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卢宅。
“怀璧道长,我们老爷又厥过去了!”卢管家慌张地跑进宅子东南角,专门拨给为卢老爷看病的怀璧道人的居所。
管家扶着门框喘着粗气,他口中的“怀璧道长”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经卷,把目光从书本移至管家身上。
“贫道换过药方之后,卢老爷近日不是已经大好了么。”怀璧道人皱眉。
“谁说不是!”卢管家愤声道,指甲恨不得在门框上划出印记,“还不是老爷新纳的八姨娘,明知道老爷身子刚好,就勾着老爷放纵。瞧她那个狐媚劲儿,到底是妓馆里出来的东西。老爷又对她正在兴头上,这不,前些日子保养的功夫都前功尽弃了。”
“罢了,既然如此,我这便随你去一遭吧。”怀璧道人叹息一声,他拿起药箱,与卢管家疾步去往卢老爷的住处。
怀璧道人到达卢老爷住处时,外间跪着一云鬓散乱且衣衫不整的女子,她嘤嘤的哭泣,情真意切又悦耳动听。
内室已经挤满人。卢老爷的夫人,一双儿女,还有一屋子偏房,以及主子们的下人,个个都在往床边挤。管家咳嗽一声。识相的小妾都往旁边让了让,好让怀璧道人能够穿过这堵脂粉墙。
怀璧道人对此视若无睹,只一心一意为口角流涎的卢老爷诊断病情。
不一会儿,他收了针,沉默半晌不语。
“敢问道长,我们老爷这究竟是怎么了?”最先出声的,不是卢夫人,反倒是生了唯一男丁的二姨娘。
“原本,按照我给的方子调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卢老爷不说恢复如初,至少看上去也能与常人无异。可现在身子尚亏损中却行房事,前段时间好不容易积聚的精血一散而空。”怀璧道人不住地摇头。
听怀璧道人语气之低沉,众人皆知卢老爷这关极是凶险。想到卢老爷身后各自的归宿,不由有人低声饮泣,很快,一众人被那人情绪所感染,俱都流下泪来。
众人默然泪流,唯有二姨娘扑倒床前,放声大哭:“老爷,您可不能死,您死了,我和大爷怎么办呀。夫人和大小姐非得生吃了我们娘俩不可。”
“管家,还不命人把这上不得高台盘的贱婢拖出去关起来。”一直沉默的卢夫人终于发话,管家得令,很快便派人将二姨娘架出内室。过了许久,窗边仍能隐隐传来二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二姨娘口中的“大爷”,卢老爷的独子,见此情状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不敢轻举妄动。
卢夫人眼中寒芒一一扫过,内室哭哭啼啼的莺燕们俱都噤声。卢夫人略带歉意地向怀璧道人微笑:“依道长高见,老爷此番,该当如何?”
怀璧道人沉声道:“还是依照老规矩,请夫人摒退众人,我为卢老爷施针。只是,”他环顾一下四周,面对人事不省的卢老爷,众人之中,有真心关切卢老爷安危的,有忧心自己前程的,也有暗自窃喜的……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这次,贫道亦不敢保证,卢老爷会安然醒来。”
【贰】
七日后,宛陵城外。
怀璧道人立于山坡之上。极目望去,远处那片白色,是卢老爷的送葬队伍。卢老爷死因着实教人羞于启齿,卢夫人做主,不等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做毕,头七之后即可下葬。
依稀可闻送葬队伍传来的吹打之声,曲调被风揉搓如此长的距离,递送至怀璧道人耳边,空余无限悲凉。卢老爷富贵一世,后事却如此潦草。不仅如此,在他身后卢夫人与二姨娘的争产风波,已经成为宛陵城家家户户的饭后谈资。
一个仗着自己是正室,一个仗着自己为卢家诞下唯一的继承人,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半步,争着往县衙送礼。怕是县令裁决之前,卢老爷辛苦一世攒下的这份家业先得给二人败去一多半。想到这里,怀璧道人唇边绽开微笑。
山坡之上,除了怀璧道人,还另有其人。这是一位身着素色布裙,却难掩绰约风姿的女子。
“芳嫣姑娘,这是事成之后的五百两银子,我把它换成了银票,方便随身携带。姑娘数数。”怀璧道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芳嫣。
“不必数了。”芳嫣把锦囊塞入袖中,连打开看一眼都没有。
这位容色绮艳的芳嫣姑娘,正是今日出殡的卢老爷,那本应“殉情而逝”的八姨娘,“夫人命人将我丢进枯井时,我真当自己必死无疑,没承想道长是守信之人。果然世外高士,与凡间的臭男人不相同。”
那日,怀璧道人纵然妙手仍无力回春,卢老爷在醒来不久后,极度痛苦地死去。卢夫人大怒,命人将使得卢老爷身死的芳嫣丢进一口废弃的井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迅疾,芳嫣连反抗之机也难寻得。她手足俱伤,几乎痛死,唯有头脑因为疼痛保持清醒。她看着日色从井壁一寸一寸上移,天暗后,月色垂怜,轻柔地笼绕着她,她终于死心,阖目静待死去。
怀璧道人便是这时跃入井中将她救起的。他先是致歉,白日卢宅人来人往,他没有时机救她。怀璧道人将她送到一座客栈中,请了人来服侍她。他用了一种奇异的药,不过七日,芳嫣手足上的伤俱已痊愈,甚至行动比往日还要灵便。
“筹谋之初,贫道便已承诺,必保姑娘周全。姑娘如今已经销去贱籍,回复良民身份。姑娘带着这些银两这便回乡投靠亲人吧。”怀璧道人正色道。
“这是自然,风尘堆里打滚,还不曾想到有从良一日。虽说这之前跟了卢老爷那个畜生,总归是值得的。”提及卢老爷,她刚刚下葬的夫君,芳嫣厌嫌难当,“临行前,我有句话想问道长。”
“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芳嫣瞧着眼前的怀璧道人,他是这样好看,比她从前见过的男子都要俊秀,他有一种出离尘世的超逸之态,也正是这份超逸,才会让芳嫣甘心放弃日进斗金的花魁生活,冒着殒命的风险,助他完成这个计划:“道长究竟与卢老爷有何恩怨,需布这样大一个局对付他?”
怀璧道人如实以告:“血海深仇。”
芳嫣浅笑:“那么,恭喜道长大仇得报。”
【叁】
送别芳嫣,怀璧道人策马回城。
来到宛陵之后,他直接去到卢宅为卢老爷治病,镇日蜗居一隅,静候召唤,并没有出府来市集上逛逛。此刻,他从卢宅领到不菲薪金,也除掉差事,终于能有余暇。
宛陵一如旧时,宁谧,欣荣。此地百姓好口食之欲,临街店铺多是贩售吃食。百姓出门一趟,不管是办什么事,临了总会拎一点零嘴回去。除却饮食,宛陵也有上好的文房四宝,尤其是纸,闻名天下。贩售文房四宝的店铺夹在吃食店铺之间,一间间铺排开去。世俗的气息中透露出一点清雅的底色来,倒是相得益彰。
怀璧道人在城中转了两圈,买了一点栗子糕,他最终去往城西一处民居。城南是富人集聚之地,城西住着的,多是小康之家,也有一些贫户。
怀璧道人立在马上,寂然无语。他面前的这户人家,匾上的“季宅”二字早已金漆斑落,暗生蛛网。木门上的桃符也陈旧得很。院墙并不高,几竿竹子伸出墙来,给土色的小院平添一段生机。
他下马,缓缓走近,轻轻叩门。
秋风起,风中有丝缕凉意飘散。手上提着的栗子糕,微微的烫隔着油纸,奋力传递一点暖意到他手上。
过了好一时,一位妇人装束的女子开门。
这妇人衣着朴素,鬓间一支银钗,再无别的装饰。她素面朝天,容色远逊芳嫣,但她五官之间自有一股平宁之气,这份气度使她虽不耀眼,却舒服耐看。
今上笃信道教,上行下效,她见来人一副道士打扮,神色愈加肃敬,欠声道:“这位道长,对不住,妾身方才在内室,叩门声听得不真切。”见他并无怒色,妇人方道:“不知道长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你竟认不出我了吗?”怀璧道人问他。
“妾身一介女流,缘何会认识道长?”妇人不解。
她镇日在家不过操持琐事,纺织刺绣以为生计,除了去绣铺交货,极少出门交际。她也并无亲眷走动。仿佛遁形一般孤身过活。她不信命,也从不去佛寺道观。所以,她真的想不起来,何曾与身份尊贵的道人是旧识。
“槿颜,”怀璧道人悲声道,“我是阿显。”她已经全然不识得他了。“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悲戚,竟如此锥心。
“什么?”妇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阿显!”他竟是她曾朝思暮想,复又强令自己忘怀的情郎。反应过来后,妇人赶忙将他一把拉进院内,“快,进来说话。”她谨慎地瞟瞟四周,确定无人注意,方才安心闭户。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坐定后,他坐在客座,问她。
槿颜背对他,倒了一杯茶,却又觉得寒酸,便未递给怀璧道人。
她苦笑道:“哪有什么好不好呢,不过捱一日是一日。我现在是父母夫君俱已亡故的孀妇,季易氏。”
当年,他逃离宛陵后,槿颜苦等他三载,后被家人强迫嫁与季姓书生。季姓书生进京赶考途中不慎溺水,生离死别的巨创之下,槿颜腹中骨肉流产。婆家当她克夫,虽未休弃从此也不再管她,娘家父母亡故后大嫂做主,她与大嫂关系不好,她也不好回娘家。思来想去,她也只能住在这方父母昔年给她陪嫁的院落之中,遣散仆从,艰难度日。
“是我误了你,槿颜。”他握住她因为操持生计不复细滑的双手。他从世外神山返回人间,除了还报深仇,余者便是想再握一次这双手,“如今,阿显回来了。”
只是时过境迁,他已不再是翩翩少年,她亦早非深闺淑女。他眼中的星辰一颗一颗熄灭,她唇角的天真也一厘一厘弥散。
隔日清晨,怀璧道人在桌上留下一沓银票,悄声步出客房。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院门的门闩,便听见槿颜的声音:“你要走?”
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行动是不会被槿颜这样一个弱女子所觉察的。唯一的解释,是她一早料到自己会离开。
槿颜缓步走近怀璧道人:“你又要走。”
“是。”
她抚摸着他袖口的纹饰,那纹饰状若祥云,样式精美,意韵清远,绝非凡品。纵然是她这般拥有家传刺绣秘技之人,也不敢妄言可以绣出一模一样的纹饰来:“经年未见,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我只是,知道你会伤心。可我害怕,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放过他的袖口,她想找点什么东西分神,可这院落就是如此狭小,无法,她唯有凝视着绣鞋尖端的那朵兰花,“卢老爷的死,不足以平息你的恨?”
“他是始作俑者,但除了他,另一个人,与我薄氏一族亦是仇深如海。”怀璧道人思及此处,双手握紧,指节发出脆响。
他说的这些,槿颜都懂。但懂是一回事,能安然接受这些,又是另一回事。
十载长别。他费了极大的代价,好不容易才折返人间,却只能在她眼前停留一日光阴。自此之后,再无相见之期。
“你走吧。”槿颜将早已准备好的干粮丢到他怀里,“上一次,你说要学艺报仇,一走就是十年。我没有等到你回来,被家人另立婚约,胡乱许配他人。”凝视着他浸没入黑暗中的脸,她的声音微微发抖,语气却无比坚定:“这一次,我依旧会等你。”
“明知我不会再来。你又何必如此。”怀璧道人的语气变得急切。槿颜不过二十余岁,虽然孀妇的身份不好听,也不是没有再结良缘的际遇。可她这般,明显是自断后路,决意孤苦终身。
“任凭岁月欺凌,我自甘之如饴。”槿颜唇边绽出绝美微笑。
【肆】
宛陵东南三百里,有一繁荣城池,临洲。临洲濒海,海产丰盈,市贸繁华,朝廷在此特设市舶监,以通外国商贸。
临洲之名,源自数百年前,昔时此处不过是一小小渔村,据传,有人曾见世外神山岚洲飞升至此,一时聚者甚众,连朝廷也遣人来此探察。一些人滞留在此,期待岚洲重返,久而久之,聚之成镇,朝代更迭后,此处又被设县。因岚洲曾驾临,故名临洲。
怀璧道人快马抵达临洲城外积翠山上的松风观时,观主潜安道长已率观中老少敬候多时。
“怀璧师叔一路辛苦。”松风观建观已逾百年,作为临洲城名气最盛的道观,潜安道长深受本地信徒尊崇,地位超然。此刻,对着年岁小他过半的怀璧道人,他却神色恭敬,谨守辈分。
“不过是大师兄昔日指点过你几句,贫道当不起你这声‘师叔。”怀璧道人将马鞭丢给一旁的小道士,问道:“贫道所托之事,都安排妥当了么?”
怀璧道人的大师兄曾奉师命下山,路过此地时,见无父无母的潜安备受欺凌,便传授他些微拳脚功夫护身。潜安后来入了道门,修得道术,设法与世外的恩人取得联系。怀璧道人的师兄见潜安心诚,便捡着一些不紧要的道家奥义传授。一来二去,潜安便成了怀璧道人师门的凡间弟子,只是不在名录之上。
潜安道长引着怀璧道人到一旁的僻静处,方低声道:“上月收到师父信后,潜安便将一切铺排妥当,估摸着师叔也就是这几日到,昨日我已派道童去城中各大户人家下帖,请于三日后前来松风观,我将与师叔一同登坛论经。”
怀璧道人微微点头:“你做的很好。这份恩情我会记着。”
“哪里敢让师叔承我的情,这不过是潜安的本分。”潜安道长连忙摆手,“师叔起居之所已经备好,还请师叔前往一观,不合心意之处我再命人一一改换。”说罢,潜安道长躬身将怀璧道人迎入松风观。
到了登坛论经的日子,怀璧道人一改平日朴素,身着潜安道长遣人送来的锦绣道服。
怀璧道人素日所着,皆是天衣。天衣轻若虚无,不显华贵,却有无尽乾坤蕴于其间。但凡人是不识得它的妙处的,凡人眼中,光华锦灿者为宝,稀有者为宝,明知不可得却仍百般手段占据者为宝。
怀璧道人褪去天衣,着上凡间服饰,他能感知到它从蚕蛹到绣娘手中的每一道工序,其间的欢喜辛悲,他俱已知悉,这道服因此显得无比沉重。
与大户人家打过无数交道的潜安道长立于坛上,仙风道骨之余,眉眼神韵中不可避免的沾染了丝丝烟火气。而怀璧道人身着锦绣制成的道服,却好似一个翩然独立的佳公子。
一个眸中并无半分热意的、隔绝在尘世喧嚣之外的佳公子。
在场听经之人,皆是余暇无处打发的女眷,潜安道长已是见惯了的,年青英俊的怀璧道人却是初次得见。初见怀璧道人,便有人情不自禁的小声“呀”了一声。怀璧道人目力甚好,瞧见那人是谁,便对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有如青阳穿过乌云,带来无尽暖意。坛下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仿佛蜂群一般,纷纷用绣帕掩住嘴,小声而兴奋地交谈着。
怀璧道人故作不知,只一心一意跟潜安交流道法。
论经隔日,怀璧道人正在练字,道童在屋外恭声道:“知府大人的公子在观主处等师叔祖亲至。”
昨日论经,临洲知府的掌珠赫然在场,怀璧道人便是对她微笑。
怀璧道人放下手中狼毫,对道童道:“前面引路。”他背于身后的广袖之中,双手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如此顺利,且如此之快。只是走到现今这一步,他已经无法回头。再者,他所剩时间也非常有限。
行至潜安道长待客之所,怀璧道人心绪已然平复。
潜安道长连忙起身,招呼怀璧道人上座,他立在一旁介绍:“这位是潜安的师叔,道号怀璧,本门师祖最后一名入室弟子。年轻有为,道法精深,远出潜安之上。”
“道长安好。”知府公子向怀璧道人行了一礼,怀璧道人冷眼瞧去,他于规矩礼仪上,比之从前有所长进,然而那股带着戾意的耿直之气,依旧如是。
潜安道长又含笑介绍道:“这位是咱们临洲郭知府家的公子,单名一个‘逸字。”
“郭公子好。”怀璧道人亦行礼道。他如今一举一动皆仙风道骨,意态天成。果然,郭逸看见自己,并未有任何异状。
“道长可以称呼我‘鲲程,这是我的字。”
这样俗气的字,不用说,决计是他那俗不可耐的父亲所起。怀璧道人心中冷笑,面上温和道:“不知郭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郭逸嘴角含笑,眉间却有一丝不耐,想是受人所托,不得不忠人之事,“家父欣闻道长道法高深,故而让我前来,请您移贵步下山至府中,为他讲经一段时日。”
怀璧道人看向潜安道长,潜安道长心领神会,抚须笑道:“师叔不正说松风观里待闷了吗,不妨随郭公子进城。郭大人尊崇道法,必会敬待师叔。”
郭逸忙道:“鲲程承诺,道长驾临郭府,自然视为上宾,满府敬尊。”
“传播道法智慧是我道门中人己任,难得郭大人爱重,却之便是贫道不知礼数了。”怀璧道人面作思索状,过了一会儿,他含笑道:“既是如此,还请郭公子少待,怀璧自去收拾一番。”言罢,怀璧道人回到松风观中他的居所。他有很重要的东西放在居所之中,方才出门时偶有失神,险些忘在此处。
怀璧道人去到观外时,郭逸已在马车之外等候。他在跟小厮低声说话,皱着眉,神情有些端肃。郭府的车驾,永远如此豪奢,恨不得堆金砌玉以示富贵。怀璧道人耳力好,听见郭逸是在跟小厮讨论他妹妹绝食的事情。他那个妹妹,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娇纵性子,此番也不知因为何故。
郭逸脾气算不上好,幼年更是宛陵一霸,可他待自己妹妹极好。昔年他们一群公子哥儿去庙里参神,一众人都是驾马,唯有郭逸乘马车,被人笑话了一路。结果到了庙里,马车里除了郭逸,还有他带着帷帽的妹妹。冒着被父亲施以家法,兼被母亲指着鼻子数落的风险,他仍将妹妹带出,只因为妹妹说,想亲手折一枝庙中的桃花插瓶。
此刻,郭逸逆着光站在马车边,似乎仍是那个等候妹妹折枝归来的少年郎。
【伍】
前去临洲城的马车上,郭逸陪怀璧道人同乘。郭逸是骑马来的,他的骑术甚好。只是出于礼数,这才命小厮牵着马尾随其后,自己钻进马车。
山路险峻,马车缓缓前行,怀璧道人团膝阖目,作冥想状。郭逸不作声,只盯着怀璧道人的脸看。
怀璧道人感知到郭逸的目光,睁开双目,面带不解。
车厢之内略显尴尬,郭逸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望道长莫怪,我只是觉得您的面相与我一故人略有相似之处。这才多瞧了两眼。若有失礼之处,鲲程向您陪个不是。”
“无碍。只是郭公子说我与您故人面相仿佛?”怀璧道人听见郭逸这话,心内微颤。
郭逸道:“若细究起来,也只是容貌上有一些仿佛,论气韵神质,一千个他也不及道长您一个指头。”
怀璧道人道:“郭公子过奖。不知您那位故人,现在何处,贫道可有缘得见?”
郭逸略显迟疑:“不瞒道长,多年之前我那位故人家中曾发生一些变故,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怅然,“其实,那些变故说起来还与我……罢了,还是不见的好。”
“人与人的缘法玄妙无匹,不执妄,方有大收获。这是怀璧的一点浅见。但推己及人,那位故人能被郭公子放在心内惦念,纵使相隔万里,亦必会感怀。”
“道长所言甚是,鲲程受教了。”郭逸究竟是成长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又变回刚刚重逢时的知府公子,神色平和,带着一点不自觉的矜傲,又带着一点仍不甚熟练的平易近人。
怀璧道人重新阖目,车厢内再次恢复静寂。他心内有些许安然,又有一点悲凉之感。时移世易,昔日故人各有各的际遇,皆不识得在世外神山中受道法浸润良久的自己。
这正好。
“轰隆”,马车忽然爆发一阵响动,下一个瞬间,马车失去平衡,向一边倒去,怀璧道人反应极快,在马车倒下之前便捏了法诀破车而出。出了马车,他凌空而逝,原来是马发了疯。方才那声巨响,便是发狂的马将车夫甩到路上发出的。此处位于山腰,山路极是狭窄,马的两只前蹄胡乱踢了几脚后,忽然朝山路外侧的悬崖奔去。
一切之发生在瞬息之间,怀璧道人来不及细想,又重新进入马车。车内的郭逸已经昏迷,头上有血迹,大约是不慎撞到车厢内的某处硬物。怀璧将郭逸搀扶起,还未等他跃出,马车已在狂马的带领之下,直直朝悬崖坠去。
仙人法诀自是凌虚御空不在话下,但带着凡人腾云驾雾,便如负山在背,沉重无比。怀璧道人若舍了郭逸,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怀璧道人不能这么做。
他的脑中并无任何关于复仇的念头,他只是想到郭逸方才那一瞬的怅然,郭逸对过往的追缅,以及对怀璧道人的思忆,这些,使怀璧道人无法放任他身临险境。他一咬牙,将郭逸平放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的身体,生生承受骤然坠地的剧痛。
纵有法诀护身,他仍是感觉心脉一震。这是十年来,拜入仙门后,他头一遭受伤。
【陆】
怀璧道人醒时,已经身在知府府邸。郭逸那个牵马的小厮,彼时倒是发挥了一点作用。变故发生后,小厮当机立断骑马回府叫人前来寻找郭逸与怀璧道人。
待郭府一众人在山崖之下找到二人时,郭逸躺倒在怀璧道人怀中,除了额间的一点伤致使暂时昏迷,旁的倒是无碍,怀璧道人却生生坠地,马车上炸裂的碎屑纷纷扎进他的后背,带来凌怖伤痕。
怀璧道人醒时已经是暮晚,郭知府一家正在用晚膳。郭逸弃了碗筷奔来。郭逸也负伤了,额间缠着一圈棉布。郭逸直接跪倒在怀璧道人床前:“昨日之事,鲲程俱已听仆从禀告。道长本已脱险,却为救我再涉险地,更是一身伤痕无数。若无道长,鲲程必入死境。此等大恩,鲲程唯有叩首以报。”言罢,郭逸不顾头上有伤,脆生生磕了三个响头。叩完头,他额间的棉布上洇出浅浅的一小块红。
怀璧道人久未进食,口干舌燥,哑声道:“郭公子不必如此。救死扶伤是我道门中人己任,不值当您如此大礼。”
郭逸苦笑:“道长还说不严重,让您伤成这般,鲲程不知该如何向潜安道长交待。”
怀璧道人见他情真意切,虽精神不济,也只得勉力宽慰道:“我说无碍便是无碍,潜安是我晚辈,难道还敢与我争执?郭公子,贫道并无怪你的意思。但若你着实说不过去,那便为我倒盏茶水,我着实有些渴了。”郭逸听他如此说,一个箭步蹿去桌边。
怀璧道人轻呷一口郭逸递来的温热茶水,暗忖道。不想竟昏睡一日一夜。怕是不仅此番受伤之故,前些日子舟车劳顿,心力交瘁,也都是前因。
隔日,怀璧道人敷上随身携带的药后,背上伤痕俱已结疤脱落。心口的沉闷之感也在运气之后逐渐消散。郭逸见怀璧道人已经痊愈,便说要带他在府邸中转一转,散散心,知府府邸也颇有几处可赞的景致。
一路遇见之人,皆对怀璧道人毕恭毕敬。身为仙家弟子,一路走来,怀璧道人倒也已经习惯这种排场。
行至后花园的桂花林,恰巧遇上迎面而来的郭知府,和他那比花还娇艳的小妾。郭逸面色顿时不豫。怀璧道人则不动声色地观察郭知府。
郭知府比之从前更丰硕,想必临洲的油水要比宛陵更为丰足。也亏得他钻营有道,出身、根基、才华,皆不如人,竟也熬到今天这品级。
见到怀璧道人,郭知府竟弃了小妾,快步来到怀璧道人身边。他含笑道:“道长今日可好些了?”
怀璧道人道:“承蒙大人关怀,贫道今日已经无恙。”
“如此之重的伤,不过日余便可痊愈。可见道长修为之高。”
“大人谬赞了。”怀璧道人依然不卑不亢。
“父亲,后花园今日过于熙攘,道长刚受过伤,孩儿这便送道长回房了。免得道长不慎见着什么不洁之物,反倒堵了心。”
郭知府颔首:“你好生服侍道长,不可有半点差池。”郭知府也知道这是郭逸不满他太过宠爱小妾,只是不敢明言。
怀璧道人施礼退去。
郭知府对他如此恭敬,他自是知道为何。今上醉心道法,原先的国师在看清今上的暴戾与反复后,借口“飞升”,遁离京城。目下,今上正全天下搜寻可继任国师之人,与他论道炼丹。在郭知府看来,怀璧道人虽然年轻,却丰神俊朗恍若谪仙,想必比一把老骨头的老道们更合今上心意。
怀璧道人面上寂定,内心轻哂,若不是偶然觑着这样一个良机,他也不会匆匆下山,沿途跑死数匹良驹。
之后的日子,住在知府府邸客院,怀璧道人镇日无事,郭逸伤好后,若是有暇,二人或可下一局棋。郭逸无暇,他也不喜这府中其他人的陪伴。郭知府侍姬颇多,他也尽量足不出户。着实沉闷之时,怀璧道人会在练完书法后,施点小法术将字纸化为白羽黑足的鸟儿,在空中振翅飞舞,聊以取乐。
等郭知府的奏章快马加鞭承到今上面前,今上见此奏章,正解自己燃眉之急,便速命钦差前来临洲对怀璧道人进行一番考校。钦差亲至,若怀璧道人之道法修为符合标准,则钦差将迎怀璧道人前往京城,由今上亲自裁决其是否可担国师之位。
半月有余,风尘仆仆的钦差终于抵达临洲,被郭知府迎入驿馆休歇。这位钦差是今上宠臣,他心知,今上在看到郭知府奏章上所言的“俊雅高士”之后,心内已经属定怀璧道人。伶俐如他,自然在考校怀璧道人之时刻意放宽了限制。
他原是想,怀璧道人这等年纪,纵使从出娘胎便开始精研道法,也高深不到哪儿去,不过是靠着一副赏心悦目的好皮囊罢了。然而事实出乎他的预料,他那点为讨今上欢心所涉猎的道家奥义,在怀璧道人这儿不过两三个来回,便黔驴技穷。
钦差这才对怀璧道人真正叹服起来,也相信随着怀璧道人入了今上的眼,郭知府的举荐之功是跑不了的。他自己,倒也能得些微末封赏。
皆大欢喜的事情,钦差对怀璧道人与郭知府越发和颜悦色。
【柒】
考校通过当晚,郭知府包下临洲城最豪奢的华阳楼,与钦差及怀璧道人在此欢宴。
郭知府久历官场,颇为识趣,今晨钦差前脚刚踏出驿馆,郭知府便命人送去数箱临洲“特产”。钦差见郭知府处事老道,又想着这事成了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弊处。钦差于是当即命人传话郭知府,事不宜迟,他已写好奏折,明日一早,便遣人回京启奏今上怀璧道人可堪大任。
怀璧道人虽是方外之人,不食荤腥,然而今日郭知府诚意颇足,连素酒都已备好,他也需给郭知府一个面子。反正,他只消做高士出尘之状,加之他不可小觑的前途,席间钦差与郭知府皆不敢十分难为他。
这边,怀璧道人冷定自持,不动声色。那厢郭知府与钦差倒是喝得很欢,不一会儿便互拍后背称兄道弟起来,谈话之间也撤去诸多屏障。及至最后,除了怀璧道人保持清醒,这二人皆已酩酊大醉。
出了华阳楼,郭逸却在。
晚间来时,郭知府本来是打算叫郭逸也来招待钦差的,只是又想到跟随钦差来临洲的那些人,也都是京中人士,保不准其中有哪位大人家出京历练的公子——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故而郭知府转念一想,便让郭逸亲去招待这些人。哪怕这些人里一个显赫身份之人也无,今日屈尊交结一份善缘,也是一项明智之举。
“跟随钦差大人前来的列位大人我都招待好了。天色仍早,便来这边看看,不想道长你们这边也已结束。”郭逸呼吸间起伏仍旧明显,他应当也才来不久。
怀璧道人审视了一番周围的情状,方微笑道:“看来郭公子今日是没有享受华阳楼珍馐的福分了。”
“这倒无妨。我也并不爱这些酒楼里的菜馔,比我家灶上的厨娘手艺差得远了。”郭逸轻笑道,“不过,这会儿钦差大人与家父都已醉倒。却是有点棘手呢。”为求低调,今日前来华阳楼,钦差与郭知府随身的侍从都不多。这会儿二人皆已醉倒,出于礼节,自然不可让钦差孤身回驿馆,毕竟驿馆中京中来人也醉得差不多了。
“依贫道看,不若这般,郭公子就劳你今夜辛苦,随钦差前去驿馆,受累照顾他一晚。待明日钦差醒来,您再回知府府邸。这般想必钦差大人必会感念,于令尊仕途也有助益。至于知府大人,您若信得过,正好我也要回府,这一路便由我看护知府大人。”
郭逸思索一会儿,目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点头道:“如此,就有劳道长照护家父了。”郭逸与侍从一道把钦差架回驿馆车驾之内。另一边,怀璧道人也搀扶着郭知府进入马车之内。
“郭公子。”
“道长还有事?”两架马车紧挨着,怀璧道人在这架马车说话,那架马车之中的郭逸毫不费力便可听见。
“你多保重。”
郭逸被怀璧道人这句略显突兀的告别语弄得有些奇怪:“哦……呵,道长也要路上当心。待鲲程明日回府,你我二人再下那局今日未竟之棋。”
怀璧道人沉默了一时,复又轻声言道:“起驾罢。”这句话,是对车夫说的。
行至半道,怀璧道人冷眼确信郭知府已是烂醉如泥。他捏了法诀,悄声念了一串咒文,随后他对车夫道:“去城北青天塔。”俨然是郭知府带着醉态的声音。
这是一种简单的拟声之术,狐媚一道用它来蛊惑人心,仙侠使用此术,多是野外露宿时拟狮虎之声,喝退欲寻衅的猛兽。怀璧道人也是初次对凡人使用此术,不知效果如何。
许是饱受郭知府淫威,车夫并未有半分讶异之举。车夫低声应“是”后,在下一个路口处调转车头,马车朝北奔去。
郭知府上任临洲知府之初,便自诩“百姓青天”。这座青天塔,是他暗中指使城中一些富户集资为他所建。出资者减赋,拒出资者重税,满城富户自是无一敢拒。青天塔全名“青天知府郭盛功德塔”,塔身六层八角,高约七丈,每层都请名师绘上郭知府在临洲任上的累累“功绩”。青天塔白日供人观瞻,夜间闭塔。
“大人,青天塔到了。”车夫的话传进车厢时,怀璧道人感到些微的晕眩。
路程比他想象的稍短。他从知府府邸探看青天塔时,直觉这两地之间相隔重重屋宇,犹如海水两端,难以接近。可真正抵临此地,却是如此迅疾。目力如他,竟也有失手的时候。又或许,他只是在心中暗自扩大两地之间的距离,好让自己对预期更悲观些许,当真实境遇降临,他的回击才能更加游刃有余。
怀璧道人深呼吸了一下。他掀开车帘,趁车夫不注意,一个手刀将其劈晕。
他从袖中掏出一叠符纸,将其向空中撒去。符纸在空中化为点点萤芒,向周围扩散。除了怀璧道人所在的这架马车,塔前广场,塔后树林,六重塔身,俱已被萤芒映照。不一会儿,萤芒全部折返,又重新聚为符纸,轻轻飘到怀璧道人手中。
这是探察凡人气息的咒术,若是遇见人类,萤芒便会由碧转赤。方才所有萤芒折返时皆仍是碧色,怀璧这才确信此处并无他人。
怀璧道人携着郭知府,推开青天塔底层的大门,沿着昏灯下的幽暗楼梯缓缓上行。郭知府甚重,酒醉也使得他脚下无半分气力,饶是怀璧道人内力浑厚,携之登上青天塔顶层第六重时,也觉疲累非常。
怀璧道人将郭知府扔到地上,喂他特制的醒酒丸药。迎着夜风,郭知府悠悠醒转。
凭着那盏风中摇晃的灯笼,头昏脑胀的郭知府无法辨清眼前的情状,他只能勉强识得距他不过数尺的怀璧道人。
郭知府疑惑地问怀璧道人:“道长,这是哪儿?”
“青天塔。”
冷风使郭知府打起寒颤:“我怎么会在这儿?”
“是我吩咐的。”
“这更深露重的,”郭知府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睛,“道长要是想观塔,明天白日我陪道长来。”
“不,这个时辰就很好。”
郭知府不愧是官场中沉浮过的人物,怀璧道人不同往时的三言两语,便让他心生警意:“道长这话何解?”
“郭盛,你可知我俗家名姓?”怀璧道人问道。天时,地利,人和,是摊牌的时候了。
“敢问道长高名。”郭知府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四周摸索,慢慢凭着栏杆站立起来。他的踉跄,越发显现出怀璧道人清姿挺峻。
怀璧道人一字一顿:“薄显,十年前,宛陵薄家唯一逃出灭门惨案的薄显。”
是你!”郭知府原本一半清醒一半混沌的神志,霎时清明无比。
“是我。”怀璧道人轻笑,月辉之下,他的笑颜诡谲似魅。
【捌】
是他。
遥想从前,他还只是宛陵城中薄家那少年高才的公子,薄显。
十五岁中举让他一战成名,家中访客络绎不绝,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城中有适龄女儿的大户人家遣来的媒婆。他避之不及,每次只与同窗观花走马,吟诗作对,好不逍遥。
薄父见他这般,既欣慰,又无可奈何。欣慰的是他天纵英才,有如文曲星下凡。无可奈何的是薄显一心考取功名,不愿承继家业。眼见自己一日一日老去,薄显作为第七代传人,却全然不愿修习仙籍,直说那是旁门左道。
神仙宝卷,薄家仙籍。
薄家先祖曾救下一位因为收伏妖邪而身受重伤的仙人,薄家先祖虽然家贫,却穷极力量为素不相识的仙人治伤。仙人伤好后,感念其高义,于是将一本满载术法的宝卷赠予薄家先祖,并传授修炼之法。
仙籍中有隐身、腾云、延年益寿等诸多修仙者求而不得之术,凡人若是能得其中一样,便可非同凡响。而修炼仙籍中的术法,也成为纪念仙人恩惠与先祖高义的方式,每代薄家传人皆是如此。
到薄显这一代,竟有断绝的可能,这让薄父愁白了头。
薄显不屑一顾的仙籍,却被他人觊觎不已。这他人,便是与薄家毗邻的,宛陵城中又一富户,卢坤。
原先卢坤与薄家虽不交好,却也客客气气。直到卢坤想让自己目不识丁且脾性不佳的女儿嫁给仕途一片光明的薄显未果后,两家关系便冷了下来。
卢坤自是觉得自家女儿千好万好,为给女儿出气,他费大气力买通薄家一个积年的下人,知道了薄家许多秘辛。其中一条,便是被薄显不注意嚷嚷出来的,仙籍。
今上醉心道术是黄口小儿皆知的事情,卢坤心想,若是奉上这样一本宝书,卢家自此便可兴旺发达。
但单凭一己之力,难以取得仙籍。卢坤想到郭县令。
这个曾经的穷书生,庶吉士考试后被派到荒凉地界任县令,几经周折才来到宛陵,却再也没有晋升。眼瞧又快到三年一考核的时间,卢坤的话正是瞌睡碰着枕头,郭县令欣然同意。于是他将薄父宣到衙门,威逼利诱了一番。
薄父虽然庸懦,然而涉及先祖,却是不让毫分。卢坤与郭县令几次索要仙籍未果,恼羞成怒的郭县令罗织一个“妖术惑人”的罪名,将薄家一众人尽皆下狱。
除外出悄悄探看将来妻子槿颜的薄显,被薄父要求随身携带仙籍的薄显。
郭县令放出风声,薄显献出仙籍,他便饶过薄家,不然薄家满门皆要秋后问斩。
薄显买通狱卒,去往牢中,与父亲一番长谈。
这个薄显眼中守成有余锐气不足的男人,秉承先祖遗愿与自己的本心,头一次说了“不”。他嘱咐薄显,若是皇室得到仙籍,无异于将万民置于水火。基于此,纵然家破人亡,薄父犹不为悔。
终究,伤心欲绝的薄显没能如郭县令与卢坤所愿。
薄家惨案之后,在槿颜的帮助下,薄显离开宛陵,去往仙人修行的世外神山。仙人在赠予仙籍时曾留下话,若是薄家后人有难,可前去寻他。薄氏一族的血脉中,已被他种下可以寻得通往世外神山之径的仙引。
薄显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仙人,并拜仙人为师。仙人在知悉薄家惨剧之后,亦颇多叹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出于歉意,仙人对薄显甚为关切,一身修为俱传授与他。薄显潜心修习道术,他以“怀璧”二字为道号,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忘怀家仇。
【玖】
“你竟未死!”当年,还是宛陵县令的郭知府,在与卢坤瓜分薄家产业之余,放心不下逃至远地的薄显,派去许多人手截杀,不想竟还是给他逃掉。
不久之前,卢坤的死讯传来,郭知府并没有当回事。他甚至暗自庆幸,卢坤已死,当年行止除他之外再也无人知晓。时间一寸一寸蚕食了他的警惕。他早已忘记曾有一个名叫薄显的,双目赤红的少年。
他没有想到,自己亲自遣人迎进府邸的世外高士,竟是来索他性命的。
月光下,怀璧道人从怀中掏出一本散发着淡淡光晕的薄册:“这个,就是当年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那簿册似有灵魂,伴随月光照耀,它的光晕愈亮,仿佛它是吞吐了月光,转化到自身。很快,它便亮得如同一颗微小的月亮。
怀璧道人将簿册平放至两手之间,双手迅速变化手势,簿册却飘在空中不曾坠落。待怀璧道人数个手势变幻完成,簿册在空中微微晃动,随后,光芒从两端扩散至怀璧道人两掌之上,并缓缓浸没掌中。簿册的光晕不久又恢复成淡光。
“它可每日汲取一次日月灵华,并可自行转换,凡人得到这灵华,可增进功力,或是延绵寿岁。而这,还仅是它最微浅的力量。”
“这是……薄家世代相传的仙籍!”郭知府惊呼。他虽从未见过仙籍的样子,见此奇异之景,却也瞬间猜出答案。
郭知府曾无数次想,若是当年得到这本仙籍,呈交今上,他绝不止如今这个品级,而是早在京官中谋得一席之地,累迁高位也并非不可能。每想一次,他也就更恨薄家与薄显一重。
“你既如此渴盼,我便将它送你。”怀璧道人将册子扔到郭知府面前。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郭知府不敢置信。当年,他以薄家四十一口人为代价,都没能得到的仙籍,此番怀璧道人竟说给就给。
怀璧道人玩味地笑笑:“你不想要么?”
虽然不知怀璧道人究竟打什么主意,但这“失而复得”的仙籍对郭知府来说,是货真价实的青云之梯。他顾不得细思,弯腰伸出手去。
怀璧道人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仙籍便飘离郭知府数尺之距。每当郭知府稍一靠近,仙籍便飘开他一段距离。如此数番,始终如是。
“你!”郭知府对怀璧道人怒目而视。他目光贪婪,声息粗鲁。
“能不能得到它,就凭你的本事了。”怀璧道人言罢,不再管他,纵身跃下青天塔。
青天塔下,怀璧道人掐车夫人中,唤醒车夫,问他:“好端端的,你怎么睡去了?”
“不是,是有人……”车夫的话,被怀璧道人手中一锭金子止住。
“也不知知府大人让我们待在车上,独自一人登上青天塔所为何事。”怀璧道人状若无意地说道。
车夫看看金子,再看看怀璧道人,又想着知府素日的悭吝,他思量了好一会儿,终是咬牙叹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大人这会儿能有什么要紧事,偏生一个人上了塔。”
怀璧道人与车夫皆抬头望去,青天塔顶层的栏杆边上,萦绕着一层缓慢流动的、淡淡的辉光。细辨之下,还能望见一个追寻辉光的庞大身影。
忽然,辉光跃出青天塔的栏杆,飞到无所凭依的空中。紧接着,那个肥硕身影也习惯性追寻着辉光,从栏杆之内一跃而出,怀抱住辉光。
“知……”车夫话音还未落下,这怀抱辉光的肥硕身影便重重落在地上。
无视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腥之气,怀璧道人走上前去,从郭知府迅速变冷变硬的手中抽出那本仙籍,归于自己怀中。
临洲知府酒醉登塔却不慎坠塔的第二日,钦差正自头痛,原本郭知府引荐的怀璧道人也不知所踪,此番竟是无功而返,回京还不知该如何应对今上的雷霆之怒。
然而,他刚出驿馆,便见到无数跪求他申冤做主的百姓。一张张状纸如雪花般飞到他面前,上面皆是郭知府这些年勾结上臣、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的罪证。
闲适的迎道钦差摇身一变,成了案牍劳形的断案青天。回京禀明今上后,不仅没有惩罚,还受到一番嘉奖。
今上裁定,郭知府死后无追谥,家产充公,其后人三代内不得入仕。有仙人托梦今上,言及潜安道长道法精微,可堪国师之位。今上将潜安道长迎入京城,论道品经,对其激赏不已,遂拜为国师。
【拾】
临洲当地县志有过记载,这一年,临州境内发生过两件大事。其一,是横征暴敛的郭知府酒醉坠塔。其二,便是郭知府身亡隔日,数百年前的神山岚洲再度出现。
天色昏黑,太阳神君仍在海之尽头安眠,在岚洲飞升至临洲海岸之前,怀璧道人早已在此等候。他曾拜师学艺的世外神山,正是传说中曾经造访临洲的岚洲。
怀璧道人第一次登上岚洲,是凭借仙人在薄氏血脉中种下的咒术,而这一次,他背离世间早已既定的秩序还报家仇,他不再是清心寡欲的修仙者,已经失去飞升踏上岚洲的资格。唯一能使他以凡人之躯返回岚洲的方式,便是岚洲之上的仙人扔下登云之梯,他需得顺着登云梯攀爬上去。
怀璧道人不单是为等岚洲。他还在焦急地等一个人。
天色微微擦亮,向海面远眺已可模糊辨识某个黑点之时,达达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怀璧道人所等之人终于驾马前来。
“阿显!”来人是早与怀璧道人诀别过的槿颜。
她的身旁有一只白羽黑足红喙的鸟儿。鸟儿见到怀璧道人,迅速飞至他的身边,降落在他肩头,接着化为一张写有墨字的白纸,书信背面,是用朱砂写下的符咒。
“幸好,你终于还是赶来。”怀璧道人微笑。
“中间遇到一场大雨,我见这鸟儿是字纸幻化,担心它被淋湿,所以耽搁行程。”槿颜甚为愧疚。
“是我唐突。临到最后,偏生念想传信说要再见你一面。”
“不唐突,你愿意再见我,我很欢喜。”言罢,槿颜翻身下马。大约是太过疲累,她下马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多亏怀璧道人眼疾手快,运气助她稳住身形。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槿颜。”怀璧道人望着那越来越迫近海岸的黑点,苦笑着叹了口气。
岚洲神山之内,仙人门下弟子多是仙灵,又或仙家后人,薄显是世外神山之中唯一的凡人。虽如此,薄显悟性极高,仙人曾言,若他潜心修炼,今生飞升之日可期。
可在复仇心切的薄显看来,纵使修习仙术,人力依旧微浅,唯有羽化飞升,得证大道,方才能够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修仙又岂是易事,饶他天资卓绝,待他如师父那般登临仙界,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神山岁月悠游无尽,尘世非也。待他的仇人都已轮回转世,散尽今生爱恨冤孽。他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都失去意义。
世外神山与人间素无关联,薄显拜入仙人门下,并保留人世记忆,已属难得。薄显折返人间,欲以仇人鲜血告慰先人,这将打乱人间原本的秩序,更是犯了修仙大忌。薄显为求仙人允他此行,已付出极为深重的代价。
这是一个近乎诅咒般的交换条件:待薄显此行目的达到,人世间关于“薄显”的一切印迹将被销去。同时他要用仙籍全部的力量,将一切恢复常态。
身为凡人的薄氏一族不再拥有仙籍。“薄显”之名,也将从爱人槿颜与旧识郭逸脑中销去,从薄氏家谱的名簿上销去,从他昔年题字的折扇与书画上销去……从此,这世间只剩世外神山之中的怀璧道人。
“这么说,我很快就会忘记你?”槿颜听完怀璧道人的话,沉静一会,终是忍不住问道。
“是,世人再无人记得我音容。包括你。”
“从此,你将在岚洲潜心修炼,直至成仙,是这样么?”槿颜又问。
“我将再不能踏出岚洲一步,直至飞升仙界。”怀璧道人转过头,不敢再看槿颜绝望的眼神。他凝视着海面,凝视着视界之内,越来越大的岚洲,山川形貌已可辨认,“其实,出不出岚洲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我即将成为没有过去之人。既然如此,不若抓紧修炼,倘若真能成仙,也算对得起师父对我一番苦心。”
“你辛苦半生,总算能有一个好的结局可以期待。”槿颜颊上有热泪滑落,“但一想到你我再没有旁人那般来世再结良缘的盟誓可约,心中仍有些许遗憾。”
怀璧道人掏出绢布,为槿颜拭泪,“我从世间消失之后,薄氏无子息传递,你的命运也会被改写,再与薄氏一族无关。我偷窥过天机,你将在韶龄嫁得一位如意郎君。一生顺意,夫妻恩爱,子孙满堂。我的离去能够让你有幸福美满的一生,我已经觉得足够。”
槿颜还想再说话,云雾缭绕的岚洲已经堪堪抵临海岸。矗立在海面之上约有百丈距离的神山岚洲极为壮阔,一眼望不见边域,山巅高耸直插云霄。立于平地的槿颜竟见山下有四条巨龙交叠身形,吞云吐雾,托举起这座神山。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怀璧,尘事已消,这便归来罢。”说完,云雾之中果真有一架登云之梯显影,正好垂至地面。
“珍重。”怀璧道人言罢,头也不回地朝登云之梯奔去。怀璧道人踏上登云之梯后,云雾迅速将其笼绕。
“阿显,这一世,我虽孤苦,却很开心能够遇见你。”槿颜伤心至极,痛苦地弯下身子。她并不知道,这轻不可闻的告别语,已被风声递送至怀璧道人耳畔。
在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之时,第一缕日光从极东地界传来,将岚洲最高处的峰岭照耀得庄严且瑰丽。四条巨龙发出震耳龙啸,岚洲追逐日光飞升而去。
槿颜忽然昏厥过去,她的身子渐渐消散成烟尘之状。很快,这团烟尘将在宛陵某处院落之中,重聚为养尊处优的深宅夫人。
此间种种,将是这位夫人醒后忘怀情节的虚空一梦。
【拾壹】
不知过去多少岁月,一日,一位樵夫到宛陵城外的昭亭山上砍柴时,路过一片坟地。
这片坟地属于一大户人家,这家族积德行善,颇具佳评,至今已传递数代而殷实不绝。族中之人尽皆长眠于此。族中嫡支,更是埋葬在依山傍水的佳处。
樵夫快要走出坟地时,忽觉一道光芒闪过。回首望去,那道光芒落到这家族某代家主与发妻合葬墓穴之前。光芒渐渐散去,从中竟显出一道人影。
只见那人白发白衣,清姿俊逸,背影却稍显落寞。
那人轻轻拨开墓碑上的衰草,言语轻不可闻。
忽的,松涛如啸,惊得樵夫掉了手上的柴刀,发出声响。樵夫慌忙捡起柴刀,再望去,坟前人影已杳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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