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岁的吴歆第一次这样仔细地观察晚八点的街景,迫不得已地。在这样一个冬夜里,她知道这是她的战场。南方的风总是这样,温柔的时候带着泪,凛冽的时候泪就成了充满怨气的冰渣子,一阵急一阵地敲打着人间此刻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近除夕了,不仅人开始爆发出年末带着些许疲惫与茫然的活力,连路灯都穿上了红妆,点上了仿古的红灯笼,长长的红底条幅上金字印着些路灯看不懂的“年年有鱼”“岁岁高升”。荣光百货靠近的这十字路口,最是鼎沸嘈杂,人来人往,顺红灯笼的队伍望去,就上了桥,桥上红灯笼站得尤不整齐,风里左摇右摆,直到桥尽头。
揉了揉手,吴歆从口袋里掏出了从外婆那里退休而来的小灵通,灰色的外壳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不,别想了!她不让自己回忆刚才售货阿姨看到小灵通时的表情。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赶快回家去,她想。家不远,就在河对面,回了家赶在下班前再来一趟荣光百货,是绝对来得及的,再说现在家里人多,平常外婆不让她一个人出门,现在随便找个借口,趁乱出来就行了。
精神高度紧张的吴歆只顾着思考怎么弥补今天晚上犯下的错误,不留神走进了荣光百货门边的这条受人冷落的“小道”——不知名的高楼和公交站台两道壁垒之间的夹缝。经济发展了那么一些,灯光多了,骤然间照清。小城道路原来是个黑瘦的孩子,为了给经济发展补充营养,道路绿化拔光了,人行道也窄了又窄。特别是吴歆走的这个公交站台,如果不向人行道内挖一块地给公交车上下客,车流能顺着路一直堵到荣光桥对面去。在这条隐蔽的夹缝里,在这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堡垒里,在这光鲜亮丽的小城唯一的昏暗角落里,大人带着小孩随地大小便、俊男靓女眉来眼去……独这儿,脏乱才是常态,行人走过都会绕下站台到马路上去,给公交车添一添堵。
吴歆亲眼见过提着大包小包菜食的阿姨,骂咧着把正乱跑的皮孩儿赶进夹缝,毫不犹豫地抬脚踩在公交站台的座椅上,一手和腿合力夹抱着菜食,一手撩完新烫的卷发、一下把那弟弟的裤子给扒拉下来……吴歆立马移开视线,连走路的方向都转了个直角,她隐隐觉得这么做不对,明明荣光百货里是有厕所的呀。她红了脸,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做坏事,这和自己刚才——不,别想了!她命令自己。
(二)
朔风肆虐,吴歆变成了一个小点抵着风前进,迈一步有一步的沉重。不行,自己不能再这样过活了,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应该早日变成一个大人,脑子要走在身体前面!长大,是一场战争!
首先自己就应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大的自己同小的自己开战。风里全是秀江河粘稠的水腥味,像硝烟那样呛人。吴歆按亮了小灵通,20∶16,非常时刻,她十一岁的小脑瓜里忽然闪现出事事利落干净的大姨,大人都应该像大姨那样快准狠。她决定立刻打响战争,小灵通就是她投给自己的定时炸弹。试试吧,自己从来没有在一分钟通过荣光桥,如果能,倒计时就停下来。她想象了一下自己血肉模糊的样子,浑身发麻!当机立断,吴歆紧紧握着小灵通放开脚丫奔跑。
“呼,呼。”冷,真冷啊,吴歆呼出的气好像是蓝色的,反拍在她脸上,夺去她的知觉,耳边也全是冰渣子的啼哭。哭?哭什么,战争才刚刚开始。
桥边钓鱼的伯伯们忽然爆出一阵哄笑,那奇怪的笑声让她心颤,她自以为目不斜视又很严肃地绕过那些伯伯,他们身上带着老烟枪油腻腻的黑色味道,衣着又不很打点,叫人发怵。但她分明看见了,他们其中的一个,每道缝都藏着泥的大手从网里抓起一条奋力挣扎的灰鱼,它无畏甩动的头尾让吴歆觉得,这分明是一位嘶吼着冲锋陷阵的战士:“杀呀,杀!”吴歆鼓足了劲继续跑,把其他伯伯对丰收者的打趣留在身后,什么好彩头?这个季节,不应该让鱼儿都睡觉吗?
过了桥,吴歆冻僵的指头按了好几下,屏幕上终于显示出时间——20∶17。
(三)
小小胜利的喜悦让吴歆大意了一下,那个错误就从脑中冒出来了。她最爱的红大衣贴心的口袋破了一个洞,放进去的东西会掉进衣服隔层里,掏一掏还能再把东西拿出来。她动了坏心,真是坏极了,现在是“大人”的吴歆不愿想起这个错误。
她昨晚梦见自己书桌上多了白雪公主的文具盒、胡萝卜和长颈鹿形状的笔,和商店里一排一排好看的笔一个样,分毫不差。外婆是最疼吴歆的人,可是外婆外婆,她不懂!她永远只买最素的文具、衣服给吴歆,笔永远是黑头透明身的,橡皮擦就是简简单单的白色,文具盒外婆更是有法宝——外婆的药盒,外面有一个搭扣,把里面的塑料撕下来,正好可以放得下吴歆的文具。从此吴歆的文具盒充满药味、笔充满药味、写出来的字充满药味,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慢慢生病了,她需要药来治一治。
吃过并不热闹的晚饭,她实在很想去商店看看那些穿漂亮衣服的文具,花本子、俏书皮……每年只有这个时候家里人气旺盛,可是舅舅姨姨一回来,就说很多好话让外婆陪着他们打麻将,砰砰砰、哈哈哈地,外婆不喜欢,吴歆也不喜欢。
在商场里,她把几支笔和一块橡皮塞进了破口袋,没有付钱。她太想拥有些什么了,像一个饥饿的弃儿,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沮丧和害怕同时侵占了吴歆的心,咕嘟咕嘟地在她心里沸腾翻滚,她很想立刻把东西还回去,可是售货阿姨们已经盯上了她,一左一右地守在货架两边。心里的沸水从胸腔漫到脑袋顶,吴歆的脸颊被烫成大红色,她手脚僵硬地往外走。
“站住!”一個大阿姨喊住了她。
她双腿打颤,“怎,怎么了……阿姨。”吴歆小声地回答,向后退了一步。
“你的衣服,递给我看!”那阿姨刺了青黑的眼线,盯住吴歆时,吴歆无法使唤自己的手脚,“阿姨,我害怕……”她只能这样说。
大阿姨与吴歆一大一小的对比有些明显了,在一旁的另一个阿姨安慰吴歆:“我们只是看一下,没事的,孩子。”
孩子,孩子,吴歆在心里默念。她看见大阿姨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她的钥匙串和小灵通,大阿姨嘴角向下撇,瞪了她一眼,又在红大衣上四处摸索。
吴歆回想起刚才在荣光百货犯的这个错误,她希望时间就停在那刻,她再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了!不过世事就是这样,不管你想不想,不问你准没准备好,事事按时。被人发现了,发现她“拿”东西了。endprint
那阿姨越摸索越着急,手像锉刀在衣服上从上挫到下!她想跑跑不动,想告诉阿姨东西在哪里,可是,能得到原谅吗?终于,阿姨瞄准了那几支笔,胡萝卜、长颈鹿……阿姨露出了猎人般胜利的微笑,吴歆觉得中弹了的是自己,她会被扒了皮丢在笼子里供观赏,会被叫家长,会告诉学校的老师,会被送去很远的地方,会被全部的人知道自己是个小……那个字她说不出口,如果被外婆知道了,一定会很失望!
“这么小的孩子,唉,你先把这些东西按原价买了吧。”吴歆这才看清了,另一个阿姨蹲在自己面前帮自己擦脸,她抬手一摸,真的是泪。可是用手遮住商场炫目灯光的同时,她的心骤然一松。只要钱吗,是和立升舅舅常说的那句话一样吗,随便拿点钱?
她没带钱,那大阿姨嫌弃地把小灵通还给她,“这不值钱,”而把钥匙串留下当抵押了。外婆给的小灵通,怎么就不值钱了呢。
想着怎么凑到钱赎回钥匙,吴歆按下了家门门铃。
(四)
“大冬天的怎么一脑门汗?”大姨伸指头戳了吴歆头一下,她身上带着浓浓发廊味道,不刺鼻但又难闻。吴歆把所有寒气关在门外,进入温暖得像一个巢穴的家,电路常年带不起的空调正为舅舅、大姨和大姨儿子俊俊哥呼呼吹着气。她不敢应大姨的话,她那样精明一个人呀,什么事情都瞒不住大姨的。大姨家有那么多吴歆叫不出关系的亲戚,都被大姨治得服服帖帖,有条不紊地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所以她家总是人来人往,和外婆这大而空的房子不一样。吴歆的心怦怦直跳得厉害,什么要做个大人?多少年也不能像大姨那样厉害,只要打她的坏主意,最后一定会失败的。可是吴歆的眼睛不住地往那麻将桌上望。不要怕,不要怕,一个谎不就得用另一个谎圆吗。
“真是外甥像舅舅啊,你们俩,佛爷一样坐着。”大姨捶着腰回到了麻将桌边上,“歆宝,快来给姨捏捏肩。”
烽烟四起号角正急,吴歆急着完成下一个任务——弄到钱,她的零用钱连十块也拿不出来。她一边应着大姨一边四处乱瞄,没人陪她时她最爱的游戏就是弄清家里大大小小的抽屉柜子里有什么,她知道,外婆背包和带锁的抽屉里才有钱。
“宝崽,”外婆顿了很久,反倒是麻将炸在桌上的声音接连不断,催促着吴歆,“这么晚了……你上哪去啦?”牌转到外婆这,外婆还是打不出来牌,将牌一个一个地捋着。
“我去荣光看书啦,走之前不是和你讲过了!”吴歆一心只想着荣光下班前必须赎回钥匙,急得嘴里喷火。头上衣领里跑回来的汗还没有消退,让她更加烦躁,外婆一碰她,她好像一把失去控制的车,横冲直撞。
这下外婆更打不出来牌了,脸用力皱成一片枯叶:“小兔崽子不会好好说话,我记性好着呢,这不是关心你……”
吴歆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大姨的发香冲昏了头脑,她竟然在外婆的数落中走了神……要说自己今天犯下这个错误,天都塌下来了似的,还不是因为外婆总想让自己和她一样吗?躲起来,笑起来,不给其他人制造窃窃私语的机会。要这样说,为了完成今天作为大人的第一场战争,把外婆作为目标,是最合适的,这时吴歆一点也想不起来她是谁,还是外婆的贴心小棉袄吗?
“老娘唉,赶紧打牌吧。”大姨用手重重捏一下吴歆的脸,“你就当她童言无忌,我们都等着你的好牌呢!你的牌可是能让我们几家都吃饱饭的呀。”大姨笑出了鱼尾纹,啪啪地拍着桌子。
牌怎么能吃呢,吴歆心里嘀嘀咕咕。不过那不重要,现在有两个作战方案,一是接近外婆,在麻將桌洞里抽一张票子,就足够了;二是找到外婆的黑背包,这应该是更容易完成的任务。
“你们一个个的呀……”外婆原本想抬手指指大姨,肘却不小心碰倒了一张倒霉牌。
“吃!”立升舅舅刚才还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抛一个朱红朱红的橘子,手腕上的金表一闪一闪,一瞟见那倒下来的牌,怕它摔在桌上会疼似的,立马伸手捞过去,不给外婆解释的机会:“啊呀呀,这不是老娘给我送新年礼吗,掉下来的牌泼出去的水,我收啦!”
外婆的反应和她脸上挂着的厚重老花镜一样慢,不明白自己掉了哪张,看一眼自己的牌,又看一眼立升舅舅。
“真是好运呐。”舅舅一边啧啧称赞外婆的倒霉牌,一边将子儿顺了一遍,忽地将橘子“咚”地拍在桌上,橘子呻吟了一句,流了点血,牺牲了。“胡了!清一色,拿钱来吧!”舅舅的腕表好像更加闪耀,光辉映衬着外婆、大姨、俊俊哥一桌人的脸色都黯淡了。
“要什么来什么!今年好彩头。”这是话里有话的。因为俊俊哥哂笑了一下,把烟蒂熄了,只不过碾的动作十分粗鲁烦躁。
舅舅则像感受不到桌上的低气压一样,继续配以领导一样的手势演说着:“过一阵子倩倩在澳大利亚要生二宝了,倩倩会计考试又过了一级,薪也要升了。我上次去澳大利亚看她,老修剪的那块大草坪还记得吧?现在倩倩老公计划着要盖栋小楼,这样他们家能租更多房间给留学生啦……”冬天还未过去,舅舅已经春风得意了。
“老娘,倩倩这算三喜临门咯,你得多‘奖点。”向老太太讨奖,是这个家的传统。倩倩姐姐是舅舅的女儿,她不在,舅舅就扮作嗷嗷待哺的雏鸟。
应着立升舅舅溢着喜悦、裹着糖衣的话语,吴歆好好地审视了整个战场,黑背包不在客厅。她感到大姨的肩上的肌肉紧了一下,大姨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句,说:“得了吧你,卖什么乖呀。牌,你耍赖就算了,几个钱?在我面前讨三份奖,什么意思?”
舅舅笑容不减:“你俊俊生不出,还是我的错吗?他跟着我做事,我立升摸着良心说,没亏待他!”
“两码事,你要老娘的钱,别当着大家的面,私下里偏心去的,老娘她乐意,我管不着。”
这一下外婆也坐不住了:“你们俩今天怎么回事啊,小兔崽子!我是你们的取款机,是你们的操心鬼啊。”
外婆喘了几口气,没力气抬头看桌上的人。太累了,实在太累了。“歆歆,你去房间里拿外婆的包来,桌上钱不够了,不够了。”
吴歆得令,她知道战争要胜利了。
(五)
吴歆其实早就听邻居说过,外婆嫁了有钱的外公,外公死了,小女儿也死了,“歆歆你是要跟着外婆长大的”。
外婆特别听不得别人对她的评论,夸也不行,不好的更不能说了,她要么拉着脸,要么将嘴角向上勾着。别人和她谈论的话题,最好是天气的好坏、养花的诀窍、老年大学的种种事宜,如果提起往事,她要不高兴的,并且一切从简,黑白灰、少旧廉最得她意。
她在怕什么呢?朴朴素素,温温和和的一个人。
吴歆拉开黑背包,里面放着xx酒店的纸巾、一小袋牙签、清凉油、速效救心丸,侧袋零散放着钱。她犹豫了,外婆啊外婆,抱着她睡觉的外婆,给她擦眼泪的外婆。
她背抵着门,手紧紧抓着那张十块钱,世界上没有比这要更沉重的东西了。
窗外风吹得厉害,屋里的大人也吵得厉害,吴歆别无选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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