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开够了繁花,春意老了。这三月的天,依然没有把自己暖起来,如中年妇人的心,淡淡的,是的,淡淡的。草木也淡了下来,拢着繁华与锦绣,不急着往前赶一步。是的,不着急。早一点,晚一点,繁华与锦绣都在那里,等待或许像酿酒一般,时间长些,更醇,更香。
年份是酒的标签,酒往老里香。酒,从粮食出发,怀抱繁华与锦绣,穿过时间的等待,等待成绚丽的火,浅斟慢酌,都是醉,醉成几千年的诗歌。
茶喝喝就淡了,没有清香的淡,酒是深山泉水流到人间,淡淡的,清澈,甘冽,酒香醉人。
妇人身在中年,淡淡的,绚丽的火敛在心里,是酒。年轻岁月,日子都在春天,长翅膀的,满是飞翔的梦,梦里梦外,花事繁茂,蝶恋双飞。到了中年,收了翅膀,脚落实地,不轻易开花。就连衣服也淡了下来,素净的有月光的影子,白色的,月白色,淡青色的,深山泉水的颜色。深山的泉水流经李易安“争渡争渡”的荷塘,流到妇人的衣服上,便有了宋词的灵气,婉约有致。
这个时候,头发轻松,直发如三毛,每一根都是真性情,葳蕤成撒哈拉沙漠的绿洲。或者,绾成发髻,也很好。喜欢看绾了发髻的小脚妇人走路,小脚左晃右晃,步出金莲,不着急的淡雅,是月夜里桂花的清香。
母亲中年时分,直发齐肩,笑从不大声,淡淡的。那时候,儿女多,家家穷,再穷,母亲也有笑,再穷,母亲也能让日子开出花来。母亲的笑是三月暖阳,温暖了我這些年。
轮到我了,也是中年时分。奔波之后,人安静了。淡淡的,不着急的安静。繁华不着急,锦绣不着急,是风是雨不着急。不着急,便有了份冷静,冷静的判断和权衡。回想年轻,一腔心思证明自己,是的,证明自己的不一般。爱照镜子,爱照相,爱买新衣,爱捧古书,用鲜艳妆扮苍白,借深邃掩饰幼稚。新买的衣服立即上了身,小小的喜悦小小的心思,藏不住,掖不住,隔不了夜,满世界知道。岁月淘沙,删繁就简,人活到简单,简单的,适合的,便是好的,如同爱情。
爱情是奢侈,可遇不可求,世间多的是急吼吼的花开,一场世俗的相遇。西厢唱出的那场戏,竟是张生的始乱终弃,李香君的心血洇出桃花扇上桃花的鲜艳。
爱情在生活实处,花前月下的爱终是要回到生活的实处,生活不在别处,在日常里,在柴米油盐里。我爱你,为你做饭,你爱我,为我斟茶,我们深爱,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擦肩而过。人生不是每一次开花都朝着结果去的,开了花结了果,终成正果,珍惜今生拥有今世的相爱。
是的,春天不着急,中年不着急,我不着急,日子不着急,拢着的繁华与锦绣不着急,如同这个三月,草木慢慢走着,等待着,等待着时光的酝酿,刹那芳华。
春 天 的 戏
已是三月,倒春寒让草木藏着,躲着,不露新绿。久困室内的人,盼着春暖日丽花开,这样,得一日之清闲,出去走走,一身暖阳,满目青葱,心,花开般,缤纷,绚烂,多好。
周末,阿盖相邀。她邻居家有老人高寿,安排了小戏,邀我前往喝酒听戏。我知道喝酒听戏是假,想我是真,但这阴沉的天,赶这样远的路,不免迟疑。她说,何必坐等春光明媚,心情美丽需要营造,美丽心情恰如春光明媚处。阿盖常常语出不凡,令人心动,开颜,朗笑声声。
愿为一份美丽心情,走往春光明媚处。
阿盖家处农村,麦田浅鬣寸许,庄户屋舍俨然,家前屋后,鸡犬相闻。说是春寒料峭,到底春天了,风是轻的,气息也那样的轻,仿佛这轻风之后,花便呀地一声开满了枝头。人在田野,身披清风,心如脱笼的鸟雀,说不出的欢喜。
阿盖早守候在家门口,我以为她的笑脸是这个春天最美丽的花。没有客套,我随她进了厨房,淘米,洗菜,点火,做饭。锅是铁锅,灶是土灶,点的是刨花,烧的是柴火。一个锅上,一个灶下,旺火映得人脸红心热。铁铲轻动,油香四溢,有一句没一句,咸一句淡一句,说着流年。
柴房腊肉香,三杯两盏后,人也轻起来,话少,笑声多。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和阿盖并躺着,微醺之下,竟都不提看小戏的话。戏是地方小戏,扬剧。曾几何时,扬剧占据了我们生活,多少人用它的腔调唱自己婉约如兰的心事,在如歌的行板里,呵一纸姹紫嫣红。如今,这扬剧和阿盖家的土灶一样从大多数人的生活里隐去,却时时让人想念,想念往日的种种热忱,想念立在时光中的人与事,以及不能回来的流年。
廊下雨声清脆,窗外戏唱隐约,飘忽,不由人努力想象舞台上生旦的脸,俊朗,抑或妩媚,勾人魂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知现时唱到哪一出,或悲或喜,都是精彩。
阿盖老父新丧,神色间隐含伤痛,年轻时节的风雨彩虹时隐时现,心疼处,泪凝声咽。我便往戏里排解。我笑着说,给你舞台,许以明眸皓齿小生,依依呀呀唱一出戏。她也笑,说,好,唱它个真真假假,赖在舞台把它当做临时的家。只一句,我便呆住。到底是诗人,说出这样惊人魂魄的话。赖在舞台把它当做临时的家,不能走出的痛,不愿走出的痛。谁听了谁心疼,疼阿盖的疼,哭自己俗世的悲伤。此刻,仿佛看见阿盖在舞台上步出金莲,水袖轻舞,只是,只是,身旁的那个明眸皓齿的小生已于二十年前相思成疾,独留阿盖于舞台上对月话凄凉。
说开了,我们每个都是一场折子戏,或浩大或恢弘,或纤细或低回,从层层叠叠的布幕里婀娜地走出来,有美丽传奇,有错不开的虚幻,生旦净末丑个个生动,唱念做打样样出彩,对白唱科线条明朗,道具悄然立在身旁,时间深处,背景渐渐模糊,水升月,镜开花。我们从春天开唱,唱得春尽雪飞罢,息了锣鼓,让了舞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