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皇冠出版社一举推出四本“新感官小说”,分别是陈雪《恶女书》、曾阳晴《裸体上班族》、纪大伟《感官世界》与洪凌《异端吸血鬼列传》。二十年过去了,她成为四人中唯一没走入学院体制任教,坚持以作家为职业(在台湾这就意味是无业)的创作者。自幼她便处于比同时代作家更为困窘的生活环境,挥之不去的经济压力及一身病痛下,还是交出了八部长篇小说集与三部短篇小说集的精彩成绩单。《恶女书》是陈雪第一本小说集,暗示了她未来小说创作的经纬度与关键词:女女、情欲、伤害、疯狂、梦境……《恶女书》仍有部分生涩的抒情笔法,到了中期陈雪的书写题材及叙述能力大为扩展,她笔下的黑道、酒家、街边小店等庶民生活场景与市井人物塑造,远非长期待在学院内的知识分子或评论家可以想象。她从不避讳通俗小说或罗曼史创作的故事框架,因为这位作者确实有本事在其中翻转出新貌——其间差异,当然不止表面的“同志”一端。
她的小说里恒常有一个大学毕业、专事小说创作、符合陈雪个人背景的角色,《恶魔的女儿》(2000)、《爱情酒店》(2002)、《桥上的孩子》(2004)、《陈春天》(2005)、《附魔者》(2009)等几部长篇小说集也都采用同样个性、地位、背景的主角。易言之,小说家宛如不断在用不同的“分身”,寻找与安顿自己的“身份”。陈雪的另一个身份是散文创作者,从《人妻日记》(2012)、《恋爱课》(2014)到《我们都是千疮百孔的恋人》(2016),对爱情、出柜、前女友、亲密关系等等反思,让这三本成了广受欢迎的“恋人们疗愈之书”,她与伴侣“早餐人”更成为同志圈乃至台湾文学圈无人不知、屡被提及的佳偶。这些小说书写的“副业”,让陈雪拥有许多从来不接触严肃文学的读者,以及更甚于以往的媒体曝光。她笔下的创作过早被贴上“私小说”标签,成了窥淫癖及索隐派读者的心头好。但这样的理解方式其实小看了陈雪,也不当压缩了对其小说的诠释空间。
沿着上述脉络阅读陈雪最新短篇小说《歧路花园》,当可发现与前一部长篇《摩天大楼》(2015)一样以全知观点来调度角色,女主角也同样是在困顿生命中尝试寻找救赎。这次没有出道作《恶女书》的酷儿妖言,也没有20年后《摩天大楼》的解谜推理。而是将以小说创作为业的主角“小尹”与大她17岁的学者“大叔”间情感纠葛为线索,在处处奇花异草的歧路花园内,打造一座思辨“爱与伤害”的故事迷宫。是思辨而非思辩,乃因辩论只是方法,不是目的。小说中也不去仲裁大叔与小尹挚友、同为小说家的“毕路”两人间“高难度的哲学辩论”胜败高下。毋宁说只是透过对话形式,凸显“伤害是爱的一部分,伤害是爱无能完成的必然损伤”之说。更值得注意的是,辩论中提及:“她的小说,她的幻想,她的病,她的梦,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把小说、幻想、病症与梦境四者并举,皆为陈雪持续关注与反复书写的主题。但《歧路花园》以书写裂解了角色的梦,同时也裂解了人物的现实,能够真实而醒目存在着的,竟是小说中闪现的动物。譬如在小尹生命最破碎时刻捡到的猫(“这些都是她自己的大脑虚构的,是过一会就会被猫叫声完全打破的梦境”),抑或学者大叔正在培养中、长相与他相仿佛的牛蛙(“并不是丑,那是一種人类很少出现的表情,像是看不懂其他人,或觉得自己并未得到理解,因隔阂与无能表达呈现的迟钝”)。从猫与蛙简单直接的动物性反应,联系到大叔、小尹、小尹丈夫、挚友毕路四人间的复杂纠葛,成为陈雪这篇小说中隐藏的对比。争论与误解的是非不须厘清,梦与现实的缝隙何必弥补,小说家以书写揭开的世界应已俱足,不劳窥淫癖或索隐派读者费心。至于林中花园闪现的艺术家判关及哲学家尼旺两人,或许将在陈雪下一部作品里扮演一定角色,或许现在仍在歧路花园中迷途难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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