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园林之于苏州,芦苇荡就是吸纳了沙家浜精魂的不老容颜,一切尽在不言中。
沙家浜是个以芦为发,以水为衣的素面伊人。她是乐府中的江南,六朝时的西洲,是长干与横塘的吴歌奶大的。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化作那一荡烟波渺淼的芦苇,大浴被都市的嘈杂栓塞了的心情。不用移花,不用接木,芦荡是筛,过滤奔波与忙碌,哪怕很短;沉淀喧哗与骚动,哪怕很轻。
骑水弄舟,把问——
是什么使偌大世界里的一片小小乡野,变成了家喻户晓、老幼皆知的一个名字,又是什么使南来北往的旅人循着那琅琅上口的戏曲唱腔,穿越古典与现代,痴迷地将记忆的根茎深扎在连绵不绝的时光芦荡中?在亦真亦幻的鼓乐喧天中,又有着怎样一颗时空“错乱”的“心”?
唐诗宋词浸染出来的软玉温香的古典江南,演绎出了战火硝烟中的一段现代的红色传奇。岁月的烟尘难道僅仅是梦境里那一场云遮雾障的舞台布景?
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我打江南走过,春水为马心作琴;我打江南走过,俗世浮生梦也沉。
阿庆嫂·赵燕侠
沙家浜首先是和一个女人的名字联系起来的。
戏文中的阿庆嫂,一个江南小女孩长成的农家少妇,不娇不媚,不愠不怒。芰荷一样的俊爽,深秋一样的干练,邻家嫂子一样的亲切。智勇直逼杨子荣、江竹筠;风神则活脱脱的一个江湖女子。一缕茶香,一嗓吆喝,一汪笑靥,一丝温情,佑护了荡中那十八位暂时折了翅的雄鹰,也呵护着戏文外饱受生活揉搓的男人们。
如姐如母,如星如月。你是一盏灯啊,一盏以茶水为油,印花蓝土布糊就的灯,照亮了几代人的心。
这样的女人,难道我没有在苏州或别的什么地方的街头遇见过她们,在李娜那高亢的白雪黑土里听见过她们,在文学的盛宴里馨享过她们?那哺育了一代诗人的大堰河,那献出百合花被子的新媳妇,那为山上红军送咸菜的大娘——她们的名字或叫英雄,或叫军嫂,或叫劳模,或叫母亲,或者她们就只有一个名字:女人,中国女人。质朴里的聪慧,柔弱里的果敢,谁说她们又只是女人?!
青春版的叫刘胡兰,老年版的叫双枪老太婆,民间版的叫翠花,神仙版的叫白素贞。
哦,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大起来了,亮起来了。
阿庆嫂其实就是那每一个柔弱而坚韧的女人,是每一个中国人心里一份不变的依靠。有了她们,平凡的人生里便有了一个个不平凡的传奇。
第一个赋予阿庆嫂舞台生命的,是赵燕侠。
能为60年代的北京市京剧团撑起一片天空的你,却无力在现实中给自己一个美丽的人生。舞台上的侠骨柔肠,只化作深夜无眠的一声叹息。
舞罢扇底杨柳风。
1964年夏。中南海。周末。作为第一个在台上把阿庆嫂演活了的女艺人,你怎会想到和刘少奇舞罢,一句在江青面前不经意地说出的话,竟将自己卷进了所谓的两个国家主席之争,不明不白的就成了政治权谋的一个无谓的牺牲品。自然随后你也就成了牛。成了鬼。成了蛇。成了神。而惟独不能再是人!
舞台内外的阿庆嫂,不同的人生,相似的命运。
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虞山青青,芦荡沉沉,春月葬花魂。
惟那段悲烈与豪情交织的故事还在如苇絮般飘逝的光阴里翻飞流转。
汪曾祺·薛荣
好平和的一介书生,平和如春日朗照。受命改编也罢,心甘情愿也罢,汪曾祺,这位京派的最后一个传人,捉一支芦管笔,垒起“张生煮海”神话中的七星灶,煮革命样板戏,一把文艺的铜壶,倾倒出“沙迷”们瑰丽的想象。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的年代,《沙家浜》便成了一壶余香缭绕的碧螺春,带着江南特有的书香水香,汩汩地滋养着特殊年代人们枯涩皱折的心灵。
没有汪老,还会有京剧《沙家浜》,但我敢说不会有这么爽口的京剧《沙家浜》:桃花园式的民间想象收编了革命样板戏的激情高亢,阿庆嫂与郭建光、胡传魁、刁德一这经典的“一女三男”的角色模式,天然地搭建起一出好戏;再看胡传魁与刁德一这俩货:一个高来一个矮,一个胖来一个瘦,瘦的刁胖的蠢,其神韵似从京剧脸谱或动画片里描摹出来的。来自民间生活本身的情感和艺术元素赋予了《沙家浜》浓郁的地域色彩和民俗风情,自然淳朴中涌动着民间的智慧和欢乐。艺术与生命的和谐与美,宽容仁爱的汪老最无言的坚守。
一个老人与一出戏共同走过了两个时代,荣也?辱也?沉也?浮也?一蓑烟雨任平生。也许做一个坚守内心信念的文人太难:不为心役,不为形羁。高蹈与入世,安生与立命。我想请教先生——置身于各种欲望潮水中的我们,如何做一个心不乱跳,笔不栓塞的小小文人?!
在一个不断挑战传统和经典的时代,一个庸常而暧昧的时代,新世纪,小说《沙家浜》有着很酷的另类面容。
佛说,因果相成。薛荣,也许,也许你的名字是沙家浜人最不愿提起的一个,在你的戏说下,红色经典穿上了时尚的后现代的吊带衫,叫板一代人的记忆与温情:阿庆嫂不再智勇,成了风流成性的潘金莲,不会下蛋的母鸡;郭建光则窝囊胆小,与阿庆嫂不明不白;老胡,豪爽义气的抗日英雄,阿庆嫂的又一个情人。凤凰变母鸡,汉奸变英雄。戏说与经典,解构与革命,荣辱沉浮俱如芦荡风。
上帝无言,百鬼狰狞。
沙家浜,一半是人文,一半是风景;一头连着记忆,一头通向未来。她的文化母土不仅生养一种叫芦苇的江南感伤植物,还魔幻一种特异的经济繁殖能力:世界名牌“波司登”,“花花公子”,大闸蟹美食文化和红色经典旅游。这个巨大的七星灶,吸纳百川,吞吐千年,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交汇点上,书写着又一个传奇。
而这厢的芦苇荡老了,老得不栉不沐,披苇发垂水带。一只只载着吴歌而来的游船在时间的迷宫里穿行,划到那久远的年代里去了。
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一切又都是那么沸沸扬扬,动静之间有万种风情流淌。我知道,当我开始领略你的美,浸染了你的颜色时,就像慢慢适应了一种酒的浓度,习惯了一个人的味道,我,就该别你而去了!在另一片遥不可及的天地里,我该怎样想念你呢,你那青春的和不再青春的面庞和身影……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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