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客是下午五点十分到的东盛。
“几年不见,风还是那么大。”走出机场,叶士白就钻进等候在外的“嘀嘀”。
作为在省城念书的高中生,回到东盛——这个离省城六百多公里的地级市,难免有一丝优越。叶士白不知道这股情绪发自哪里,但他自己感觉到了。
两年没回老家,叶士白看着窗外的景物,变化不太明显,只觉得它们都比印象中矮小了些。也许自己近两年突然长高长大了吧,叶士白这样想着,用骨节已粗大起来的手指,敲了敲膝盖。
小车终于穿进一条两边都是白杨树的小巷,在文熙大院门口靠边停下。到家了,叶士白谢过师傅,从后备箱提出香槟色的日默瓦旅行箱,蹬了蹬脚上那双在法兰克福买的圣诞配色的篮球鞋,又抖了抖外套上的纤尘。旅行箱的万向轮骨碌碌向前滚着,东盛的大风把他的灰色风衣和驯鹿花纹的围巾吹得飘飘逸逸。
进了大院,对直走向一幢老楼,楼下停放着几辆电瓶车。窄小楼道里斑驳溢彩的旧墙,掉漆的黑铁楼梯扶手仍旧那么熟悉。只是小了,一切都变小了一号似的。上到二楼,他敲了敲右手边深褐色的老式防盗门。
这深褐色的老式防盗门也变矮变窄了。叶士白正想着,门嘎吱一声从内推开。
“回来啦?这么快就到了。”一个微胖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后,推了推眼镜,“长这么高了!”
“哥哥。”叶士白把旅行箱提过门槛。“没上班吗?”
“刚下班呢。”哥哥一边应着,一边伸手把箱子接过。
除了变小,家里没什么大的变化,至少此刻在叶士白眼中看来是这样。
“就你一个人吗?”
这时叶士白才发现客厅里从前的布沙发换成了现在的皮沙发。他问:“爸爸又要明天早上才回来?奶奶呢?”顺便脱下风衣。
“是啊,爸爸要上夜班,奶奶和那些老婆婆出去走路了。”哥哥一边在厨房里用微波炉热菜一边说:“吃饭吧,奶奶早就把饭菜做好了。她现在要保持身材,晚饭只吃水果。来,就我们俩吃。吃过饭,我带你出去走走。”
“嗯。”叶士白应了一声。
哥哥叫叶夕,长叶士白七岁,本是堂兄,在叶士白心目中一直就是亲哥哥,这也许缘于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爸爸”。
叶夕父母在东盛西部的一个小县城工作,他从小到大一直和爷爷奶奶、叶士白全家住在东盛。为了叶夕小时候好养好带,爷爷奶奶随乡俗让叶夕从口头上过继给叶士白爸爸。二十多年来,叶夕与叶士白的爸爸不仅是口头上的父子,也是情感上的父子,叶士白自然而然从心理上对这个哥哥更亲了一层。小时候,他掩饰不住对哥哥的热爱,在身边所有的独生子女中,他多么骄傲有这样一个大哥哥。现在,他却不知不觉地习惯了隐藏一些情绪,他不可能再像从前用口香糖一样甜腻的目光缠着哥哥了。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份成长。
五年前,叶夕考上东盛医学院,毕业后在东盛市第一人民医院当儿科医生。叶士白呢,从上初中就跟随妈妈去了省城。妈妈去省城后再没有回过东盛,叶士白也很少回来。最开始,一年回来两次,现在,两年回来一次。这个家,对今天的他来说,确实在无比熟悉中泛出些生疏了。
兄弟俩正在吃饭,门又嘎地打开。叶士白坐在门对面,抬眼就看到了奶奶。一身半新的暗红色夹衣,衣领、袖口、荷包还是收拾得那么齐整。两年没见面,奶奶并没有老多少,也许她每天坚持的走路,真还有成效。
“呃,小唐耍完回来啦?”叶夕先对奶奶开口。
“士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奶奶好像没有听见叶夕的话,只是惊讶地问向叶士白。
“啊,才到一会儿,奶奶。”叶士白站起来,欠了欠身,似乎要表达一种礼貌,而这礼貌显现出来的却是一份客气。他怎么会对奶奶客气起来了?叶士白来不及细究自己,一个比他的客气更突兀的问题此刻抢先占据了他的脑子——哥哥怎么会招呼奶奶为“小唐”,难道是做儿科医生的缘故?见谁都当小孩子。
“哦,快吃饭。”奶奶笑吟吟地坐下,她两年没见这个在省城念书的孙儿了,有那么一点明显的激动。
“相信吗?”叶夕咽下一口饭对叶士白说,“奶奶现在臭假得很,听说你要回来,还专门去弄了一个发型。是吧?妖精妹儿。”
“哼,我会这样喽!乱说。”奶奶笑着,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羞赧。叶士白看到,奶奶确实新做了发型,这一刻不愿承认事实的她,有点像个偏偏要抵赖的小姑娘。
叶士白又愣了——“妖精妹儿”,旁边的哥哥真这样叫着奶奶。
“吃了饭,我要带士白出去走走。”
“好啊,走走好。”
“我们也要学着你去跳僵尸舞,还有,还有肚皮舞!”叶夕说着,站起身夸张地做了几个动作。他学僵尸舞时,眼珠往上翻,只留两片白眼仁儿,嘴巴却一哈一哈地呼着气。学肚皮舞,随手把旁边的抹桌帕掖在胯间,一扭身子就让抹帕抖不停。
“我有你跳得好吗?唐幺妹儿!”叶夕把奶奶逗得咯咯咯地笑,他还在变换新的动作。
叶士白陪着笑,心里却嘀咕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老没小。好在终于吃完了饭,他穿好风衣,蹬上花哨的鞋,与哥哥出门了。
“士白。”
“嗯。”
“看到没有?”叶夕在他倆走到一楼时,指了指停在楼底单元门口的一辆黄色电瓶车。
“怎么?”
“我上班就骑那个去。左脚上的伤还没有好,年底才能把骨钉取出。”
“哦。”叶士白这才想起叶夕在实习时把脚摔折了,电话里曾听爸爸说他当时急着在门诊大楼的楼梯跑上跑下,不小心一脚踏空栽了个大筋斗。叶士白留意看了看叶夕的左脚,走起路来仍有点一跛一跛。
“还痛吗?”
“走久了会有点。不过,还好。”
兄弟俩走在东盛新修的大路上,暂时都没有话说。叶士白脑海里不由而然浮现出自己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走路的情形,那时他又矮又瘦,踮起脚都挨不到叶夕的肩头。他老在哥哥前后蹦跳,一过马路,小手就会被叶夕拽住。那时在叶士白眼里,叶夕简直是最帅的大哥。现在叶士白比叶夕都高出一小截了,他是越来越走在时尚的前沿,而曾经英姿勃勃的大哥,二十多岁已生华发,背也越来越驼,穿着多年前就有的栗色袄子,丝毫看不出白衣医士的潇洒。
东盛的天气依旧那么好,不像阴霾沉沉的省城。这里的天依旧那么蓝,云依旧那么白。叶士白想起他在这儿念小学时,每次用“……像……”造句,他总是造“白云像一朵朵浪花绽放在蓝蓝的天空。”因为一成不变,妈妈说他想像力不丰富。但是今天,如果要他再用“……像……”造句,他还是会造“白云像一朵朵浪花绽放在蓝蓝的天空。”
“注意到没有,东盛新建了几座天桥,改建了几条新路?”还是叶夕先打破沉默。
“嗯。”叶士白看见路边那些老旧房舍的屋墙上泛起了黄尘灰影。
“哥哥,”叶士白突然问道:“你现在是正式医师了吧?”
“不,还不是呢。还要考证,就今年。我现在只是规配医师。”
“是吗?挺累的啊。”
“是累啊,你哥哥我可不像从前了。”
“哼,是挺不像的。”叶士白想。
“上班的时候,管的事多,在儿科,小孩子又吵。上夜班的话常常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
叶士白进门第一眼其实就发现哥哥眼里布着血丝。
“下班回家又要备考,那么厚的书——”叶夕说着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试了一个厚度,大概七八厘米,“十多本,全都要背。”
“是吗?”叶士白含糊着,“哥哥……”他想到什么,只觉得心里莫名酸了一下。
“爸爸更累呢。你知道,他做新闻,上夜班的时候比我多,而且总是到大天亮甚至中午才回来。你这个当儿子的,在省城也该记得多给他打电话。他真的很想你。”
要过马路了,叶夕习惯地伸出手拉叶士白,一片温热漫上叶士白心头,他忍着没有缩回手,让哥哥牵着他。过了马路,叶夕松开手接着说:“还要记得告诉他少喝酒抽烟,本来平常就累,这些东西伤身体。”
叶士白默默听着。不知不觉他们已走了很远,到了一个新小区门口。
“几年后,我打算先在这儿买房,这儿离奶奶近。”叶夕说道。
天色暗下来,远山依稀分辨出层层黛意。晚风在路灯衬托下吹得人眼皮发麻,叶士白的风衣还是飘飘逸逸的,只是走在哥哥身边,他觉得自己不再形影单单。
“我那时肯定会叫奶奶来我这边,但奶奶一定不会久呆,不过近一点总是好的。”叶夕顿了一下:“我在东盛,可以多陪陪她。人老了,挨着儿孙,心里会踏实些。”
“嗯。”叶士白只吐得出这个字,他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
一弯金月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树梢,置身这片久违的月辉,叶士白忽然忆起十多年前叶夕教他背的一首童谣。那时叶夕不过一个大孩子,他一会儿伸开两臂变成一弯月亮,一会儿翘起左右两只手的大指和小指放在两个耳朵上当牛角,边比划边声音嘹亮地带着幼小的他唱诵:
月亮弯弯弯上天
牛角弯弯弯两边
镰刀弯弯好割草
犁头弯弯好耕田
……
那时,哥哥的声音多么脆啊,穿过十多年的光阴,依旧响彻月光遍及的故乡。
街道很静,只有穿着风衣飘飘逸逸的叶士白和他有点跛脚的哥哥并行着。
“这儿是哪里?”叶夕问。
“呃。”叶士白努力想着,天色已暗,道路更难辨认,“是哪儿呢?”
“文熙北路啊!”叶夕手指朝前一伸,“再往前就要到家了,我们是包着城南走了一大圈。”
“是吗?”叶士白不敢相信自己没有认出这里。“我怎么会不记得回家的路了。这么小的地方,我都会忘记?”他蓦地想起,福克纳总是称他的家乡“邮票那样大小”,福克纳一生都在写那个邮票大的地方。
叶士白念到小学时,叶夕念高中。就在这个邮票大的地方,叶夕常常带他穿过这一带去不远处的阳阳超市买小零食。那时的哥哥喜欢上了周杰伦,老爱哼《烟花易冷》。“《烟花易冷》吗?”叶士白隐约听见叶夕又哼着小曲儿。
天色完全暗下来,两人荡回了家。在楼下,叶士白又看见那几辆电瓶车。这一次,他的目光完全集中于黃色的那一辆,看着它,脑补着叶夕骑电瓶车上班的画面。
踏进家门,叶夕拧开了昏暗的小吊灯。兄弟俩歪躺斜靠在沙发上。这是新换的沙发,叶士白在其间找不到儿时自己在上面磨它、蹭它甚至划伤它的痕迹。他本想把脚抬上去,拉伸身体睡在沙发上,但是现在的他身体太长了,他知道要是睡上去,沙发都会被他占了一大半。
“奶奶买牛奶去了。”叶夕说。
“是吗?”叶士白轻声应着,这时,他才发现家里的墙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这墙,怎么回事?”
“哦,你才发现啊!”叶夕说,“奶奶自己弄的,换了这墙纸。奶奶厉害吧?”
“墙纸?奶奶换的!是挺厉害。”叶士白说着,却想“你怎么不帮她。”
叶夕又指了指窗子,说:“那些玻璃,也是她一个人在窗台上翻上翻下,擦得亮晶晶的。”
“奶奶身体还好嘛。”叶士白说。
“是啊,”叶夕无可奈何地接着说:“但是毕竟这个年纪了,早就告诉她,这些繁累的活一定要等我和爸爸下班或周末再弄,她就是不听。还说我脚有伤,干不得这些,爸爸呢,奶奶说在家要让他补瞌睡。”
“嗯。”叶士白也只能这样应着。
“人到老年了,”叶夕突然有些严肃地问叶士白:“你没发现我现在经常给奶奶开玩笑吗?”
“啊,有注意到。”
“老年人啊,到了这个年纪,虽然行动还比较灵便,但大脑要是不给点刺激,时间长了会有问题的。奶奶静下来没事可做的时候,总是木愣愣的。我现在不得不常常逗着她,让她多回应回应我,不要呆得跟截木头一样。”
叶夕停了下来,似乎在想接下来说什么。就在这个时间的空隙,叶士白想起,爷爷去世以来,奶奶就是一片霜欺雨淋、虫咬石击的落叶,几欲随风而逝。
“你在省城读书,”叶夕起身把滑下地的沙发靠垫捡起来放好,“要加油啊,再努把力,走得更远一些,不要像我现在这么糟糕,在东盛这个小地方当个医生。你应该走得更远一些,也要看得更远一些。”
“是么?”叶士白想,“你不糟糕啊,哥哥。”
叶夕真的不糟糕,大学毕业就到三甲医院工作的,那是凤毛麟角。
“取得了一些成绩,也不要太忘形了。自以为无所不能,自以为拥有了一切,就会盲目冒进。”叶夕看了看叶士白说,“这样只是在麻醉自己,欺骗自己说‘我不可能失败。而欺骗自己的下场,就是不再信任他人的帮助和力量。”
叶士白低头看了看颈间驯鹿花纹的围巾,想起期末自己还考得蛮不错的。
“没有一个单一个体是完美的。”叶夕不再看着叶士白,他移开目光说:“所以必须要认清自己,重视同伴——不一定只是玩伴。只有相互补充,相辅相成,才能慢慢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他又习惯性地顿了顿,“我总是想一个人承担我们这个家的担子,不说承担,至少分担那么一些吧,但我发现我会很累很无助。我又想,如果我能早一点正视你,以平等的方式与你谈论这些,而不是一味地把你撇开,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也许会更好吧。”叶夕扭了扭身子,又面向叶士白。
“我……”叶士白说不出什么。
门又嘎吱一下打开,奶奶回来了。
“呦,小唐回来啦!”叶夕瞬间切换了语气。
奶奶一边脱鞋,一边应着,“嗯,嗯。”
叶士白从沙发上坐正了些,叶夕继续用他逗三岁小孩的语气问:“买了些啥啊?小唐。”
奶奶没理他,走近沙发,正要坐下去,叶夕忽地伸出手去挠她的痒,就想引起她的回应。哪知奶奶顺势一下抓住了叶夕的手,反倒挠起他有些圆滚的肚子,惹得叶夕在沙发上一阵狂笑乱扭。
“他现在疯得很,你那个大哥。”奶奶一边按着叶夕一边对叶士白说。
“啊,你怎么不去弄叶士白!”叶夕怪叫着,“快来帮我,叶士白!”
“他又不弄我,人家乖得很。”奶奶说。
叶士白就看着他们两个东掐西挠。
“不,”叶士白突然说,“我并不是那么乖吧……”
他一下把手伸向奶奶的胳肢窝。
“啊!”奶奶一下收紧双臂,惊叫起来。
昏暗的家里,一盏幽幽的小吊灯只见祖孙三人在崭新的沙发上扑来倒去,嬉哈叫唤不止。
(作者单位:成都市田家炳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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