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几潮春雨落尽,郡城门外山青花欲燃。几位锦衣华冠的世家公子,鞍旁挂着弓箭美酒,沿春潮泼绿的玉桥河岸往山中而行。一马当先的那位丰神俊逸,眉宇间却又似乎藏着一点心事,正是郡守的少子董苏。
十年的光阴荏苒,他师从北衙禁军校尉,腰间所佩不再只是一柄短剑。然而清河郡政通人和,盗匪之事皆无,实在没有他的用武之处。
憋在府中烦闷,董苏便随着一群纨绔子弟游山玩水,日子虚度得久了,反而愈发觉得惘然。
不觉间,人马已过了玉桥。刚进山林就听见一阵鸟鸣啭喉。众人转头寻找,只见山道边一株盛开的二乔玉兰上,立着一只黄鹂。有人提议要比比抓鸟的本事。又有人说,射死不难,活捉才是本事。
董苏对打猎本无兴趣,只是那黄鹂肥硕可爱,他心念一动,想着捉回去送给小妹宠爱。他正动心,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惊呼——不知是谁行动莽撞,黄鹂受惊飞起,旋即又落在了一株槐树上。
林间不宜骑马代步,诸位公子纷纷下马追去。说来有趣,那树林里原本一片静谧,一旦脚步声响起,树冠和草丛居然全都抖动起来。各种山鸡野鸟扑簌簌地往天上飞逃,脚边和树枝上还有小兽乱窜,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该追哪一个好。
众人再顾不上那只黄鹂,各自捡着最感兴趣的猎物弯弓搭箭。只有董苏一人,始终追随着那抹黄色的飞影。
那黄鹂儿趁乱出了树林,一路且飞且住,时不时啄食一口树上的浆果,捕几条叶间的小虫,好一番悠然自得。董苏只觉得有趣,捕捉之心反倒淡了。
不知不觉间,起劲的捕猎声已经轻不可闻。地势走低,竟像是入了偏僻的山谷。猎户和柴匠开出的土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植物反倒葳蕤繁茂。又趟过几条山涧,前面的草地连成一片,还笼着一层柔柔的薄雾。
回到郡城以来,出入山中十余次,董苏却不记得还有这样一处所在。他回头不见来时路,只有那只黄鹂仍在雾中时隐时见,似乎指引着他继续向前。
董苏一边留意观察着树木的疏密以判别方向,一手折了根树枝敲打着脚前。柔软草丛中,不时可以看见游蛇惊去时激起的涟漪。忽然间,挥出的木棍打在了土中什么坚硬的東西上,震得虎口微微发麻。
他低头拨开草丛,只见湿润的黑土中半掩着一柄小小锈剑。
心弦一动,急忙俯身将剑从土中取出,抚去泥泞仔细端详,正是当年自己爱不释手的那一把。
当日一别,它就在这山中躺了十年。十年之后,竟还能有重逢之日……董苏不禁感叹着缘分的奇妙,旋即想起了另一桩旧事。
十年不见,那位紫衣少女如今也一定是亭亭玉立。他虽然从未向任何人谈起过她,然而十年前的巡兵是否搜过山,又是否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
想到这里,董苏心中一紧,发现黄鹂不见了。
空山寂静,没有振翅的声响。左右四方,又是一模一样的林海草泽。若不是天色尚早,简直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夜晚。惊愕之中,董苏反倒生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一直留到深夜,那个紫衣少女,是否还会擎一支灯笼,飘然来到自己面前?
他笑自己不合时宜的烂漫,然后找到一处山涧,沿着水流向前走去。
平坦的草地很快到了尽头,两侧的山体夹逼,形成一处狭窄峪口。一根粗壮的油麻血藤从高处跨过,垂下柔软的茑萝如门帘一般。偶有微风吹过,绿蔓分拂,远处居然透出一点点明亮的紫色。
董苏心旌一动,急忙撩开绿帘。眼前是不大的一处山岙,崖壁和地上披覆着厚厚的凤尾蕨和绒苔。二十来步之外,又是一架粗藤横架半空,藤蔓上紫花如云,瀑布一般垂落,几乎与地面相衔。
刚才瞥见的紫色,就正是这片花瀑了。
美景当前,董苏不由看得痴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花瀑边的青石上竟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位紫衣人,满头的乌发不簪不束,直直垂下逶迤于地。仅是背影就足以惊羡,真如谪仙一般。
难道正是当年的紫衣少女?董苏的心好一阵突跳,然而头脑中却还有一丝理智,诉说着另一种可能——
眼前的紫衣人虽然迤逦,然而看那背影站姿与身量,却显然是一位年轻男子。
难不成,当年是自己眼拙,在昏黑夜色中错将少年当成少女?又或者说,紫衣少女的确存在,与眼前的男子有些亲缘……
胸中欢喜与惊悸交杂,激起了重重矛盾的涟漪。董苏一时忘形,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那紫衣人听见响动,转身看了过来。董苏愕然发现,他手中竟然托着那只黄鹂,垂翅低首,显然已经死去。
刹那之间,董苏实在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何种滋味。
他一路追逐着这只鸟儿,却从未起过捕杀之心。倒是眼前这个紫衣人,能将生命扼杀于无声无息之间。他默默地打了一个寒噤,联想起十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如果眼前这位正是当年的紫衣……少年,那么自己的中毒,也许并非意外。
思及至此,董苏一手按住腰间长剑,向着紫衣人高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紫衣人看了一眼董苏腰间的配剑,反问道:“这个世上,哪有闯入者问起主人家名号的事情?难不成这就是世家公子的风范?”
他的声音平和温文,话语却暗藏讥讽,倒是比那些整天围绕在董苏身旁的纨绔子弟更有胆量。
董苏的眉角一阵抽搐:“你知道我是谁?”
紫衣人笑道:“清河郡守的少子,自负武艺在身,天天与城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子弟外出游猎。附近的山民有哪一个不认识的?”
这话是愈发地毒辣直白了,董苏被他说中软肋,内心又愧又恼,好一阵子才憋出一句“天下太平,又何妨歌舞升平”来。然而此话一出,连自己也厌恶起自己来。
那紫衣人听见了辩解,却把头抬起,看着高枝间隐约透出的天色,喃喃低语道:“恐怕……太平不了多久了。”
这是什么意思?
董苏心中一突,正欲追问。又见那紫衣人摇头道:“墨茗,送客。”
应着他的呼唤,花瀑里面忽然钻出一个八九岁的青衣少年,向着紫衣人应了一声,随即走到董苏面前做揖。
“请公子随我出去。”
主人家下了逐客令,董苏却仍意犹未尽。眼前这个青衣少年,倒是与当年那个紫衣少年的形容相若。他反复打量了几次,忍不住又问:“十年前,这附近是否有过一个穿着紫衣的小孩……”
话音未落,山岙之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紫色的花瓣吹得漫天飞扬。等到风声渐息,哪里还有紫衣人的踪影?空谷之中美景依旧,只是静静的,没有一丝生气。
在青衣少年墨茗的催促之下,董苏终于舍了山岙而去。二人沿来时的方向回返,墨茗年纪虽小,但对于山中形势颇为熟稔。如此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董苏忍不住问道:“你和你家主人,难不成都是仙人?”
墨茗脚步不停,却笑出声来:“奚真是我的师父,不是主人。我是个孤儿,家住郡城东郊。奚真教我医理医术,我则在山中寻找草药回到城里售卖,有时候连温饱都谈不上呢,又怎么可能是神仙。”
奚真,奚真,这就是紫衣人的名字了。
董苏默默将这两个字记在心中,嘴上却故意冷笑:“就你那位师父还会医术?你没有见他手里还捏着只死鸟吗?”
墨茗果然不服:“那不是师父的错。附近山谷多毒草、瘴疠,虽然不至于伤人性命,却对鸟兽有很大的伤害。平日里飞鸟都不会接近谷岙,一定是被你追逐得走投无路才会飞进来送死。”
这倒还是我的不是了?董苏哑然失笑:“你说你师父医术高明,那他又师承何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习的医术?”
“这个我哪里知道?!”墨茗回答得颇不情愿,“我母亲早逝,七年前父亲到郡城开设医馆,那时就已认识奚真。后来父亲在山中遇难,是奚真出钱雇人料理的后事。他又来医馆找我,那时我才五岁。”
看来这个少年身世可怜,或许应该找些机会施以援手。董苏在心中默默地打定了主意,却依旧不愿放过关于奚真的话题。
“他这么關心你,为何不搬来医馆与你同住?他不是医生吗?”
“师父性格孤僻,不喜与人交陪。况且山岙中有他悉心种植的草药,其中不乏误食可致人死命的大毒。他不放心,因此从未久离。”
毒草……毒药。当年让自己痛不欲生的毒剂,是否出自这片山岙?董苏还想要再问些什么,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林地已到尽头,斜阳的余晖在玉桥河上泛起点点鳞波。董苏怔怔地看着熟悉的景色,忽然有了些“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的感慨。
回到郡城后,董苏命人打听了有关墨茗的家世遭遇,的确句句真实。至于奚真,知道的人却甚少。只是听说,墨家医馆偶尔会有一位秘医,从不当面问诊,医治的病症也颇为有限。然而经手的顽疾,竟没有不药到病除的。
心中一面希望这位奚真并不是当年的紫衣少女,另一方面,董苏又难以遏制地对他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之后他又想要到山里会会此人,可是当日误入的那条小路,却无论如何都寻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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