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庆是山东人,当兵转业到油田做泥瓦工。他没有很高的学历,文革开始那年正上初二,勉强算,可以是个“老三届”。吴德庆很有山东人的特点,敦实,眉眼开阔,周末了喜欢弄点小菜,打一斤高粱烧,叫三两个相好小聚,谁有为难事他也愿意帮忙,比如写个入团入党申请书、策划个困难救济报告啥的。如此,他在朋友圈里便就显得很是仗义。
吴德庆也有大家不喜欢的坏毛病:政治学习,别人不说话,他说;大批判会,别人厌烦,他抢着发言,常常还会在结束发言的当口突然伸出拳头高呼“xxx万岁”、“打倒帝修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口号,使沉闷的会场一下子变得很热烈,手臂如林,喊声震得门窗直嗡嗡。事后老乡不理他,他说娘噯,不是俺爱出风头,是俺闷得慌……
也就是这些让人不屑、讨厌的东西,让吴德庆脱颖而出,成为油田建设工程处最年轻的基层领导干部。也就是他,几年后亲自创造了“洪常青”事件,掀起了一场道德与性爱的轩然大波。
工业学大庆,无人不晓,这是我们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的一件大事,是工业企业的大事,但是农业学大庆(当然不排除学大寨),恐怕只有石油行业的人才能明白个中其味。大庆油田的诞生,震惊了整个世界,中国人为此很是扬眉吐气,贫油国家的帽子终于被扔进了太平洋。这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结果,若干年后,那些被石油人战天斗地无私无畏感染的石油家属们,发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宣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一把铁锹闹革命”、“自给自足”、“为国奉献”的成功经验风靡各大油田。
很多人为此欢欣鼓舞。油田指挥部抽调人力,由一名副指挥挂帅,与当地政府协商,划定了一块万亩荒地归油田开发使用。油田农场正式成立了。所属二级单位也都相应分配了开荒造田的任务,职工轮流分批开赴农场参加劳动。一时间,千古荒原人声鼎沸机声隆隆,一批又一批石油家属相继入住农场,住屋是帐篷、干打垒,饮风餐露,幸福满面。他们在建设家园。
以前一两年、两三年回一次家,现在一个月或者一个星期就能回一次,那种迫切的心情,那种与妻儿团聚的喜悦,全都融化在艰辛的劳动热情当中了。住宅,医院,学校,商店,粮食,蔬菜……这些都是农场户这一特殊人群的先决条件。条件决定了石油人与家人长期分居的距离和时间。
吴德庆受命在这个节骨眼上,而且又是指导员、党支部书记,无疑是一副重担。
吴德庆住在队部的后半间里,上班是上班,下班还是上班,连轴转。墙上的“高举……”“大干……”标语是他中午不休息写的,黑板报是他晚上出的,内容一般都是上级指示精神,还有好人好事表扬。他也喜欢开会,大多是在晚上,白天也有,这种情况是在有啥突击性任务时临时所作的战前动员,比如拉粪,播种,插秧,浇水,收割。开始一些家属不理解,说劳动一天再开会,还让不让人活了。吴德庆就给她们讲道理,人是要有思想的,要活得有精神,要用我们的实际行动支持前线奋战的英雄们,让他们多打井多出油,支援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我们再苦,是在后勤,在家里,有热乎饭吃,有孩子在跟前,我们觉得苦吗?累吗?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比比万恶的旧社会!我们要有责任、有信心完成上级党委交给我们的光荣而艰巨的战斗任务,种地,开荒,多打粮食,多建住房,让更多的石油姐妹们早日与她们的亲人团聚!
吴德庆这样说也这样做,农忙夜里浇水,他能一晚上一晚上地熬下去,累极了就倒在地头打个盹,吃饭也是食堂往地里送。这种干法,合辙应了当地一句顺口溜:傻小子睡冷炕,凭的就是身体壮!家属们看着心疼,常做了好吃的叫他,或是送到他的办公室。给指导员做饭送饭,被看做是一件受人敬重的好事情。两年里,油建工程处解决了百余户三百多人的农业户口,十年以上工龄的职工,至少每月都能与“老婆娃娃热炕头”一回,有顺车还可以周六赶黑到家,周日下午再赶回单位。而与他们同年参加工作的其它单位的职工,好多还在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享受一年一度十五天的探亲假呢。
周六下午,农场大路口总比往日要热闹许多,不少女人和孩子等在那里,接丈夫迎父親。一辆卡车拖着一路尘土过来,眼睛过去了,人也过去了,希望从车厢里跳下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心想见的那一个,尽管灰头土脸,尽管衣服脏污油迹斑斑,尽管疲惫不堪,尽管脸黑唇裂胡子拉碴,她们都义无反顾扑上去,拍土,提包,喜笑颜开。没有接到的,仍还在路上等,一辆车又一辆车,终于没有了车的影子,没有了远远的车灯的诱惑,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身上同样披一层厚厚的尘土。一年四季,她们都会这样。那时家里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一周一次的双休日。一月能够团圆一次,不亚于过一个节日。小别胜新婚;孩子盼父亲。
吴德庆是已婚男人,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来队探过亲,住了一个月。本来,由于他出色的工作成绩,他是可以提前申请农场户口的,可他对领导说,还是先考虑老职工,考虑比我更困难的职工吧,我的孩子小,离上学还有几年呢。
时隔不久,吴德庆出事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打谷场亮如白昼,脱粒机轰鸣如歌,这又是一个丰收年。可是吴德庆人生的“丰收”年,在这个季节被人强行画上了句号。后来他的一个老乡说,他在说起那件事情的时候,只说一句话,而且咬牙切齿:“那些发疯的骚货,俺是营(人),长得是逑,又不是机关枪!”
吴德庆被几个家属从被窝里光溜溜拎了出来,与他一起光溜溜的是队上的保管员,一年前办的农场户,身材颀长,头上裹一条花围巾,清秀洋气,初中生。黑板报是个晴雨表,谁如果连续上几回黑板报,那一准是要有好事了,食堂,饲养场,保管,压面房,菜店,综合办公室,在这些地方工作,上大田出工的机会相对就少了很多,抬脚顺路的就能回到家里,做做家务也是顺手牵羊的事。
一个“支部研究决定”的,就将一个大家佩服或者厌烦的同类放在了一个心向往之而又不能企及的位置上。队长是老实人,五十岁的老发电工,只知道干活卖力气,啥事都是“你问指导员”,他在用实际行动兑现上级领导的交待:“支持指导员的工作!”。吴德庆习惯了一人说了算。
面对属下百十号女人,大大小小,胖胖瘦瘦,漂亮的,惹眼的,中不溜丢的,吴德庆整天与她们在一起摸爬滚打,起五更睡半夜,知疼护热,还看着她们那种每到周末就加倍渴盼的眼神,他开始动心了。十七十八火钻钻,二十七八钻出来火。吴德庆三十不到。吴德庆无法守身如玉。吴德庆有点疯了。更要命的是,吴德庆是这个先进集体——“娘子军连”的“党代表”!成为“党的人”,是多少人的追求和向往啊!
后来调查情况时,不少家属振振有词义愤填膺:他吴德庆就是党?他说啥就啥?他吃人家,睡人家,睡了这个睡那个,他太为所欲为了!他是指导员?他是无德性,是南霸天!她们不隐晦自己结伙,侦查,跟踪,瞭望,联络……的事实,她们说,我们就是看不惯,就是不愿意让外面上班的男人当龟孙子。
吴德庆被撤职,并被调离油建处,这样至少能避免或者减少与那些家在农场的受到心灵伤害的丈夫们见面的尴尬,以致发生纷争的可能性。吴德庆对此有过申辩,也有过要求:那件事,没有一个是我自己主动的;调走我我没意见,但不能在我的档案里装上处分文件;我不想破罐子破摔,让大家都没有脸面,特别是不想让领导没脸面!
应该说,对于吴德庆的处理是慎重的、谨慎的、宽容的,在那样一个年代,男女间有一点婚外情的蛛丝马迹,甚至多谈几次恋爱,都会被视为是一件关乎道德品质的大事。像吴德庆这样韩信乱点兵式的奸情,不但罕見而且耸人听闻。处领导的家属,大多都在农场里,而吴德庆恰又与这些领导的妻子最熟悉最亲近,领导回到家里要叫“小吴”,“小吴”也少不得要去就近聆听教诲、汇报工作,领导走了,“小吴”又少不得对其家属关心照顾。领导们不少是建国以前参加革命的,建国以后成家,妻子的年龄大多都比自己要小一二十岁,他们知道建立一个家庭的不容易,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自己不能没有家。几个领导在一定的会议上说,吴德庆同志是有工作魄力的,被人捉奸的事,不排除有人泄私愤、故意设置圈套的可能性,我们还是要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不能一棒子打死了事。如此说,是哑巴吃黄连的苦衷,还是佯装面子的掩耳盗铃,抑或就是为了吴德庆给予他们的足够的暗示?谁也不明就里。吴德庆的交代是有限的,克制的,他没有涉及到与任何一个领导妻子有染的情节。
现在,吴德庆是机械修理厂纪律检查科科长。如今的纪律检查只与经济交关,与人的品质作风几乎没啥挂葛了。
数日前偶见一面,往事依稀,只是不见了吴德庆年轻时的俊朗和“政治”,头戴一袭浓黑的假发,身体臃肿,喘着粗气。看来他早已改头革面与旧日割袍断义了。
问及孩子,他说,两个女儿都不在油田,一个在胶东,一个在北京,胶东的当了处长,北京的是个博士后,都没成家,玩儿呢,这社会,娘的个熊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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