩!”“回春,你不是有面好鼓么,赶紧拿来让二狗试试。”
回春起身进房,一会,取出一面形如腰鼓的小牛皮鼓,鼓身中空,鼓腰粗,两端略小,用红檀木做成,鼓腰系有一根红带,一根小竹连其节削制而成的鼓槌系在鼓身红带上。二狗接过鼓,取下鼓槌,把红带斜挎右肩,背好鼓后,右手拿着鼓槌以竹节击鼓,左手扶鼓体一端,以四指齐按鼓面,以便音色明暗相间。试试鼓音,冬的,冬的,清脆明亮,二狗忍不住赞了句:好鼓。随之开唱:
冬,的冬的冬,的冬的冬的冬冬
山歌不唱(哎)使人呆(耶),泉水(耶嘿呵)不挑(喂)起青(呵)苔(耶),撇开(耶)青苔(耶呵我就)挑担(勒)水(耶),(呵)撇开撇开又拢(哎呵勒)来(耶呵),少年(奴呵呵)情姐(耶)辞不(哩)开(耶)
冬的冬的冬的冬的的冬的冬冬
“老不死的二狗,你功夫还没拉下哩!”回春和顺福一齐称赞起来。也确实,二狗唱歌的声音很特别,音质高亢明亮,配以清脆明亮的鼓音,那种韵味让人回味无穷。
“不行,不行!比起前几年差老远了哩。”二狗摇着手假装谦虚着。黑狗来福这时已晒干了狗毛进来围着二狗的脚勃子打转,诊所门内外已围了一大堆听到歌鼓音赶来的街邻乡亲。有好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热闹过了。
3.
歇铺镇上的人、事和物真的是很有趣的,别的不说,就拿这唱歌打鼓来说,本来在这里,三岁孩童都能随便哼唱出几首歌谣,按说对于打鼓唱歌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了,可偏偏人呀就爱赶那热闹,二狗唱歌打鼓声音一传,街邻四坊就把回春诊所门里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其实,人们赶的不是那种音,赶的就是一份热闹,音对他们来说早已耳熟能详,可热闹却已久违。原因是田地分到户后的几年里,各家各户早把各自的那一亩三分地耕耘的妥妥贴贴,农闲时多了,农忙时少了,大家无处消谴,于是便出现了许多游手好闲的人,打架的、赌博的、偷鸡的、摸狗的便也随之而生,那些但凡能有一点活络劲的青头楞皮小子都在蠢蠢欲动,包括我也是如此。可是我,却很不能入他们的行列,原因是我太痴,不屑与他们为伍,可歇铺的人都说我蠢,蠢得无以复加。说句实话,满歇铺的人,我还真的没几个看得上的,就拿这打鼓唱歌来说,所有来看的人都是在看一份热闹,而我却能看出里面的门道。虽说我过一年才满18岁,还不是成年人,可是我能唱得出一千多首我们这里的老歌谣,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能逢人唱歌、逢事唱歌、逢物唱歌,也就是我们这里唱歌的老前辈说的打鼓唱歌的最高境界:见字歌!在歇铺,能与我并驾齐驱的也就只有二狗,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二狗的,二狗有一幅好嗓门。我曾细心地研究过二狗的唱法,可二狗的声音是从腹腔发出来的,我无论如何都学不来,他是个真正的鼓匠,能给人唱歌打鼓赚钱,而我却从没人请过。我知道,满歇铺的人都只是把我当一个取笑的笑料。
“蠢生,蠢生,把你的鸭公嗓跟二狗一样给我们亮亮哩。”把他娘的!我叫春生,谁都硬把我叫蠢生,都不把我当人。其实,我佩服二狗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二狗叫我的名字时是叫春生而不叫蠢生,凭这一点,我对二狗从来是很感激的!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把我和二狗相提并论,我大怒了,原因是:为了夏荷!
自二狗进回春家的门来点眼药水,我就悄悄地跟着了他来到了门外。这几天二狗眼里生偷针,我就很怀疑是偷看了夏荷,刚才二狗对回春说偷看了夏荷的身子我就忍不住要冲进屋去揍他个狗日的,可后来看见回春把那本宝贝拿出来,让我爱歌谣胜过爱女人就硬生生地忍住了,我知道我要是明着进去看《梅花三百六》他俩个肯定不愿,冲进去那就会打草惊蛇,那以后我要是到回春家偷《梅花三百六》的话,就会难上加难了。
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让我先交待一下我跟二狗的关系和二狗老小子的底细了。其实,我跟二狗是本家家族人,我俩都姓古,他是我叔字辈的。二狗有个好听而颇文雅的名字:古学舜,他有三兄弟,老大古学尧,老三古学禹,他排老二。他爷跟我爷的父亲从家谱上看是叔伯兄弟。他家一族从来都是人丁兴望,而我家一族却是一代单传,我家一族虽然都是一代单传,可是在我们这个地方风头却从来都是能盖过二狗家一族的。我爸跟我爷再往上追溯,我家每一代都是歇铺上的长褂先生,也就是有威望的人,我爸跟我爷甚至都进过了歇铺的政坛,都当过村支书,都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我现在很有怨气,怨只怨我爸过世得太早,怨他工作太积极,竟把命都丢在了“四人帮”横行的年代。我更怨谷诗贵那个老狗,我家一族到我这一代之所以家道中落,肯定是那老狗给我爸的坟把风水看偏差了。每到晚上,我都会咬牙切齿地发誓:这一辈子,我一定要把诗贵老狗家的女儿秀珍搞到手。而二狗家一族却在我爸过世后家道就中兴了,首先是他哥古学尧接了我爸的班子当了村支书,过两年,他弟古学禹当兵转业回来进了乡政府当了武装部长,后来步步高升,现在竟已成了乡党委书记。他家也只有二狗最不争气,从来没讨过老婆,光棍一个,就靠他哥他弟的高风亮节把他爷留下来的房屋里的温泉汤池给他看管,所以他就大大地有了偷看女人脱光衣服的机会,也就有了生偷针而不被人耻笑的好处。其实,要真正追溯的话,二狗家的温泉汤池我也有份,都是古姓祖上留下的产业,只是我不屑去翻古姓家谱,不与他相争罢了。但我每晚夜半過后还是会去睡在温泉汤池边上的长条凳上的,原因是我爸过世后我妈得痨病也跟着过世了,老早就天不管地不管我了,我害怕家里破房子的冷清,到温泉汤池里睡沾着热地气再怎样冷也不会寒着。可是我不跟二狗一样偷看女人洗澡,我只在每晚夜深人静没人去了才进温泉汤池里泡澡睡觉,因为在那样天地静寂的时候一个人脱光衣躺在温泉汤池里看着从地下咕咕冒出的热水泡有种说不出的遐意。每晚我的思绪都能够与地心对话。二狗没有那份福气,从来不懂得那种感受,每晚都是趁男女混浴人多时洗澡。他喜欢混水摸鱼,不但明来,还要暗看。
当听到二狗偷看过了夏荷后,我就有一股无名的怒气由心而生了,狠不得找谁干上一架。夏荷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特别是她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散发出来的荷花清香,象极了我妈。我不允许有人在我面前亵渎她,亵渎她就是亵渎我已过世的妈,你说我能不心生怒气?现在我的怒气正无处可发,竟有人把我跟二狗老流氓相提并论,我立马在人群中找是哪个在戏弄我,“是哪个卖B的戏弄我?有种给我站出来。”“是我哩,你个蠢货!”人群中一个小子站了出来,我一看,原来是谷诗贵的儿子猫狸,这下我更来气了,也好,先找他的儿子报仇再说。我冲过去就是一拳,“蠢生发颠了哩!”围观的人群哗然声声,拖的拖拉的拉。其实,要论打架,我根本不是猫狸的对手,他比我大两岁,身体比我强壮,我一拳没打到他身上,猫狸反手就把我撩倒扑了个狗吃屎,立马骑到我身上挥拳就打。要说危难时刻,还是只有本家人才能帮忙。二狗冲上前抓住猫狸的手把猫狸从我身上拖起来。众人哄笑连连,“蠢生,你个蠢货,打架哪是猫狸对手哩。”“蠢生,起来再打。”“散了,散了。春生是个可怜人,猫狸你不要跟他计较哩。”二狗挥着手红着眼,吆喝着众人。人群一哄而散。爬起身来,鼻血早已横流,我怒视了二狗一眼,转身回头就出了回春家的门。临出门,我反手撕下回春贴在门上收购山药材的广告往脸上涂抹,黑狗来福摇着尾巴想跟我走,我一脚就把它揣开了。
“蠢生又发蠢劲了哩。”身后传来谷回春的声音。
太阳已升起老高,小镇的土街上尘土飞扬,土街两旁各家各户的瓦屋顶上炊烟袅袅。我漫无目的地一边踢着一只土街上不知是谁留下的破鞋一边往前走,路过谷诗贵老狗家门前,我把鼻血狠狠地捺在他家门上,他不是风水先生吗,我偏要把我的污血破了他家的风水。
我一路混混噩噩,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目标何处。我要虚脱了,脚步象踩在棉花上。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想要变成一只白虎,成为歇铺的王中之王,再也没人敢欺负我笑话我。我没有回身走过木桥回清冷冷的家,我径直走过街口,歇铺右前面的南山上好象有个灵魂在召唤我,我想唱支歌谣以泄胸口闷气,可再怎样张口,还是发不出音,满世界好象就只有一种声音在缠绕着我:冬的,冬的……
我仰卧地上,天空中有一种梵音在飘过:
节烈坡头一捧土,长留碧血埋千古。
过者悼之惨以哀,乡人不忍道其苦。
时当明末兵气流,贼群横惊声如虎。
叶氏举家匿山中,老姑幼子俱被掳。
孝妇贞心动天地,贼渠肆虐诚凄楚。
老姑幼子生死时,乞贼骂贼心无主。
姑得生还岂计身,可怜刀下见呼母。
此时恩义两难全,睁眼看溅见血处。
烈性淋漓赤刃头,骨碎魂飘满山树。
山树磷飞百余年,日月照之光常注。
……
我的灵魂跟着梵音飞到了半空,俯视歇铺芸芸众生,生旦净末丑尽入眼帘。
“春生,春生,你醒来!”朦胧中,母亲在呼唤着我,我已泪眼婆娑。眼前一张极美的脸上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温柔地看着我。是夏荷!
我一愣,翻身坐起,看看四周,原来我已在爸妈的坟前睡了几个小时。仰头看天,太阳已经西斜。
“你是古春生吧?”笑靥如花、荷香扑鼻,我点点头。“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哩。”
我满脸狐疑,我一个常人看起来蠢得无以复加的傻瓜夏荷干吗要来理我哩!
“你别害怕。你应该知道我是做什么事的。最近,县文化馆正组织我们附近几个乡的文化员对流传在我们歇铺周围等地方的打鼓歌谣进行收集整理,我听镇上的人说你爸在世时是远近闻名的鼓匠,想必你也知道很多歌谣哩?”
我的脸上污血肮脏,血枷混着尘土,就象一个无常鬼一般,只剩两只眼珠骨嘟嘟乱转。望着夏荷,我痴了,说不出话。夏荷被我吓住了,站起身来,一步一退,然后返身就跑。我回过神来,冲着夏荷的背影,脱口喊出一句:我一定去把《梅花三百六》偷来送你!
4.
现在,你应该知道谁是夏荷了吧。
我无常鬼一般远远地跟着夏荷回到了歇铺的土街上,有几个小孩被我的丑样吓得四散奔逃。我故意向小孩挤眉弄眼,丑陋肮脏的脸上出现着各种吓人的表情。远远地望见夏荷进了乡政府大院,我便再也不敢跟进。土街上寂静无声,我百无聊赖,只好孤魂野鬼般在土街上游荡,我不想回小河左岸古姓那个冷清清的家,我只想呆在小河右岸谷姓的地盘上,原因是:一方面,我怕回去看到古学尧,他会骂我丢了古姓家族的人;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我只想离夏荷近一点,那怕看不到她的人影,心里也有一种温馨甜蜜的感觉。
歇铺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北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把小镇一分为二后毕直流向南面两山的交口处然后流向更远的南方。小河上乱石林立,平时水量不大,只是一到雨季,山洪说来便来。小河出口处的两山左面一形似青龙的山叫青龙山,右面一形似白虎的山叫白虎山。因之这两座山便有了歇铺迷人的风景和美丽的传说。古老相传,曾经因为歇铺周围特殊的地理气势,是一个能出封建帝王的地方,只是有一个从湖北过来的游方老道因为没有被歇铺人招待好泄了天机才始终出不了一个帝王。上天为了惩罚生存在歇铺上的人,便在歇铺投下一股热水以便洗净歇铺人污晦的身子和肮脏的灵魂。
乡政府大院位于歇铺的左上角,一直以来都在谷姓的地盘上。大院里的房屋都是五六十年代建造的,泥土墙上用白石灰抹面,屋顶盖着瓦片,整栋楼房两层成‘凹字形结构,房前用青砖做围墙圈了一个大大的院落,围墙正中留了一个圆圆的大大的门洞,门洞正上方抹的白石灰底上用黑筆写着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站在歇铺谷姓街口,乡政府大院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我站在街口,时不时向乡政府大院张望。我希望夏荷再来找我打听打鼓歌谣,那我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说句实在话,我心中记得的歌谣三天三夜都唱不完,长歌、短歌、散歌、情歌应有尽有,可以从盘古开天地唱到现在。可以唱传奇、可以唱演义、可以唱儿女私情、可以唱仁义道德、也可以唱鸟虫花卉……无所不唱。可是,所有的歌谣只有在劳动中配上欢快的鼓点才有了无穷无尽的韵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土街两旁已不时传来打麻将打扑克牌的声音。我站在街口,百无聊赖,人也已饿得有气无力。夜幕中,一个男人肩抗着锄头进了街口,我俩同时被对方吓了一跳,那人定定神才看清楚是我,“春生,你个伢崽,吓了我一跳。你站这做什哩?”原来是谷明福去山上劳作回家来。跟你说,明福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老实厚道人,从不与人相争,只知道整天到田地里劳作,在谷姓这边,我跟明福最说得来话。“咦?你这崽哩,跟哪个打架了是吧。看你这一身脏的。走,跟我进屋。”“叔哩,我饿!”明福叔拉住我的手进了他家在街口的屋门。
明福叔家里热气腾腾,老婆胡月娥在灶上蒸用糯米和红薯渣磨成粉做的粑,我知道这是他家明天请人锄山的早餐。月娥婶白白胖胖的,是个半老徐娘,人生得麻利手脚也麻利,娘家是北山山上人,小时候我听说月娥本是要做二狗老婆的,可后来却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明福,个中原因,我到现在一直都没弄得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二狗跟月娥婶一直以来都是明铺暗盖,这在歇铺,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明福叔的小儿子金庚,长得活脱脱一个小二狗坯子。明福叔拖着我洗干净手脸,月娥婶端过一盆粑来,“春生,放量吃,灶下多着哩。”我一气吃了十多个粑,接连打了几个饱嗝,才缓过劲来。
“明福叔,听说你明天要锄山哩?”“是哩,这几年我家那茶籽山已荒得不成样了。茶油已卖得越来越贵,老话说:歇铺油,随水流。可你看看,几年来,歇铺四周山上的油茶树哪家不是荒得一塌糊涂了哩”。那我明天来给你帮工锄山哩。”“那可用不着哩,你身子骨还没长成,吃不了那苦的哩。”“那我明天来帮鼓匠拉歌,给锄山的人鼓劲,我不要工钱哩。”“那可好哩,锄山你不行,拉拉歌送送茶你肯定行哩”。吃过粑,我蹴在堂屋角磨刀的明福叔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话。
明福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狗蛋是月娥婶从前夫处带来的,现在整天跟着猫狸他们几个到处游手好闲,不务正事,成天不着家。小儿子金庚刚才说了应该是二狗的种,不过现在还小,不满十岁。听说月娥婶的前夫是个大城市下放的知青,后来政策一来,前夫拍拍手丢下妻儿回了大城市去。月娥婶没法,只得带着儿子狗蛋改嫁到了歇铺的谷明福家来。
在我的心里,我是很同情也很佩服明福叔的,人活得老实本份勤劳苦干从不害人,爸妈也死得早,凭明福叔一个人,硬是撑出了一个家,虽说家不太象家,可很有一种家的温暖。月娥婶虽说作风有点问题,可这婆娘是个很顾家的女人,平时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干净清爽。
我想,我不能在明福叔家呆得太久了,我要去会一会夏荷。
告辞明福叔,我一路向乡政府大院走去。乡政府大院这时寂静无声,我不知夏荷住在哪个房间,只知道乡文化站刚刚成立,隶属乡政府管理,所以也在乡政府里一起办公。办公楼里其他办公室都暗暗的没有灯光,只从二楼乡书记学禹的办公室里透出明晃晃的光亮。我知道,学禹书记早在前两年就把家迁到了县城的书记乡长楼里居住,一个人在家乡做着走读干部,上班的日子里就住在乡政府大院内,我去过书记办公室一次,室内的摆设跟乡政府的破办公楼全不相称。
我不敢过份靠近办公楼,我怕看到学禹书记那严厉的眼神,那眼神能够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在我的印象里,书记本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官威气势。我躲在大院门洞旁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大院里的一切可尽收眼底,我想等夏荷出来,即便她不跟我说话,我也会感到温暖。
从亮着灯的书记办公室窗户望进去,屋内有两个人影在晃动,隐约能听到有一男一女在说话,但听不清内容。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二楼窗下,终于能听得到话音,说着话的男女是书记学禹跟夏荷!可话音很小,还是不能听出语句内容,我猜想,肯定是书记跟文化站长在谈工作上的事。我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到有关我古春生和打鼓歌谣的工作内容,可再怎样努力,还是无法听清。我只好等,等夏荷出来,我要向她表达我的心声。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书记办公室的灯关了。学禹书记跟夏荷相伴着走下楼来,我想上前跟夏荷说话,可看到学禹书记走在夏荷身边,我便再也不敢靠近。
夏荷一手提着换洗衣服,一手竟拉着书记的手,我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俩人出了大院圆形门洞,夏荷才松开了手,原来是书记要陪着夏荷去二狗的温泉汤池里泡澡。我远远地跟着俩人一路出了上街口,走过木桥,看着俩人进了二狗家的温泉汤池。我原以为书记跟夏荷是要一起共浴的,可看到夏荷一个人进了汤池后,书记则转身去了二狗住的房间。
“学禹来啦!”二狗正仰躺在床上,黑狗来福趴在床边地下。“二哥,你倒清闲自在哩,还没睡呀?”“睡不着哩,你来了正好,我要给你说点事哩。”“什么事哩?”“你是歇铺最大的官,你得想法把小河上的桥修造起来。你看,每年一到雨季,小河上的木桥就会被山洪冲走,两岸的人就没法来往了哩。”“二哥,你別看我是个当书记的哩,乡里连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到哪去拿钱修桥哩,要是集资吧,老百姓肯定不愿意,我也是为钱的事犯愁哩。”“那你就少吃几餐饭哩,听说乡里光招待费一年都要几万呀,你们一年吃饭差不多就要吃掉一座石桥了啊。”“呵呵,二哥你可不敢乱说哩。乡政府虽说不怎样,可上边的人哪个都得罪不起,领导来了,你总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吧,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啊。”“那你得罪不起上边就宁愿得罪下边是吧?你要不带头造桥,那我一个人来造,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我每天打一块条石,总有一天我会修起来的哩。”“你不要急哩,过两年等乡里有钱了我一定会修造一座好石桥的。”“能不急么,眼见雨季来了,人在木桥上走过多危险哩。”“这事缓缓再说吧,我来找你也有个事。”“什事哩”“乡文化站夏荷站长最近在搜集流传在我们这一带的打鼓歌谣,你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鼓匠,有空协助协助一下她哩。”“那太好了,我正愁打鼓歌谣要失传了哩,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务正业了,没一个愿学打鼓唱歌的。要在前几年大集体劳力都在一起做农活,动不动就打鼓唱歌,那样不唱也能会唱哩。”“就是嘛,社会是向前发展的,民间的艺术可不能让它失传了。”
“我也要协助哩。”听到俩人谈起打鼓唱歌,站在二狗房门外的我再也忍不住冲进了二狗房里,房内的俩个人被我吓了一跳。可一看到学禹书记威严的眼神,我就呐呐地说不出话了。
“原来是春生哩,你这伢崽,进来也不打句招呼,吓了我一跳。”二狗回过神来,生偷针的眼还有点血红,转过脸对着书记,“要说打鼓唱歌的歌谣,春生知道好多哩,这伢崽别的学不会,歌谣倒是记了一肚子的哩。让他也协助协助,肯定能行。”“行嘛,春生,你放机灵点,协助时不能犯傻。”我呐呐地说不出声,只是一味子地点头,其实我内心里欢喜的不得了,巴不得在二狗叔的红眼上亲那么几下,我觉得他的红眼都有点可爱了。这时,夏荷洗好澡进了房来,刚泡过温泉澡的夏荷越发的美极了,美得让我不敢正视。二狗学舜叔的红眼里竟显出了一点尴尬。还是书记学禹说话了,“夏站长,我给你找了俩个帮手,一个我哥,一个我侄子,工作上有需要你就找他俩个。”“好呀!书记二哥,以后少不了要打扰你们哟。”夏荷脸露迷人的微笑,大方地伸出雪白的小手想跟二狗握,可二狗学舜叔竟把手背到身后哆唆着不敢伸出手来,而我却痴了,只在一旁呆着既笑不出声也说不出来话。
书记和站长见我俩痴痴地说不出话,便告辞着出了房门。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追到房门外脱口喊出一句“明天谷明福家请人在北山上锄茶山,要打鼓唱歌,你去吧。”“春生,还是你比我机灵哩。”二狗第一次向我竖起了大姆子。
这一夜,我躺在汤池的长条凳上没有睡实,几次脱光衣跳进汤池里泡,可总是不能够与地心对话。缠绕着我的,只是夏荷牵着书记的手在我眼前走过的影像,我知道,在我的心里,肯定有一种深深的喜悦和妒忌让我从此无法静心了。
5.
一大早,古雨坐着乡里的吉普车从县城回来了,看得出,脸上溢满着欢喜,人长得帅气,只是才满17岁,显得有点单薄。最近县里要从各乡学校招收一个采茶戏班的学生,听说进了那个采茶戏班的学生在班里学习两年毕业后能拿到中专文凭,直接进入县采茶剧团工作。这对于一个高中没毕业学习成绩不好而又爱好文艺的学生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本来按说古雨是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因为年龄不满十八岁。可前天,书记学禹派了乡里的吉普车直接把古雨送去县里参加考试,这不,一大早,古雨就回来了。从脸上的喜气来看,肯定是已经考上了。
古雨满脸喜色蹦蹦跳跳地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正赶上明福家请去北山锄山的人群。“二叔,二叔,做什去哩?”“去给明福家锄山打鼓唱歌哩。咦,古雨回来了,考上了吧?”“考上了哩。”“行啊,你给咱家争气了哩。你二叔我就好看戏这一口,等你学成了,回来唱给我看哩。”“好哩。可我爸肯定不同意我去,说唱戏的没有出息,前天三叔送我去考试我爸都没同意哩。”“别听那老封建的哩,就只晓得成日里板着个脸,好象谁欠他的一样。”“古雨,你还是不能跟你二哥古明比哩,古明考上了音乐学院,以后说不定要成个歌唱家哩。”谷顺福驮着一面山鼓走在二狗身前转脸对着古雨,“哪能比哩,我二哥读书可比我强多了。”“呵呵,你小子也还行。听说戏班是个风流窝,你小子可有艳福了哩。”“你个老小子,古雨一个伢崽你都要开玩笑呀。”“顺福叔。”古雨脸红了起来,加快了脚步,“二叔,我先回家了哩。等会要没什事,我去山上听你们打鼓唱歌啊。”
古学尧一早就起了床,在老街上走过一圈步后回到家里,堂前灶下转了几个圈,心里越发空落落的,不知做什才好。在灶下剁猪草的老婆胡月桂见学尧六神无主的样子便骂了一句“一大早,你寻魂哩?”“赶快做点吃的,今日里我要去县城一趟哩。”“等我剁完猪草哩。对了,你去县城做什?”“找古雨哩,不争气的蠢货,书不好好读,偏要去做个戏子,丢人哩。”“亏你是个村里支书,当戏子哪不好哩?我就爱看戏,何况听说出来能有个正式工作哩。”“你个蠢婆娘晓得个什,我姓古的哪一辈出过做戏子的哩,就算在家犁田种地,名也比戏子强哩。”
在歇铺,古姓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小河左岸古姓的地盘上,一直以来,都是通往鄂地的交通要道,这里的房子都很古老,典型的江南古建筑风格,几十栋青砖瓦房错落有致地分列在一条长约150米宽约3米的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两旁,石板路一直向北面大山上的吴楚雄关延伸,是一条古官驿道。相传很久以前,古谷两姓本就同姓同宗,同一个先人,那先人是个喜欢游历山水的隐士,游遍大江南北后来到这里,被歇铺优美的风景和独特的地理气势给迷住了,于是决定定居下来,并且娶妻生子,后来人口繁衍越来越多,便按那先人生的两个儿子分成古谷两姓,古姓是大儿子,在小河左岸居住,谷姓是小儿子,在小河右岸居住。大儿子一族延袭了先人严谨的家风,居住的地盘上,从不接纳其他任何杂姓居住,而小儿子一族在小河右岸定居后,陆陆续续地有外姓的人搬来定居,不过,姓谷的一直都是占绝对优势,逐渐地,谷姓居住的地方成了歇铺的政治文化中心,也便成了这个乡的中心所在地。
古雨满脸喜气地穿过石板路到达中街自家屋门前的时候,古学尧正坐在堂屋里的一把旧太师椅子上抽旱烟,一见古雨,古学尧便站起身丢下烟管嚎了起来,“你个不争气的货,哪晓得回来了哩?书不好生读,偏要想去做那丢人的戏子,看我不把你的腿给打断了,看你还去做不?”说完走到门后摸了一个锄头柄在手,“你要去做戏子,我就不要你跨进这大门哩。”古雨一见父亲生气的阵势便愣在了大门外进退不得,正在灶下剁豬草的月桂听到古学尧的嚎声便丢下猪草到了堂屋,见了丈夫的气势,忙拦在了古学尧的身前,“你个老古板,哪这样哩?你不要古雨进门,那把我也赶走好哩。”就势抢下丈夫手里的锄头柄,把古学尧推搡着进了厨房。古雨这才敢进大门躲进了自己住的房间。
古学尧气呼呼地刚进厨房坐到椅子上,便听到大儿子古清的老婆谷竹香高一句低一句的“啊哟!”声,“竹香怕是要生产了哩,你快去看看。”古学尧对正要坐下剁猪草的月桂嚷道。“急什哩?生就生呗。我生几个儿子都没见你这样急过哩。”月桂说着话,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猪草屑向里屋走去。进到房来,见大儿媳捂着大肚躺在床上“啊哟,啊哟”地叫唤,床上的被单被羊水打湿了一大片,“啊呀!就破羊水了。看来,伢崽就要出来了哩。”转身对着紧跟进房的古学尧,“你跟着做什?竹香要生了哩,你快去烧盆热水来。咦,古清哩,去哪了?哪丢下你一个人在房里不管哩?”“听说电站要搞承包了,一大早说要去电站看看。”竹香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着。月桂平时本就是歇铺上的民间接生婆,走到床边,麻利地为竹香脱裤,“别怕,别怕,一会就生下来了。”“痛哩,啊哟,妈!”“是有一点疼痛哩,放松、放松,忍忍就不痛了,我生古清就跟鸡下个蛋一样,还在生产队做事,说生就生了,当时脐带都是我用嘴咬断的哩。”月桂用手指探探竹香的下身,“咦,门开大了,就快要生了哩。”转身来到房外嚷道,“他爸,水热没有哩?你快点。古雨,快把我的接生袋给拿过来。”古雨在房里答应着,奔向父母的房间里拿接生袋。
古学尧心里被月桂叫得慌慌的,灶里的火越急越难烧旺,正心慌火急之时,谷回春的小儿子谷春根慌慌地跑进门来,“亲家,亲家,我姐哩?我阿爷快不行了,我爸叫姐快回家去哩。”“你姐在生孩子哩,阿爷哪样哩?”“快要死了!”春根带着哭腔,“古雨、古雨,你快来烧水,我看看去。”古学尧大声吆呼着,丢下手里的柴火跟着春根跑出了家门,屋里一片狼籍,烟雾弥漫。
我是被古学尧家嘈杂的声音给吵醒的。昨晚我躺在温泉汤池的长条凳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来想好一大早要起来去帮明福叔家锄山拉歌的。我正在做着一个梦,梦到歇铺小河右岸的谷姓人哭哭啼啼小河左岸的古姓人却在欢天喜地不知何因,正紧要关头,就听到古学尧家的嘈杂声,因为我正是贪睡的年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古学尧在喊我,我爬起身来就着汤池里的热水洗了把脸转身就往古学尧家跑。刚出汤池门,就看到古学尧跟在谷春根的身后跑过来,古学尧看到我便喊:“蠢生,蠢生,你快去帮帮古雨。”“出什事哩?”“竹香在家生孩子,轩文爷要过世哩。”我一时不知往哪边跑才好,愣在当地没有动步。“你个蠢货,快去帮古雨呀。”古学尧喘吁吁走过我身旁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家生伢崽关我屁事哩,我才不去帮忙。看着古学尧和谷春根远去的身影,我在心里狠狠想着,但也只好慢慢吞吞地往古学尧家走,走到学尧家门口,便望见古雨满脸汗水地在灶前添柴烧水,我索性门都不进,转身就往小河右岸的回春诊所跑。
我差不多是跟着古学尧和谷春根前后脚到达回春诊所门前的。刚到门口,便听到屋里回春老婆张至英“娘耶,爷耶。”的哭喊声。我知道,肯定是轩文爷咽气了。听到哭喊声,我的脚根发软,腿肚子打抖。进到堂屋,便见回春在问春根,“你姐哪没过来哩?”“在生伢崽哩。”回春把儿子拉到一旁低声吩咐:“快去告诉你姐,莫要把胞衣〈指胎盘〉埋哩,叫她给我留起来以后好做药引。”春根就转身又往古学尧家跑。把他娘的!谷回春真够精明,屋里死了人都不忘弄药!
谷姓家族最后一位慈祥的长者就这样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春早晨安祥地去世了,老人去世的同时,古姓家族却降生下了一个粉嘟嘟胖呼呼的男孩。天意真巧,一生一死,真象是人世的一个轮回。轩文爷在歇铺周围方圆几十公里是个让人尊敬的长者,活了八十三岁无疾而终,在世时医术很是高超,经他医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我清楚地记得三岁时患了天花,一脚已踏进了鬼门关,老人家硬是用一根细针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差不多是我的再生爷娘。轩文爷的死我是万分悲痛的。
在歇铺,轩文爷可说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老人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社会动荡的年代里度过,可是在动荡的年代里老人家能学到悬壶济世的高尚本领,并且,一直以来,流传在歇铺周围的打鼓歌谣在他手里都被发扬光大。老人的本领除了医术谷回春学了个一知半解外,打鼓歌谣让我们这里的人受益菲浅,无时无刻都充满着欢乐,拿轩文爷的话来说是:能者医心,庸者医人!
我进到轩文爷逝去的房间里,看到轩文爷安静地怀抱着双手躺在床上,床边地上一破锅里盛着火纸正在熊熊燃烧,说是烧给死去的人的引路钱。回春老婆在高一句低一句地哭喊着,回春则跪在地上往破锅里添火纸,房里烟火缭绕,人影潼潼。我见房里人多无法立足,便反身出了房门。
回春诊所的堂屋里,古学尧大声指点着几个前来帮忙的人在腾地方,柜台被抬到了堂屋的右边靠墙处,我记起了我的使命:我要偷《梅花三百六》给夏荷!我偷偷地钻到柜台下面,可四处翻弄都没见书的影子,扭头看看回春住的房门,却是铁锁高挂,我知道,肯定是回春把书给藏起来了。谷春根满脸汗水地跑回来告诉古学尧,谷竹香给他古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古学尧古板的脸上少见地乐得眉开眼笑,声音越发洪亮起来。
我没偷到《梅花三百六》,正要从柜台下站起身来,便被古学尧看个正着,“不是叫你去给古雨做帮手哩?你个蠢货,哪在柜台下呆着哩。”“古雨说不用我帮哩。”我只好撒了个谎。“咦,学舜哩,哪没见他人影?”“二狗帮明福家锄山打鼓去了。”有人帮我回答。“歇铺老人过世了,明福哪俚样不懂事哩,蠢生,你快去,叫锄山的人快回來帮忙。”“明福叔家今天请人要出工钱哩。”我呐呐回答。古学尧的脸立马拉了下来,“你个蠢货,千事万事,老人入土为安是大事,明福是抬棺的八仙头,八仙都要他去召集哩,你赶快去告诉明福,让他家过几天再锄山。”我只好钻出柜台,起身往北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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