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在家庭中已经是个名誉主席,实权旁落好多年,这年头,有钱的是大哥。尽管大哥还经常赌劲儿:我是大哥!那都是在酒杯子后面款狠,以求安慰。老三和老五早就不卖他的帐,能和老三老五斗个平手,大哥已经很有面子了。
前次看见大哥,邋遢多了,泥糊捎带的光脚笼在胶鞋里,青筋毕露。裤脚上的泥巴层次分明,下半截湿润,上半截的干燥,一看就知道是存货。老式卡机布中山服,单穿。还经常解开扣子,露出肚子上两条巨大的刀疤,好像经历过两次剖腹产。其实他的刀疤大得多,恐怖得多。大哥中气还在,吆喝一声还是四山震颤。我说,老大,你那裤脚生怕搓一搓,那泥锅巴都老得掉渣了。老大哼了一声,鼻音中甚为瞧不起:“从妈肚子里搭下来就在泥巴里打滚的农民,裤脚上的泥巴算个俅!六十了,泥巴早就埋过心口儿,哪一天一口气不来,身上盖泥巴,底下铺泥巴,哪个给我洗,哪个给我搓?”我羞愧,不是因为老大雄辩,实则是我忘记了根本。老大说得对,再体面的家伙,一口气不来,铺的盖的不都是泥巴吗?盖不上泥巴铺不上泥巴那才叫造孽。
老大说话还有他背三国水浒的气场。其实三国水浒他根本读俅不懂,尽认错别字且不追究,还牛胯扯到马胯,三国水浒混为一谈,张飞扯到李逵,关胜说成关羽,地名更是随心所欲乱点鸳鸯谱。一千年的历史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要命的他从中习得一身匪气。动不动就是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智取生辰纲,都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有次,一拳打落人家三颗牙齿,纯属鲁智深惹的祸。莫看他一米六的个,单听声音,确实了得!要是真上了梁山,说不定还能混上一把交椅。
端起酒杯更是威风八面,装三四两的杯子,包谷酒一口一杯,人说喝三杯他绝对不得喝两杯半。开始的时候手抖圆了,像“帕金森”。喝上三两四两就不抖了,还说,看嘛,酒管我的病,酒管我的命!其实我明白他脑壳里的线圈遭酒精给烧坏了些,现在就剩下一根筋。我说,你那肚子,开了两次刀,里面都是一团烂棉絮了,还猛喝,要是再堵到起,哪个医生给你理得抻?他更有理由:“阎王要我三更死,我绝不拖延到五更!”这号人,你把他俅法!
老大一直好酒,大嫂死后更凶。家里泡两百斤蜂糖酒,啤酒十件十件地码在阶沿上。来人就拉倒喝,死皮赖脸地喝。从来不泡茶,自己渴了、客来了开啤酒打口渴。后来我逐渐理解了他,儿女都在外打工,老伴也死了,一个人在家里,孤单的。白天有活路混起来不觉得,夜就长了。深夜,夜莺、蛐蛐叫唤,想来可以解除些寂寞,可这些天籁之音他肯定欣赏不来,他又不是诗人!老鼠猖獗,灯还没关就大摇大摆地出来打望,灯关了更是不得了,满到处打架、撕咬、交配、啃木头,通宵不歇,这些狗日的精神真好。大哥肯定最烦老鼠的打情骂俏,所以借酒浇愁,喝醉了听不见心不烦,只是他说不出腹,怕落个老不正经。其实,老大很有一股子骚劲。
老大有优点,勤快。一个人种六七个人的地,庄稼好。每天起得比雀儿还早。收庄稼的时候,满屋都是堆成山的包谷、洋芋、番苕。吃不完,就喂猪养鸡,去年一人杀四头过年猪,两三百斤一条一条的,鸡子随时杀来下酒,不卖。他的猪啊、鸡啊过得比八十年代的我还滋润,它们粗粮细粮兼搭着吃,吃不完。我们叫他莫种这么多,吃不完糟蹋了,他说,不种,那就糟蹋了地。再说,后人不论啥时候、挣钱不挣钱,只要回来,我这里有酒有肉,只管吃!可能这才是他的初衷。可是后人不领情,觉得洋芋包谷值屁钱儿,千把块钱给你买几大山包谷洋芋都行。这些狗东西吃的时候喝的时候一点不手下留情,吃完还糟践人。真叫他掏千把块,保准舍不得。
老大一年到头的酒钱都是自己养蜂子挣的,三十几桶蜂子,一年取好几百斤糖,酒钱足够。老五最看不起老大,喝了老大的酒还挖苦老大:“老大,喝你的酒真的不忍心啊!一瓶啤酒要好多蜂子来背,要背好久哦!我挣钱不麻烦蜂子,也不麻烦地,我靠划算,哈哈哈!”老大不以为然:“你倒是不靠蜂子不靠地,你啥时候能摆一阶沿啤酒,泡两百斤蜂糖酒,杀个鸡子请大哥喝一顿,你是我大哥!不是说的话,不管喝酒种地打架养蜂子,我黄忠虽老宝刀未老!你老五不是敌手!”老大边说边摩拳擦掌。老五说:“动不动就是你那蜂糖酒、啤酒,这些都是低档次,我们要的是物质精神双重享受,你给我打两盘麻将、斗两盘地主试试?量你也不行,智商!晓不晓得,智商!”老五敲敲自己的脑瓜儿。老大不见气:“来,喝!”老大海量,不光是酒量。
老大也有不喝酒的时候,那就是蜂子要分桶的时候,什么都放得下,全天候全身心地投入招蜂子的事业。他对蜂子的感情不是我能表达的,那呵护,那疼爱,当他孙子。有时候蜂子不领情蛰了他,他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等蜂子扯掉了屁股上的針自觉飞走之后,他才慢慢拔出毒针来,爱怜地看看,说:“可惜了,本来还能打半个月的花。”
大哥不当大哥好多年,大哥还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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