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姐家电话是在那只芦花老母鸡个个大个个大叫得正欢的当儿响的 ,尽管那只芦花老母鸡的欢叫压了电话铃声,盖姐一直竖着的耳朵还是把电话铃声给捉住了。这些日子,盖姐家的电话是那秋后的虫子,说闭了嘴就没了个响。往日里,盖姐家的电话可是夏季门前秧田里青蛙的欢歌,此起彼伏的。
为此,李木匠没少唠叨,他生气时常用斧子恨恨地砍着树疙瘩,数落盖姐,你个庄稼婆子,不忙栽秧割麦喂猪打狗洗刷缝补庄户人该做的事,和那一帮酸文假醋的文人搅合什么,城里周老胡子都写白了,还不就是个周老,连包好烟都抽不起。我们庄稼人有什么资格装大尾巴狼,诗还真能换成钱,盖楼,讨来媳妇?
数落归数落,李木匠到底拗不过盖姐,书不能不读,诗不能不写,盖姐的文友更不能慢待,要不,她生了气拼命的心都有。
一个庄稼婆喜欢舞文弄墨,邻居没少笑,家前屋后的女人捧着饭碗聚一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盖姐,说李木匠屋里的油蒙了心,人家女人屋头忙到田头,她倒好,整日当着门前屋后的花儿草儿念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唱戏似得,没个过日子的样。
盖姐从不因别人的言语改了写诗的初心。一树桃花下,她帮李木匠拉锯,风吹,花落纷飞,她会冲李木匠故意翘起兰花指曼声轻哦,人面桃花相映红。李木匠若是砍木头淌了汗,盖姐会一步三摇递把蒲扇过去,细了嗓子说,轻罗小扇扑流萤。李木匠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到嘴的一口茶喷了。李木匠指了盖姐说,带了媳妇回来看你还敢这样疯。
盖姐人拿心待人,远近酸文假醋的文人都敬她,称她一声盖姐。家里常有人来喝酒对诗论文,左右邻居如在盖姐家门口看见个摩托车出租车,会说李木匠家混吃混喝的又来了。盖姐若去了小城,大家都争着请盖姐。盖姐进城不识路,曾出过笑话。一次,她又进了小城,下了车,照旧不识路。她爬上马自达张口对开马自达的说去郑如虹家,开马自达的傻了眼,说这怎么开。盖姐很生气,说,你连郑如虹诗人都不知道,怎么开马自达的。末了告诉人家诗人郑如虹住在西门老街,让人家往西门老街开。开马自达的恼不得笑不得,搓着双手说,西门有个卖猪头肉的很有名气,还真没听过什么诗人郑如虹,如今这写诗的比那读诗的还多。不是郑如虹在家等急了赶来,盖姐不定要和这开马自达的理论到什么时候。这事后来演变成许多版本,让大家酒后多了许多开心。
盖姐放下油漆刷去接电话,顺手轰了下那芦花老母鸡。她咬定这芦花是最没眼色的鸡婆,蛋没下,草踩一大片,多少天才掉一颗软壳蛋,便直着嗓子叫“个个大”,如果让它跳上树枝,还不真以为自己是只凤凰啊。
郑如虹电话里说,一会伙了人来看盖姐家的柿子。盖姐笑了,压抑了这些天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
提起柿子,盖姐心里就有些个酸涩。
门前那几棵柿子树,这几年着实结了不不少柿子,有过很多甜蜜。每年秋天这个时候,小城那一帮子人前呼后拥来摘柿子。
管盖姐家的柿子叫哈蜜柿,是去年春天的事。春天,盖姐门前柿子树米白的小花,透着幽幽清香,没心没肺地开了一树。林怀璧立在柿子树下大声吟诵他的新诗,郑如虹冲着林怀璧翘大拇指说,一生一柿,好意境。树下,林怀璧笑得比柿子的花还灿烂,说,我们是一生一世的朋友。林怀璧身后这棵柿子树是有些特别,通常柿子摘下来要捂熟才可以吃,而这棵树上的柿子摘下来就可以吃,甜香,脆嫩,哈蜜瓜的品质,郑如虹给它命名哈蜜柿。她说不是新疆的哈密市,当然,也不是《岳飞传》里的哈米嗤。是嘻嘻哈哈的哈,甜甜蜜蜜的蜜,一生一世的柿。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盖姐门前这棵树上的“哈蜜柿”,我们嘻嘻哈哈,甜甜蜜蜜,一生一世。
今年夏天最热闹,杜鹃前脚来盖姐家写了篇小院嫩黄瓜排律,郑如虹梅心一王之文林怀璧后脚就撵过来,来找盖姐小院嫩黄瓜。可巧那瓜架上的黄瓜前晚上被李木匠下了酒,林怀璧在瓜架上来回排了几趟,拽出个两头粗中间细的瓜把子。他擎了瓜把子在姐姐妹妹面前来回晃荡,摇着头脱口赞道,美人瓜,丰臀小蛮腰。大家就笑林怀璧天下最色,张口闭口不离美人。
郑如虹即兴挥毫泼墨,笔一勾再一挑,丰臀小蛮腰的美人瓜现身,再一勾一挑,咏黄瓜的诗就出来了。
一时间,大家兴起,依次在纸上开花,黄瓜咏,咏黄瓜,和故纸堆里出来的旧派文人一样风雅。
郑如虹那妮子脑瓜转得快,每回摘柿子都少不了她,每回摘柿子,都会闹出点幺蛾子,大家能笑得揉肠子。
去年秋天来摘柿子,郑如虹说,女诗人,去看盖姐,不许摘哈蜜柿;男诗人,只能摘哈蜜柿,不许偷看盖姐。大家笑岔了气。
郑如虹在盖姐院子里折了枝桂花,故意送王之文,說香花配英雄,天下第一香送给他。王之文儒雅,脸薄,接了花不敢说话,怕郑如虹拿他和哪个美女诗人开涮,他如履薄冰又故作镇静的模样让大家忍俊不禁。
林怀璧故意不依,问为什么花没送他。他对姐姐妹妹最好,每回给姐姐妹妹写美人赋都是他。林怀璧的美人赋浮词艳句堆砌,甜得腻人,姐姐妹妹从美人赋里出来,规格有大小,模子都一样。杜鹃在一旁掩了嘴笑,杜鹃写格律诗,笑起来也平平仄仄的,很好听。
盖姐喜欢大家闹,一闹,就把自己闹回十八岁,连脚步都比平日轻。有人说从来文人相轻,盖姐却说是文人相亲,亲人的亲,大家是隔世的亲人。客人怎么闹,李木匠也不恼。每回,大家说笑,他也跟着傻笑,过了诗人气似得。
盖姐说她上报纸上电视里是沾了农民的光。把乡里为她这个农民诗人举办的诗歌研讨会说成乡里替她请客,请哈蜜柿喝酒开心。哈蜜柿们羡慕祝贺的话说了一箩筐。盖姐说,研讨会,当不的真。率性写诗,快意喝酒,才是诗人真性情。如果写诗想着换柴米,就失了诗歌本心。研讨会那天,盖姐为了开心喝酒,把一帮京剧票友也给吆喝来了,吹拉弹唱,热热闹闹,像唱堂会。
若不是乡里出资,能很气派地开个上规格的诗歌研讨会也不是容易的事,要人脉,要腰包。说到腰包,诗人就羞涩了,出本书,有书号的得几万,几年血汗钱。多数人的出书计划只是个梦想,梦想成真的基本是那些吃皇粮的或者干脆由人签单的离退休老干部,他们写些个“你喝酒很香,我吃肉很美,”或者“锣鼓家伙咚咚锵,党纪国法记心上”的老干部体诗歌,印上个几百本,认识不认识的都送本,只为长脸。小城有个自负才高八斗的老干部出书出多了,开始做不朽的准备,专门出了本书,记载他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下写的“你喝酒很香,我吃肉很美,”或者“锣鼓家伙咚咚锵,党纪国法记心上”的老干部体诗歌。哈蜜柿们喝酒时私下谈笑,说老先生算是疼了回后人,怕他们出文史错误呢。
与盖姐玩的那帮活宝,都是些腰包比身子还瘪的诗人。他们中多是下岗职工,在小城辛苦找生活。腰包不怎么样,酒和诗却一样不少。想喝酒了,在QQ群里吆喝一下,大家聚齐了往高处整。想疯了,在QQ群里征集,不拘三五个,去湖畔看秋水共长天一色,登高山为一地落叶长兴短叹,倒有一份不受俗世藩篱羁绊的自在。
最近,盖姐也学上了他們,玩QQ,开博客,秀微博,不亦乐乎。半夜里,盖姐QQ的滴滴声让李木匠心神不宁,他五分钟爬起来三趟,看看盖姐和人到底聊些什么。盖姐娇嗔连连,瞧你,芝麻针鼻一样的心眼,你两张柏树打的大方桌换了这台组装机,我能用它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是那做对不起人事的?把心放肚里吧,你老婆心都在你身上,谁也勾不去。一番话说得李木匠心头发热,熨斗熨过了一般,受用,再不说其他话了,只一心一意抱着斧子从早砍到黑。
刚上网的人,情痴心重,阿盖没事就挂网上找人闹。一天,盖姐找谁闹谁都说忙说没空,盖姐性子躁,打电话追问郑如虹。问盖姐哪里怠慢你们了,都忙着躲盖姐,不仗义。
郑如虹笑着说大家都忙着美文大赛呢。盖姐说什么美文大赛能把大家的魂都勾了去。郑如虹捺住性子向她说了美文大赛的事。
日前,小城一文化人肠子一热,组织了由文化部门和商家联袂举办的美文大赛。面场上为地方文学繁荣,背地里大家传言这次美文大赛其实就是一场选拔,选拔相关编制单位宣传文案,宣传报道单位工作业绩,把小城的宣传工作做大做强。逢进必考的今天能有这样的一个进身机会,于谁都是个不小的诱惑。特别于这一帮在小城底层艰难求生活的小文人来说,不啻平地惊雷,或许,命运由此改写。不用奔波劳碌,也能在办公室,喝喝茶,抽抽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了。
还真有呆的,当面问那文化人选拔的事,那文化人满面皮的笑,反问也就写写文章喝喝酒的风雅事,何以生出这样的流言。文化人越是否认,问的人越是疑心,说这文化人口紧,盖子捂得严,会做“文章”。
参赛文章贴在小城网站,网站赚足了点击率,做足了商业广告。小城和盖姐近的那一帮和不近的那一帮都搅合进美文大赛了,独盖姐蒙在鼓里。
郑如虹知道盖姐直肠子,没法给她解释那些弯弯绕的东西。说既然知道了,就来凑个热闹吧。盖姐不肯趟这浑水,说为比赛写不好文章。郑如虹说什么美文大赛不美文大赛的,不就是喝酒的事嘛,天下这个赛哪个赛的,说开了就是找几个人一起玩玩。都是玩,不拘谁来玩,大家能玩,她盖姐也能玩。
盖姐去网站时,网站美文板块已经花开一地了。圈里圈外的,该来不该来的都在了。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竟也来掺合,紧接着惊爆外地写手也来分羹。盖姐在家和李木匠喝了几盅小酒后,拍着大腿感叹,人到底迈不过虚名的坎。
网站征文板块开始还算平静,参赛者彼此还在意读书人的面皮。后来,盖姐感觉出不对味,拉票拉得人心惊,套马甲给自己喝彩的也不管别人肉跳。
盖姐在家又拍上了鼠标,一个劲嚷嚷,拉票拉得哪门子奖,和个沿街拉皮条有什么区别。堕落,堕落,文学的堕落。叫一下拍两下。要不是李木匠听了动静来,鼠标都要被盖姐拍烂了。李木匠说,现在网民参与评选的文学现象铺天盖地,上次不是有人还给你寄信函,要你拿钱买什么诗歌奖项,现在官都卖了,还有什么不能卖的。盖姐听了这话不拍鼠标改捶床框了,大呼文学死了。
盖姐捶床框的时候,网站征文板块开了骂,含沙射影地骂谁谁和美文评委有一腿,谁谁给评委下了重药,乌烟瘴气。盖姐对郑如虹掏心剖肺,说出自己的担心,怕大家因美文大赛失和,失了写诗初心。郑如虹安慰盖姐说,要相信文学,相信评委,文章终就要经过评委这一关,评委里好歹有几个识得文章的人。
颁奖的那天,盖姐起了个早,她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出件合身衣服,提衣服盖姐就恨自家的身子,发面一样,长得凶,大号衣服穿在身上也勒得粽子一样,哪像姐姐妹妹,腰是腰,腿是腿,三天不睡觉小模样依旧撩人。她收拾好,让李木匠送自己去车站,怕李木匠唠叨,说就是去和大家喝喝酒开开心瞧瞧热闹,回来说什么也给他捎二斤安记猪头肉,回来往撑里吃。盖姐知道李木匠就好个安记猪头肉,每次去小城都不忘捎些回来给他下酒。
田里稻子金黄一片,几个日头照照,就可以开镰了。等新米下来,邀姐姐妹妹来尝尝新米,接着也该闹柿子。盖姐想到又要闹柿子了,心里甜,她两手搂了李木匠腰,脸贴在他背上,心是野径上蝴蝶,迎着风飞。
李木匠这回没唠叨,吭哧吭哧地说一把岁数了,也不怕娃娃看见笑。盖姐松了手,脸却依旧贴了李木匠的背,嘿嘿傻笑。李木匠又吭哧吭哧地说,傻婆娘。
盖姐赶到颁奖会馆时,人来得差不多了,“哈蜜柿”一个不少。这次征文有些古怪,评委先根据网友支持率圈定入围者,于颁奖当天评委再综合网友支持率揭晓获奖名单。盖姐估摸要早把奖项揭开,忽悠不来人,也就敲不起锣,唱不成戏。
评委会正在会议室里开着,入围者有的在走廊里闲谈扯蛋,有的在一旁书画展览厅里欣赏字画。盖姐原本是来玩的,来了,倒被评委拉虎皮做大旗的架势闹出有几分紧张来,她心里一虚再一紧,身上就有了汗,尿也跟着来了。盖姐平日里在家散漫惯了,一到严肃场合就紧张,人一紧张,便要上洗手间,每回,撒泡尿就把紧张撒跑了。
男洗手间里面两个离退休老干部调侃,说这征文的奖是害了前列腺炎老头淋淋漓漓的尿,让参赛的人熏一身臊。洗手间隔音差,盖姐听得真真切切的,一个激灵,一种不祥的预感潜入内心。
盖姐再回书画展厅时,许多人在指点书画,谈笑风生,她感觉出他们心里长了草似得乱,却做出镇静来。她认为征文用虚名做饵钓套住了入围者,此刻,入围者是被人捏住脖子的鸭子,不上架也得上架。盖姐突然不自在起来,好像自己也成了直着脖子呱呱叫的鸭子了,被人追着,有只手伸向自己的脖子。这时,她心里也长了乱草一般,静不了心看字画,眼前字画只在视线里出入,不入心,所有的字画在她眼里是一团墨,一堆颜料。
她走走,就走到了郑如虹后面,郑如虹和梅心一说字画,说文人的飘逸淡泊,说文人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她听后点头,说,文人是不能让名利的油脂蒙了心,快乐喝酒,率性文章,才是诗人真性情。盖姐目光落在梅心一身上,梅心一身着旗袍,恬静雅致,文化女人味十足,她心里痒痒的,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穿上这么一件旗袍在李木匠面前扭扭才好。
这时候,有人来请大家入场,颁奖会开始了。
会议室,评委和领导围着长会议桌圈坐,四周墙边是一排依次排开的硬木椅子,盖姐挨着梅心一坐,盖姐一抬头看见会议桌旁的一个评委,轻轻地咦了一声。
盖姐认识那个赞助商评委,女的,娘家村的,卖布出身,说是现在卖酒卖发了,都说商人赚足了钱便想着沾点风雅之事,装脸。盖姐心里有些堵,一个卖布的,用她的尺子量大家?
奖项是煮开的粥,捂得再严盖子也要揭开。盖子真揭开了,盖姐发现大家都被煮开的粥烫伤了一般,现场气氛凝重,压抑,拿上奖的没拿上奖的,脸上横竖不是味。
网站传言也没有坐实,获奖还是要靠文章的底气。但王之文拿了一等奖后,好像突然把大家都得罪了,一脸不安。盖姐一向看好王之文。王之文人好文采好。王之文被指派上台发表获奖感言,盖姐目光紧追王之文,突然,她心里刚拨了的乱草又冒了出来。她对王之文的获奖感言心存担忧,怕他措辞不当,伤了“哈蜜柿”。要是王之文今天得意忘形,在“哈蜜柿”面前有一星半点自大,自己决不客气,第一个锤他。
演讲台上仿佛布满陷阱,王之文如履薄冰,谨慎,低调。他说,获此殊荣,倍感意外,万分感谢评委的鼓励。只几句简单获奖感言说得王之文额头出汗。
盖姐拎着的心,搁回肚里,到底是王之文,征文折桂,不忘暖大家的心,有心肠。盖姐冲台上的王之文竖了竖大拇指,咧开嘴,嘎嘎笑出声。梅心一轻轻踢了她一脚,她回过神来,把笑声硬生生拽住了。
会场突然静了下来,视线都往盖姐这边来,盖姐也不拿眼睛看别人,神情悠闲地翻阅一本不知何时摸到手的誊印诗集。颁奖会继续进行,领导和评委轮次发言,气氛开始热烈,掌声一次比一次响。
授奖之后,便是一场酒事。
无酒不成席, 盖姐认为颁奖后的这顿酒喝得最没滋味。满桌的菜,吊不起大家的胃口。往日,盖姐煮几个咸鸭蛋,大家也能喝出山珍海味的滋味。盖姐拎了酒瓶来回劝了几番,也没把一瓶酒卖出去。大家突然生分了,新认识的一般,彼此多了份客套,笑也羼了水。都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为应酬沾沾唇,菜成了摆设。都决口不提美文大赛的话题,好像那里埋了烈性炸药,一提即刻炸了。往日里,大家率性写诗,快意喝酒,不分仲伯,如今,美文大赛把人给分出等次来,每个人都被贴上了等级标签,一些暗物质在彼此心里滋生开来。
郑如虹一口没一口喝着白开水。梅心一漫不经心地看果汁盒上的产品信息。杜鹃这回不笑了,心都在电视里小沈阳那,扬着头听,入了神,别人敬酒,她突然惊醒一般,哦哦哦,全是仄音。王之文做错事一样,端了个酒杯不知伸向谁,好像伸向谁都是个错。
盖姐屈得慌。她伸手把自己杯子满上,酒瓶子往桌上猛地一顿,赌气似得,大口大口喝起来。后来,王之文和盖姐喝上了,频频举杯像两个失恋的人。
桌上的人怕盖姐酒后闹出什么来,纷纷起身离开,去邻桌给领导和评委敬酒,说些文学昌盛离不开政府投入离不开领导引导之类的话。
电视里小沈阳妖里妖气地说着鬼修改墓碑的小品,没有人发笑,一个放烂的小品,再也淘不出观众的笑声。小沈阳的这个鬼修改墓碑的小品來自木易早年的诗《笑对者》:半夜时分/看守公墓的老王听到敲击声/便心惊胆战地出去巡视/在一座白天新竖的墓碑前/他看到了有人正凿着什么/心情变稍稍放松了些/于是连忙劝阻/可那家伙头也不回说/别急,再有一会就完事/他们把我的名字搞错了……
这首诗讽谕什么,盖姐是明白的。人,死都死了,还那样在意虚名,真是死要面子。
盖姐仰头一口咽下杯中酒,又拎起酒瓶。郑如虹皱了下眉,轻声对盖姐说,酒多伤身。梅心一把目光从果汁盒上收回,关切地看着盖姐。酒都跑到盖姐脸上,眼睛也红了,她望着郑如虹,说,伤了身子不要紧,千万不能为了别个伤了 “哈蜜柿”的感情。王之文怕盖姐喝伤了,他拍拍盖姐的手,想从盖姐手上抽走酒瓶。盖姐向来听得下王之文的劝,这一回倒赌气撒了回娇,孩子一样使起小性子,她使劲捏了瓶颈不放,嗓门也大了起来,和谁吵架似得,不喝酒,来这里做什么的,为别个什么坏了喝酒的心情,可值呢?那边领导和评委见这边声音大了,哈哈笑,纷纷说,这酒一下肚,诗人就像诗人了。
王之文酒瓶抽得急,疏忽了瓶颈开口处的锋利,酒瓶抽开,盖姐手上的血就冒了出来,王之文吓一跳,反应也快,用纸巾迅速捏住盖姐的手指,血很快洇红了纸巾。
盖姐酒气上涌,身子软了,人附在王之文的肩头,声音也跟着软了,说这个酒喝得没滋味,早知道,不该来。声音里满是委屈,一幅精心绘制的山水画遭人污损的委屈,委屈里又夹杂着股酒后的横劲,准备和谁干上一架的横劲。
王之文连哄带抱,总算把盖姐送去医院清洗、包扎。
盖姐醒了酒,对那天的不愉快耿耿于怀。李木匠没少安慰盖姐,说文人的心思最难猜,弯弯肠子谁也绕不过文人,你个直肠子庄稼婆,没事就在家帮我拽拽桌腿吧,何必搅合进是非圈。这下盖姐不依了,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说“哈蜜柿”不是。她说,那次,我生病动刀子,这家里进一屋出一屋来看我的不是他们吗。“哈蜜柿”的感情是座城,怎么可能被征文给破了呢。一时半会,大家磨不开面子,过过就缓过来了,缓了过来,就会记起往日的好。写诗论文的人心胸比大海宽阔,比天空高远。
李木匠原本要数落盖姐傻婆娘心眼实,看盖姐憔悴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说过几天,大家缓过神来就和以前一样了,又来闹柿子了,又疯得不成形。听李木匠说到他们又来闹柿子了,又疯得不成形。盖姐才咧嘴笑了。
盖姐隔三差五挨个给小城“哈蜜柿”打电话,和他们说门前哈蜜柿快熟了,酒也备下了,记得来看盖姐。
盖姐零零碎碎地也听说了一些关于美文大赛选拔的事。赛后,大家才弄清楚,所谓选拔还真是以讹传讹的流言,有人估计是网站恶搞,为的是点击率,网络是谣言的温床,信息时代的特征。冷静下来想想,现在许多大学生都没处按,研究生就上街卖猪肉了,哪里能安得下这些半瓶子醋的不羁文人。这个所谓美文选拔多么荒诞不经,怎么大家事前就是察觉呢。美文大赛后,大家仿佛集体受了伤一样,都缩进壳里调息,任盖姐电话怎么打,都能找出个理由推开了。
门前哈蜜柿渐渐熟了,灯笼一般地挂了一树,喜喜气气的。盖姐没事看着柿子就甜,睁大了眼睛,盼着小城的“哈蜜柿”来闹门前的哈蜜柿。
盖姐想,闹一闹,还有什么不愉快呢。
秋越来越深,柿子挂在树上,像明灯一样,熟透了的柿子,径自脱了枝,落下烂了。往年柿子树上还有鸟雀来偷食,今年,柿子熟了,鸟雀也希。看见树上的高挂的柿子,盖姐就想小城里的“哈蜜柿”。李木匠也不敢和盖姐提柿子,怕她没来由的哭。
今天,郑如虹的电话像道符咒,把盖姐从郁闷的暗屋子里释放出来了。她喜得不知道怎样是好,一个劲在电话里和郑如虹说,记得来看盖姐就好,记得盖姐门前的哈蜜柿就好。盖姐放下电话,屋里转到院里,院里转到屋里,拿起梳子又放下,后来,盖姐发现居然抓了本诗刊在手上。她不由得笑出声。
远处,汽车一阵喇叭声传来,盖姐慌忙跑了出去,小辫子一甩一朵花。院里,那只又放开喉咙大声叫着“个个大”的芦花老母鸡被突然冲出来的盖姐吓得矮下身子,头缩进腹部,抖个不停。盖姐伸出脚,准备把这个泼货一脚踢出去,看它抖得可怜,也就算了。
出了门,盖姐一眼看见了王之文开来过来的普桑,心里一甜。盖姐想,终于来闹柿子了,和王之文一起来的有哪些“哈蜜柿”呢?
一阵风来,盖姐的头发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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